螺钿香(十八)(1 / 1)

叛叔父 再枯荣 6142 字 3个月前

第55章螺钿香(十八)

未几雨青在前头抓了药进来给庾祺过目,大晚上的带累着雨青不能去睡,还要煎药,九鲤心下正十分过意不去,恰巧那头绣芝给杜仲上完药走了来,抢过药罐子让雨青去睡,她去煎。

雨青原不肯,绣芝笑说:“你瞧他们两个,明日想是不能早起的了,我也不必忙着打水给他们洗漱,可以跟着多睡一会,你明日还得起来做早饭,自然你先去睡。”

雨青便让了药罐子给她,轻手轻脚往前院去睡了,绣芝也自往后院去。九鲤又向庾祺道:“您也去睡吧,我等着吃过药也睡了。”话音甫落,她肚子里便咕噜叫了一声,这才想起来他们三人这一日都还没吃晚饭。她觉得都是自己害的,心下愧疚,偏恨肚子里头还叫个不停,她抬起眼,啄着牙根很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

庾祺给她笑得全没办法,道:“我去瞧瞧厨房里还有没有现成的饭菜,要是没有,只好做个便宜的来。"说着虚掩上门出去了。他下厨房?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她心里觉得是为她才有这“奇景”,不禁窃喜。心里越欢喜,就觉得身上越热,便下床来将书案前的窗推开。当空一轮不大满的月亮,却格外明朗,院中罩满银辉,与廊下的几只灯笼交映着,这夜真是亮!不多时庾祺从窗前走过,见她趴在床上翻闲书,对着风口,没盖被子。他进屋放下东西走到床尾鼓着,本想训她两句,却听见她不知看到什么有趣的地方,咯咯笑起来,整张床都跟着她的身子骨轻轻颤栗,她孩子似的前后晃着脚,脚背一下一下打在软和的被子上。他想起她很小的时候背她,她也是这样踢打他的背。

那么个小小的丫头,好容易才长得这样大,哪还忍心骂她?他只得临时改口,“起来吃饭。”

端来的是白面馒头配豆腐蟹黄羹,馒头是晚饭老太太他们留下的,他们晚饭在家吃蟹,下剩的几只剥下肉和黄放在碗里,他趁便拿来煮了这羹,幸得绣芝在旁指点。

杜仲并不知道是他做的,坐下来吃了一口便道:“这羹咸了,奇怪,青婶从不下这么重的盐。”

九鲤忙在圆案底下踩他一脚,他握着个馒头看见她使眼色,又扭脸看庾祺,一时笑呵呵改口,“不咸不咸,正正好!”庾祺瞟他一眼,“我还没和你算账。”

两个人同时发问:“算什么账啊?”

“她说去大柳村,你就一拍即合跟着去?你如今长得也快及我高了,脑子竞没跟着长?″

杜仲把馒头塞在嘴里,一言不敢发,九鲤亦低着头不敢吭气。好在庾祺不是个啰嗦的人,看他二人已有了些悔过之意,就没再说。饭毕绣芝正好把药煎好,他看着九鲤吃过药,便自回房去了。

次日起来,九鲤开始有些咳嗽,庾祺便命她这两日不许再胡乱跑跳,在家将养。九鲤只当是有意罚她,也不争辩,也耐下性子老老实实在家呆了两日,陪老太太说话,因见夏日庾祺用帕子用得多,又跟着绣芝学些针满,替庾祺做了三条帕子。

这日早上没听见九鲤咳嗽,杜仲额上的伤也结下痂,两个人皆有些坐不住,庾祺特许他二人出门,却不许远去,只许在近两条街上逛逛。二人出了铺子向左行,顺便杜仲要九鲤给他选买首饰,琉璃街上三家卖首饰的铺子逛完也没挑中件合适的。杜仲从最后一家铺子出来便咕哝,“我看咱们去的第二家有只玉镯就蛮好,为何不要?”“你懂什么,像郭嫂那样的,不要戴玉镯。”杜仲在旁乜眼,“郭嫂哪样?你能戴她怎么就不能戴了?玉也不过是个物件,难道戴它还看配不配?”

