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齐梁界(二十)
未几饭毕,三人在叙白书房中吃茶,九鲤因问庾祺方才在想些什么,庾祺端着茶瞟一眼叙白,敷衍了两句,九鲤意会,没再问,走到书案后头去,随手翻墙上一架子的书。
翻到一本时,啪嗒一声,从书里滚下来的一片书签,九鲤正弯腰去捡,听见庾祺在椅上冷飘飘地道:“谁叫你随便乱翻人家东西?”她秃噜下嘴,不敢反驳。叙白起身走来书案前,故意笑道:“不妨事,你想翻就翻,咱们之间还讲什么虚礼?只是我这里没有医书给你翻,多是些史籍,有些无趣。”
庾祺转头扫过他的背影,眼睛直横到九鲤身上。九鲤见他眼色凛凛,不得不将书搁在案上,向叙白客气两句,"你虽不计较,我也不太好随便翻你的东西。”说着一并连书签也放在书上,一看却是个长形软竹片子,上端刻着一句"生当作人杰”,是李清照的句;尾端雕刻着半面扇子,扇面涂成了草绿色。那句子点缀得有点多余,除此之外,倒是做得格外别致。叙白见她盯着看,便把书签拿起来递给她,“这是我娘亲手做的,你若喜欢就拿去。”
倏闻庾祺咳嗽了一声,九鲤把眼移去看他的脸色,他并没看过来,只慢条条轻吹着茶。她虽接过书签,却笑着摇头,“我不要,我就看看好了呀。"1不知此话到底是说给谁听,叙白回头把庾祺看一眼,微笑道:“你我就算议不成亲,也是相识一场,同办过好几件案子,就算没有夫妻之分,也有知音之缘,不该疏远了不是么?"<1
庾祺在后头衣裳淡淡一笑,“不敢当,鱼儿不大通音律。"1还从没听他说过这类傻里傻气的玩笑话,九鲤只觉又可笑又可气,狠狠瘪了下嘴,“还不是您不给我学。”
“多识几个字读点医书治病赚钱要紧。"庾祺冷摄来一眼,“学那些没用的做什么?你年纪轻不知道,世上专有些读书人专以舞文弄墨弹琴作诗等所谓高雅仗俩哄骗那些傻姑娘,也说是′知音'。"1叙白三缄其口,终忍不住轻轻冷笑,“难道男女之间就一定是那些私情密语的勾当,就没有坦坦荡荡的朋友之谊?譬如先生替女病人瞧病,也不免有宽衣解带肌肤相近的时候,难道那时候先生心里想的也是些烟花风月的事?”九鲤心下十分赞同,不禁朝他狠狠点一点头。1庾祺难得一回给他说得词竭,放下茶碗不冷不热地笑一声,“齐大人突然能言善辩起来了。”
叙白没作声,只背身在案前向九鲤笑着,目光含着侵略和挑衅,像是专同庾祺作对。九鲤也暗暗一笑,有两个男人为她争锋相对最能满足一个女人的虚荣心,她也不能例外,她低头把那枚书签夹进书里,假装不留心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1
叙白到底也不敢太惹怒庾祺,他挨过他一掌,也知道到他当年在全府就杀过人,还能瞒天过海在都察院的搜查之下带着九鲤逃出京城,如今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他。
因此三人吊诡地沉默着,书房内静悄悄的,只听见外面风挹秋树之声里,渐近了一阵锵然的脚步。
是杜仲与张达风风火火回来了,二人进门一看叙白也在,刚到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庾祺瞟了叙白一眼,暗暗噙笑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齐大人是主办此案的大人,又是事主,不必瞒他。”
张达满面疑惑,先还说要瞒着叙白,此刻又不瞒了,翻脸比翻书还快。倒是杜仲心里稍微清楚点,一看九鲤在书案后头站着,想是她和叙白又惹了庾祺动怒,便改了主意,偏要给叙白知道他们齐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好叫他心里作难他忙抢步到庾祺跟前来说:“我们跟着那凡一杂毛到了一家钱庄,他在那里兑了整整二百两银子!兑完马上转回家去,原来他家里有妻儿有父母。我们在街上又碰到关姨娘,据她打听来的,凡一既不嫖也不赌,根本不好色,大概和大奶奶暗里拉扯就只为那二百两银子。”
叙白听后忙走到张达跟前,“凡一为什么要管我大嫂要二百两银子?”张达抱歉地笑着,“我们也不清楚,大人别急,不是正在查堡。”“那凡一到底私下与我大嫂有什么干系?”“起初我们是怀疑大奶奶和那道士有私情。“九鲤绕案出来,宽慰他道:“不过倘或那道士不好色的话,多半是我们猜错了,大奶奶给他银子大约是因为别的事。”
“什么事?”
