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丘遗影(1 / 1)

窗外鬼哭声渐盛,如千丝万线勒入耳膜。

重妩只觉头皮一炸,刚要捂耳,却见荆云涧骤然起身,并指在虚空一划,玉清宫穹顶瞬间透明,露出山外诡谲天象。墨色云涡高悬天际,云心处垂落着无数条招魂幡模样的东西,布帛末端系着千百只腐烂的断手,正疯狂叩击结界!

“是枫丘城的裹尸布!”芙媱脸色煞白,“那些脏东西怎么会追到玉清山来!”

荆云涧抿唇不语,指尖凌空一划,白光如瀑向断手倾泻。强光如利刃劈开夜幕,断手霎时发出极凄厉的惨叫声,在空中挣扎爆裂,脓血混着碎骨泼在结界上滋滋作响。然而云涡中不断涌出新尸布,鬼手潮水般前赴后继,腐肉碎屑簌簌砸落,腥臭扑鼻。

“芙媱师妹,我来安抚这些断手,你去禀报师尊,顺便请殷师弟与苏师妹一同前来!”荆云涧冷声开口,指尖霎时射出万丈光芒,将一众断手从空中击落。只是那断手数量极多,无休无止地从云心垂落,狞笑着向结界扑来。

芙媱一咬牙:“来不及了!师尊今日吩咐完枫丘城之事便已闭关,我现在去请殷师兄与苏师姐......”

她话音未落,一声清朗长笑破空而来。

“不用请了!”

断手惨叫骤然无声,一道靛青身影踏月翻入窗内。

来人一身劲装,腰间别一把骨扇,发梢微卷,眉眼弯如新月,举手投足间尽是少年意气。他足尖一点跃至重妩身侧,骨扇“唰”地展开:“诸位好雅兴啊!三更半夜招魂呢?”

芙媱急声道:“殷师兄你干什么呢!快来帮忙啊!”

那人侧首,露出一张浅铜色的面孔来,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极为俊俏。他冲芙媱挤眼,笑道:“急什么嘛。”

他慢悠悠在袖子里摸来摸去,忽得瞥见重妩,眼前一亮,吹了个口哨:“这位可是新来的小师妹?在下殷穆,排行老三,要不要认识一下?”

芙媱气得腕间金铃乱颤:“殷!穆!能不能有点规矩!”

“来嘞!美人当前,总要有些风度嘛!”殷穆嘴上调笑,手上动作却不慢,袖中甩出一枚骰子,用力向空中一抛:“乾坤一掷,六合千钧——碾!”

窗外狂风乍起,骰子迎风暴涨成木轮大小,轰然碾过结界外的断手群,腐肉碎骨飞溅,燃起幽绿鬼火。

鬼火撞上结界,裹尸布瞬间燃成灰烬,尸肉焦臭混着一股刺鼻的酸馊味漫入室内。荆云涧凌空画符,咒文如锁链贯穿云心,墨色云涡轰然坍缩,最后一丝鬼哭声也被掐灭在夜风中。

芙媱“啪”地打了个响指,一盏琉璃灯凭空浮现,柔光驱散腥气,嫌恶地皱了皱鼻子:“这什么怪味儿?”

荆云涧阖目道:“是雄黄酒的味道。”他思忖片刻,“这裹尸布沾了雄黄酒,应当便是十五年前包裹枫丘城疫尸的青麻布。有人故意引我们去枫丘城。”

殷穆凑到荆云涧身前,仔细打量了一番他受伤的那只手,道:“大师兄此番中了毒,恐怕不能与我们同去了吧?”

荆云涧淡淡瞥他一眼:“无碍。”

他咂了咂嘴,又绕到重妩面前,笑吟吟冲她拱了拱手:“这位小美人想来便是新师妹了?叫什么名字啊?”

重妩柔声道:“弟子阿妩,拜见师兄。”

殷穆笑着冲她点点头,又道:“方才眠风来告知我枫丘城一事,想来此事苏师姐也知道了。师尊既命我们四人前去查探,不如明日便出发?”

芙媱急声道:“不可!大师兄毒伤未愈,还需休养几日...”

“我无碍。卯时三刻,瑶光台集结。”

荆云涧抬手将冰绡覆上眼,忽得想起什么,又补充了句:“带她一起。”

此话方出,殷穆与芙媱皆愣在原地。须知他二人本就奉命与荆云涧一同前去,那么这个“她”便只能是......