九鲤斜他一眼,“我又没说郭嫂不配戴玉,我是说玉这东西在她没有金子上算。”

他嗤笑一声,“凭什么别人就要讲上算,师父给你买首饰的时候,你就只管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爱,你搞搞清楚,我和郭嫂不一样呀,我又不缺银子使。郭嫂家里有个儿子和婆母,都是靠她一人养活,想来日子艰难,玉那种东西,好看是好看,可真要是遇见什么急事要用钱的时候,要把玉脱手哪里有金子脱手容易?你既要送人东西,总要送得合时宜才好,不如你再添几两银子,去买一件金首饰给她,既可以戴,要用钱时还可应急。”

稍后见杜仲有些犹豫,她蔑笑,“怎么,你是舍不得添银子?你攒那些钱做什么?将来你娶亲难道叔父还要你自己掏银子不成?”杜仲摇头,“不是舍不得添钱,只是一一”九鲤窥着他转一转眼珠子,笑着点头,“噢,我晓得了,你是不想你送她的东西给她拿去当银子使,是吧?哼,送礼要只送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那还不如不送,若送的礼能解人家的燃眉之急,那才叫人受用喜欢。”杜仲想想点头,“你说得也蛮有道理。那好,咱们去打一件金的好了。”“我知道前头街上有家金铺,咱们去瞧瞧。”前头街上是天北大街,县衙门恰就在这街上,杜仲方明白过来,她是想顺便到衙门里打听打听那梁祖跃招没招。二人从金铺里出来,往前头衙门去,走不多一截,偶值张达在斜对街那馄饨摊子上吃馄饨。二人走去在其左右长凳上坐下,望着张达呵呵笑,张达一看是他们,便也笑起来,“是你们啊,我还正想去找你们呢,昨日我带人把姓梁的家中和大柳村两间屋舍查抄了一遍,找到些首饰,和你们先前报失的东西都对得上,一会你们随我进衙内去认一认,等结案了若是你们家的就领走。”九鲤记挂的不是首饰,急得叩响了八仙桌,“那梁祖跃招了么?他到底何故要杀汤成官,又为什么要杀陆燕儿?上回我听他说起过,杀陆燕儿是为了灭口,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陆燕儿手里有他杀汤成官的证据?”提起来张达就搁下箸儿大骂,“这合该砍头的老贼狗!自进了监房就一个屁不放,倒装起哑巴来了!”

杜仲道:“那用刑啊,你们衙门那些刑具不会都是摆设吧?”“用了!可这小子就是不说缘故!昨晚上还想畏罪撞墙,被狱卒救下来了。”

杜仲又说:“不是有了那些罪证么,还要他招做什么?”张达笑叹,“卷宗上这些都要写清楚的,否则刑部来核查,反而落下过失。再说你也不懂,查案只查出凶手有什么趣?罪证,动机,不到这案犯亲自承认,这案子都办得不痛快。”

九鲤连连点着下巴额,“我明白,这就跟猜谜似的,只有谜底没有谜题也没意思。”

这厢会了账,张达领着二人进衙去,叙白正在衙内当值。九鲤虽到过衙门几回,却从没进过值房,进来便不由得好奇打量,见上首有套桌椅,左右也各放着两套桌椅,两套桌椅后头则各有四张书案,书案上摞满笔墨纸砚书籍文牍,想是衙内大小官吏皆在此当值公办。

此处说话不便,叙白又将二人请去待客的小厅,吩咐下两盏清茶,命张达去取从荷塘屋舍搜出的首饰,好让九鲤辨认。一时清净下来,叙白换下方才肃静的面孔,与九鲤和软笑道:“我以为抓住了梁祖跃,你会到衙门来听审,没想到你竞不来,想是家里有事绊住了?”九鲤还未张口,杜仲先抢白道:“还不是为帮你们抓凶手,她病了两日,连我也伤了脑袋!”

叙白细看他额头上果然有块血痂,正掩在额发中,问是怎么回事,杜仲将那日擒凶之事慢慢说给他听,他听来不禁后怕,忙细细打量九鲤身上,“你有否受伤?″

他急切的声音一时连自己也不能分辨是真情还是假意,心里的关切也不像全是假装。或许假戏做着做着就真了,连自己也骗了过去。九鲤笑着摇头,目光像在恋恋地回味着什么,“好在叔父去得及时,我不过是呛了点水。”

又是庾祺,他总是及时。

今时不同往日,叙白因知道九鲤果然与庾家不是血亲,想到素日她对庾祺的信任倚赖,以及庾祺待她的纵容宠溺,总有点骨鲠在喉。按说当日要不是唐妃娘来抬尸首,就该是他与他们同去大柳村,那救下九鲤的就该是他,或许此刻力鲤对他的依恋会不会深一点?