九鲤反剪起手来笑笑,“这个我们也还不清楚,你觉得你大嫂会有什么把柄落在那道士手里?”
叙白调过身在屋里踱步,“大嫂会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我大嫂为人温柔敦厚,从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连句闲话也没有听人议论过,虽然一一”九鲤走到他旁边来,“虽然她与你大哥有些貌合神离,是么?”叙白稍显诧异,“你怎么知道?”
“夫妻间亲不亲密,我一看就看出来了。"九鲤脚步趣趄,得意地坐到庾祺旁边的椅上,轻轻拍打扶手,“不过奇怪了,既然他们夫妻之情不深,你大哥为什么不纳妾呢?他们成亲多少年了?”
叙白叹着气,“他们成亲五年了,前几年一直没孩儿,太太也曾几次提过让大哥纳妾的事,不过大哥不肯,他说他和大嫂都还年轻,生养孩儿是早晚的事,不必急于一时。前年太太逼得紧了些,大哥还是不肯,好在他们没多久便生下了女儿,太太见两个人的身子并没什么毛病,生个儿子也是迟早,就没怎么提这事了。”
庾祺忽插话,“齐叙匀在外可有相好的女人?”“绝没有!我大哥并不贪恋女色,不过偶然应酬才你到风月场中略坐坐。”庾祺微笑不语。
“大家在南京这么些年,倒是从未听见过齐大爷有什么风流韵事。”张达踌躇半天,忍不住堆起笑脸,“大人,您说会不会是大奶奶有个什么一一只是你们家人都不知道,却给那凡一碰巧给看见了?所以才讹了大奶奶二百两银子?”叙白哑口无言,只在屋内踯躅踱步,可巧正有个小厮来请他往叙匀书房一趟,庾祺一听,也趁势告辞,叙白欲送,庾祺摆手,于是出了书房各往两头。走到大门上,庾祺特地问了那谭初十,看门的三个小厮说他在旁边门房内候差事,庾祺转到门房内,果然见谭初十横在里头睡觉,便令张达将他叫到大门外来。
谭初十摸着脑袋从门前下来,一脸忐忑,“你们不会真以为我杀了人吧?张达故作凶横,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现在知道怕了?你不是充强说是你杀的么?!”
“我,我那是一一”
“你那是装大!装什么不好非要装杀人,杀人犯法显得你胆子大还是怎的?!”
庾祺抬了抬手,含笑阻道:“我问你,听说陈自芳前一阵子总帮你跑差,有没有这回事?”
“有是有,也不是总替我跑,他有那么好心,他那人比我还懒呢!”“是不是只有去找你们大爷的差事他才肯帮你去跑?”谭初十本没留意,经此一问,仔细回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于是重重点头。庾祺不则一言,摆手叫他回去,自顾往前头走。张达欲上前问他,却给九鲤拉住,朝他摇摇手。
因庾祺手戴镣铐,走在街上不免引人侧目议论,他自己只顾沉思,并不觉得,只九鲤三人听见一句半句的,不由得动火生气。“唷,这不是庾大夫墨!”