心里想着,不由得失落地微笑,“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一-”这工夫张达端了那些首饰进来,用个大木盘托着,九鲤在木盘里拣拣看看,都是她被盗的首饰不错,连陆燕儿买走的珊瑚手串也在里头,螺钿匣子里的红玛瑙手镯也原封未动。她阖上匣盖,想到两桩命案多半是因这木匣而起,梁祖跃一字不肯说也不怕,或许查一查这匣子就能查命他杀人的动机。便把匣子里的镯子拿出来,将这木匣拍拍,“张大哥,这匣子先给我拿去,我查查它到底曾经过什么人之手,或许能查清梁祖跃杀人的内情。”叙白因问:“这匣子虽做得精致,却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宝物,会有什么特殊的经历?”

九鲤拿起匣子扬一扬,“先去问问不就知道了?”说罢几人吩咐衙役预备马车,当即赶往关家。正值幼君在家,门上小厮进来通报,幼君听见是九鲤他们,便问都有些什么人,小厮一一说了,唯独没说到庾祺。

幼君含笑放下手中账本,吩咐娘妆,“你和他一道出去,就说我不在家,有什么事,你能办的就答应他们去办,办得好办不好,总归你也尽力了,齐大人不会怪罪的。”

娘妆细细品咂她这话的意思,领会了,点着头并那小厮一齐走到门上来,对众人福了个身:“门上的人不知道,才刚我们姑娘有事出去了,走的角门。齐大人有什么话只管对我说,我能做主办就办,不能做主的等我们姑娘回来我告诉她。”

这娘妆不单是贴身服侍着关幼君,还是她的左膀右臂,所以关幼君无论去哪里都带着她,今日却不带她?九鲤想这必是关幼君的推诿之词,难道是嫌他们麻烦?也罢,反正不过是请他们家帮个忙,谁帮都是一样。她将匣子捧给娘妆看,“嫂子还记不记得上回姨娘送我的这个匣子?当时姨娘说是从你们家当铺里找出来的,能不能带我们去当铺查查是谁典当的这个东西?”

娘妆一口答应下来,当下叫小厮套了车与他们同到典当行中。九鲤进去一瞧,这间当铺可不小,光是门脸就占着四间,里头一排全是半高的柜台,柜台上又竖着木栏杆,像监房一般,伙计们只在栏杆后头坐着接看东西。右角有道门,门内进去是个小院子,小院正对着是待客厅,厅后穿过去,东西北共有六间库房。

那掌柜的亲自出来招呼,奉茶果点心面面俱到,唯独说翻账本就有些支吾,尽管答是答应着,却又说:“那库里的东西都是过期人没来赎的,又都是两年以上的期,账也都是旧账了,这个娘妆是知道的,恐怕得慢慢翻。这会是翻不出来了,几位请先回去等,等我几时翻到了就到衙门回话。”娘妆也笑劝,“齐大人放心,一旦翻到马上就去衙门给您回话,衙门的事我们可不敢耽搁。”

二人虽恭敬有礼,可这些话听着不过是敷衍的话,九鲤心下也不明白这关幼君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想帮不想帮,还是她与叙白有什么过节?几人从当铺里走出来,辞别了娘妆,往衙门回去。路上九鲤打起马车帘子问马上的叙白,“你是不是曾得罪过关幼君?”“我会有哪里得罪她?我与她不过是认识,却不熟,从前因税收打过两回交道,不过是公事公办而已,何来得罪?”“那她今日分明在家,怎么又不肯见咱们?说是帮忙,可都是说的空头话。”

叙白含笑凝眉,“关幼君这个人一向面面俱到,说话办事从不得罪人,不过她也不会惧怕什么人。难道嫌我们今日搅扰了她的清净?”杜仲在九鲤对过随意笑笑,“要是师父来问,肯定就问到了。”是啊!今日庾祺没来!九鲤总算回过滋味,丢下帘子瞪着杜仲。杜仲觉得莫名其妙,把脸摸了摸,“我脸上刺了字啊你瞪着我做什么?”九鲤没搭话,只管气鼓鼓地把脸偏到一旁。这厢一径坐了衙门的车马回家来,庾祺正送了位病人出门,见他二人便问:“逛到哪里去了,一去去这样久,连午饭也不回来吃。”杜仲小心翼翼道:“我们顺便去了趟衙门,问那梁祖跃招了没有。”庾祺半点不奇怪,要不是因为前两日九鲤病了他强硬留她在家,她早就飞去了。既有预料,他也懒得生气,自转身往院里走,“给你们留了午饭,还不快进来吃。”

老太太刚躺下歇中觉,怕将她吵醒,雨青将饭热来摆在九鲤房中,庾祺也在榻上坐着,一面吃茶一面问梁祖跃。

九鲤吃到一半便放下碗,走去将那匣子拿给他看,“您瞧,就是这匣子,那日梁祖跃和我说起话来,我听他的意思就是为这件东西杀人。这原是他做的,只是不知后来为什么会流落到关家的当铺里。”庾祺见过这匣子,却从没留心,此刻端着细看,点螺的家具虽贵,也没什么特别,这是只小匣子,贵也贵不到哪里去,特别之处无非是做得格外精致。他放在鼻子底下闻,九鲤在圆案上捧着碗睇他,“是不是这沉香的味道有些古怪?我当初就觉得这匣子不同于一般沉香木的香,且自从得了这匣子,我这屋里就闹起鬼来了,您说怪不怪?”

庾祺分辨半日,总算分辨出来,笑道:“这上头掺染了其他的香料,在天竺有种香料,是从一种致幻的毒蘑菇里提炼出来的,天竺人常在一些祭祀中用它,使徒众产生幻觉,能见鬼神,便更加信奉神明。这香料在我朝少见,可能是关家当铺的库房里有存货,这匣子和那些香料放在一处,年月久了,自然就染上了这种香。”

九鲤原就不大信鬼神之说,听他一解便明了,转而道:“我们今日去关家查这匣子的来历,可关姨娘连叙白的面子都不给,推说不在家,只打发娘妆与我们去当铺查,好像是有意的,那当铺掌柜又推说账太久了,不知压在哪里,要慢慢翻。他这一翻,不知要翻到猴年马月。”她说到“关姨娘"三字,语调刻意放得重了些,又连带着朝庾祺翻了两个白眼。

庾祺暗暗好笑,却不搭腔。她见他没任何表示,又歪声歪气道:“我看旁人去烦她她是不肯理会的,您去就不一样了,她肯定上心,说不定还要亲自领着我们去查呢。”

庾祺放下茶碗,歪着头微笑,“那你是要我去还是不要我去?”去是一定要他去,只是心中难免不痛快。她放下碗,带着气道:“自然要去曪!”

次日一早,庾祺便与九鲤杜仲去了关家,幼君今日特地不出门,算准了庾祺要来,果然吃过早饭正在吃茶的功夫,听见门上小厮来报庾先生来见,她轻轻用盖子刮着茶碗,不紧不慢地命人将人请进小厅坐着,自己耽搁了半日,才往小厅上去见。庾祺道明来意,她又二话不说,吩咐人套两辆马车,共往典当行去。果不其然,她亲自来了,那掌柜不敢耽搁,命几个伙计把当年的账一一抬到内厅来,大家一齐翻找。连幼君也亲自捧着本账在翻,一面盯着查找,一面笑叹,“倒是我的错了,本来只是见鱼儿喜欢那匣子,就当个玩意送给她装东西,没承想竟惹出这些祸事来。”

这话不知对谁说,反正九鲤听得出不是对自己说的,否则不会说“她"不说“你”,她没好搭话。

庾祺只好来搭腔,“千怪万怪也怪不到姑娘头上。”她半剪着眼皮子,目光还是在账本上,又没后话了。这一翻便翻了半日,渐渐翻得九鲤心心焦不已,又不好帮着去翻,到底是人家店里的账本。一看庾祺倒气定神闲,幼君在上首坐着也是一样,两个人像是有种默契,故意坐在这里捱延似的。

九鲤禁不住扶住两边椅子扶手,轻声催问:“可找到没有啊?”幼君笑看她一眼,“鱼儿性子一向是这么急么?”九鲤听口气也不像是在问自己,偏要揽过话头,便呵呵一笑,“我从小就是这样。”

她笑着点头,“小姑娘是要活泼些才显得青春朝气,你要是等不及,也过来一起翻。”

九鲤没好意思,“这是姨娘家的账,我不大好随便翻看的。”“这有什么,我喜欢你,自然待你和待旁人不一样,把你当自家人。“她温柔地朝她招招手,“你来,有我在,庾先生不会怪你的。”九鲤听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却挑不出个错字,叫人不好拒绝,再说她本就着急,只得僵着身子走上前去坐,拣起本账翻起来。翻不了一会,她惊叫一声:“找到了!”

只见那账上写着典当人叫孙宽,当时将这匣子典换了四两二钱银子。那掌柜的走来一看道:“是他啊,他是老主顾了,曾在衙门做过衙役,如今改做起买卖来了。嗳,这人张捕头也认识,要找他去问张捕头就能问得着。”找来找去,原来这匣子却是被个衙役拿来典换的。九鲤突然想起来那天梁祖跃说到王大人的情形,简直是咬牙切齿,难道是和王大人有关?

正在思想,听见幼君在旁宠溺地笑了声,“还是鱼儿中用,我们这些人在这里翻半天翻不到,鱼儿随便一翻就找出来了,怪不得先生偏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