街前倏然一声呼喊,众人望去,原来是徐卿,九鲤杜仲见他面带讥笑腆着个大肚皮迎头走来,便狠狠翻了个白眼。庾祺冷着面孔回了声“徐大夫”,脚步却未止。
徐卿见几人不欲睬他,偏挡在跟前笑道:“我知道庾大夫是为前两日我到衙门作证的事生我的气,当着张捕头在这里,我得替自己分辩两句,不是我要利你庾大夫过不去,像这种杀人放火的事,我徐某人没瞧见也就罢了,偏给我瞧见了,岂敢不对衙门实验相告。”
他故意把调门提得高高的,好叫路人都听见,九鲤恼极,故意朝他脚上狠狠踩去,狠狠碾了一碾,“是哪个不长眼的在这里挡路?"说着朝路人一指,“爱,大家看看是谁家的猪从圈里跑出来了?!”几个行人望着掩嘴一笑,徐卿脸色通红,破口大骂,“真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有娘生没娘养,也怨不得!”
九鲤待要还嘴,庾祺抢在前头在他胸膛上轻轻一推,便将他推倒在地,他旁边那伙计忙弯腰搀他,不想他身子太胖,胸口又被庾祺摁得气短,在地上挣得满头大汗,狼狈至极。
杜仲拍着手哈哈大笑,“徐大夫,你身为大夫岂能不知道,人不是猪,吃得太肥了也是一身的病,瞧瞧,跌一跤就爬不起来了,劝你少赚几个黑心钱少吃些鱼肉,既积德,自己也少遭罪。”
徐卿好容易爬起来,连连喘着粗气,“你个小兔崽子!你你、还轮不到你和我说话!”
庾祺冷笑道:“徐大夫,我们还有事,就不同你在街上浪费口舌了。”徐卿只得干瞪眼看他几人过去,一面拉过伙计悄悄吩咐了几句。却说齐府那头,叙匀叫了叙白来特地问案子的进展,叙白本欲说凡一的事,可转念一想,方才庾祺他们都在,他为何不直接过那边去问,反单将他叫到这里来问?难道连他也察觉了缦宝与凡一私下的勾当?于是又缄住口,只随便敷衍了半天。
叙匀面带微笑,“不是我要问,是方才太太在房里问家里怎么来了这么些生人,我说是替她治病的她也不信,催着我赶他们走,说他们是盗贼。太太糊涂了,我又不好当着庾先生他们的面说,你赶紧把事情了结,对严大人和刘氏都好交代,家里清净下来对太太的病也有益。”叙白点头答应着,见他换了身家常衣裳,因问:“大哥下晌不出门了?”“下午没什么事,我在家陪着太太。”
“太太身边虽有大嫂和二姨娘服侍着,不过有大哥多陪陪也是好的,太太最喜欢你在家待着,大嫂心里想必也高兴,为大哥从前在家坐不住,大嫂也常无趣。”
他从不爱过问家里这些事,此刻忽然着意说到缦宝,叙匀一面暗觉奇怪,一面心里愈发郁沉沉的。
他含笑沉默一阵,忽然转过话峰,“太太既不喜欢家里有生人,你看要不要先把那几个道士请走?”
叙白反问:“不叫他们接着做法事了?”
“请他们来不过是为求太太心安,太太今日已经好了许多,留他们在家反而添乱。”
叙白思量之后益发起疑,却只笑笑,“这些事我一向不管的,大哥大嫂做主就是。”
于是叙匀叫了个管事的来,要他明日封几两银子将那几个道士打发走不题。这厢一行人径回到衙门,坐在值房中议论缦宝同那凡一之间到底有何秘密,你一句我一句众说纷纭,只庾褀不则一言,在心里逐一将千丝万缕联结起来,得出个论断一一
“凡一与陈自芳应该握着同一个秘密,且这秘密与齐叙匀有莫大的干系。九鲤眼色一沉,旋即将脑袋凑来,“叔父,您是说陈自芳替谭初十跑差事,并不是因为占了他老婆的事,而是想借机靠近齐叙匀,查清楚这个秘密?”庾祺看她一眼,欣慰一笑,“这个秘密一定对齐叙匀很要紧,所以陈自芳才会死于非命,凡一才能以此讹诈张缦宝二百两银子。”杜仲张达心领神会,十分认同,“到底会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事,能值二百两银子?陈自芳想必也讹了不少钱。”
九鲤将两条胳膊搭在桌上,唆唆他二人,咂舌摇头,“这还想不明白?肯定男女之间的苟且之事啊,否则为什么不直接去讹齐叙匀,反而讹张缦宝?若是官场上的事,张缦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未必懂什么要紧,只有这种事张缦宝一听就晓得厉害,她自然肯花钱保全丈夫的名节体面,二百两银子算什么呢?”张达不禁呵呵发笑,“到底是你们女人啊,这种事情一想就想明白了。照此说,就是张缦宝不堪忍受陈自芳的敲诈,于是杀了他,可她没想到这个秘密连凡一也知道,竟又被凡一讹去了二百两银子一一"说着他突然一拍桌子,“这么说,凡一住在齐府岂不是也有危险!”
九鲤缓缓摇头,“我看不会,若张缦宝想杀他,何必给他钱?”“那陈自芳不也是先得了一笔银子,后来才死的么?”“那是他贪心不足,何况他是齐府的人,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张缦宝大概怕长日受他纠缠。凡一是白云观的道士,讹够了本,将来想缠她也多有不便。"她挑着眉说完,扭向庾祺,“叔父,我说得可对?”庾祺笑着起身,不则是否,只走到罗汉榻上去懒洋洋坐下,两边揉着手腕,“我却好奇倘只是简单的男女之事,何须张缦宝如此替丈夫遮掩?何况既是隐秘之事,齐府之内的陈自芳知道也就罢了,凡一又是怎么知道的?”杜仲道:“他兴许是在哪里碰见的?”
“他会在何处碰见?总不会是齐叙匀在大街上与人苟且。”张达笑道:“明日问一问那凡一不就明白了墨。”“他收了人家二百两银子,咱们又无凭无据,他自然不会轻易说出来。”庾祺暗一忖度,微微坤着脖子道:“张捕头,你明日去白云观细细查访查访,上回齐家三个女人到观里去打醮,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九鲤见他像有些乏累,想起他昨夜根本没怎么睡,便从桌前起身走来,“叔父,您睡会好了。”
他轻轻点头,“那好,你和仲儿先回家去。”她又踌躇不应,杜仲看她一眼,讨巧地同庾祺说:“我们先回去,叫青婶早些做晚饭,好给师父送些来。"<1
九鲤一听这话脸上又重挂上笑,“是啊是啊,您吃了两天衙门的饭,胃口都要吃坏了。”
庾祺微笑不语,隔会才轻轻点头。
得了应允,九鲤忙与杜仲辞了张达归家,早早便叫雨青张罗晚饭,一面叫绣芝烧水洗澡,换了身干净鲜亮衣裳,重新挽了头,用个大提篮盒装了四.五样菜,又另装了些鲜果点心,自己提不动,便叫阿祥去雇了辆马车折回衙门。此时庾祺刚歇了一觉起来,一看九鲤换了身粉粉嫩嫩的衣裳,脸上还涂匀了脂粉,便睇着她隐晦地笑了下,“先说好,你在这里稍坐一会就得回家去,昨夜是因为下雨,今晚再不回去不好向人交代。”九鲤倏然受此打击,摆碗碟的手慢了下来,暗暗乜眼嘟嘴,“要向谁交代啊?”
“雨青仲儿他们是要问的。”
“我又没说要留下。"她败兴须臾,便转为一笑,“我就算不考虑别的,也得替您考虑考虑呀。”
庾祺带笑坐下,“替我考虑什么?”
九鲤咬着嘴,双眼一扇一扇地把一副碗筷摆在他面前,“当然要替您考虑曪,您年纪不轻了,哪里经得起日夜劳累呢?都说男人一过二十五就算黔驴技穷,走下坡路了,我明白。"<3
庾祺冷笑,“用激将法也不管用,我不吃这套,该回去还得回去。”她一屁股在侧面坐下,隔会突然想起来,“嗳,您说,齐叙匀的秘密是不是他身子不中用啊?男人最在意这个了,这算不算丢体面的事?”“他不中用怎么又会养下个女儿?”
“不是他亲生的呢?”
“你这脑子想得比人都远。"庾祺端着碗笑叹,扭头把罗汉榻瞅一眼,“让我安安静静吃饭,你去睡会。”
“不要。"她枕在臂弯里歪着脸看他,“您吃您的,我就在这里坐着不说话了。”
他没法,果然认真吃起饭来,隔会一看,她已趴在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