“阿妩,你可愿意?”

重妩正盯着窗外发呆,忽然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荆云涧正“望”向她。

覆眼冰绡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青年紧绷着下颌,气息不稳,似是有些紧张。

重妩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欣喜道:“当然愿意!诸位师兄师姐不嫌我拖累就好!”

她脑海里有朵烟花轰然炸开。

甲级任务啊!加修为啊!!跟在师兄师姐后面捡大漏啊!!!

这位大师兄当真是太......太照顾她这位孤苦无依的小师妹了!

五更天,瑶光台。

重妩仰头望着高悬于云海之上的金台,台上玉碑密密麻麻刻满宗门任务。荆云涧取下那块镶着“甲级任务”四个大字的石牌拓入玉简,芙媱抱臂站在一旁,腕间金铃叮当,满脸不耐:“大师兄,这次任务带上那小拖油瓶作甚?她连御剑都不会,平白拖累我们!”

荆云涧头也不抬,冷声道:“芙媱,慎言。阿妩自有她的用处。”

芙媱翻了个白眼:“我知道。带着累赘方便喂妖怪嘛。”

见荆云涧不理,她又转向重妩,斜睨她一眼,冷笑道:“小丫头,这可是甲级任务,你若非要跟去,等会见了疫鬼可别吓得尿裤子!”

重妩闻言怯生生抬眼:“师姐,那疫鬼会、会吃人么?”

芙媱冷哼一声:“吃,专吃你这种黑心小寡妇。”她见重妩似是被她唬到,更是来劲,“你不怕鬼啊?”

“不怕,因为有师兄在呀。”

重妩笑盈盈地缩到荆云涧身后,弯起一双水润的杏眸,扬起脸问道,“师兄...会保护阿妩吗?”

荆云涧垂眸,唇角紧抿,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淡声道:“会。”

重妩望着他冷若冰霜的脸,忽然起了逗弄心思。指尖轻轻勾住他袖摆晃了晃,嗓音甜得能沁出蜜来:“师兄这般心疼阿妩,阿妩也会护着师兄的!”

她见荆云涧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薄红,连耳尖都染上淡淡的粉色,默了默,轻轻应了声:“...嗯。”

芙媱目瞪口呆地看着向来冷若冰霜的大师兄脸上现出一副只能用“温柔”二字形容的神情,又看了看牵着他衣袖撒娇的少女,一时无言,憋了半天挤出一句:“不知羞!”

“小师妹好福气,咱们大师兄可是头回答应保护人呢。”殷穆斜倚在石柱旁,一手抛着骰子玩,笑吟吟道,“想当初我第一次和大师兄出门做任务,师兄居然把我一个人扔在魅妖窝里!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好生可怕呢,师兄真是偏心!”

荆云涧闻言,抬眸淡淡瞥他一眼:“不是你说那魅妖长得美,你要留在她身边感化她,不愿随我出来的?”

殷穆笑容一僵,有些羞赦地摸了摸鼻子:“有这事吗?”

一阵清风拂过,将殷穆手中骰子悬停半空。他忽得回神,眯眼笑道:“是苏师姐来了。”

重妩闻言抬眸,见云层倏然破开一道光华,月白衣裙的女子翩然而至,乌发如瀑,眸似秋水,仿若凌波仙子踏风而来。

重妩看得呆了。

这女子虽不施粉黛,却生得月眉星眼,雪肤花貌,竟比她在妖界见过的九尾狐妖还要摄人心魄,实在是姿态娉婷,美极艳极。

那女子落在众人身边,冲着重妩浅笑,柔声道:“这位便是小师妹?”

重妩行礼:“阿妩见过师姐。”

“在下苏妙弋,于师尊座下排行第二。”她左手一拂,掌心霎时出现一块玉牌,“这是传音玉牌,乃是师尊座下众弟子人人皆有的通讯灵物。小师妹日后若遇难处,无论大小,只需对这玉牌施个传声诀,师兄师姐便会赶来助你。”

重妩双手接过玉牌,恭敬道:“多谢师姐!”

自苏妙弋到来后,殷穆眼神便牢牢黏在她身上半分不肯离开,见状连忙凑到两人之间,讨好道:“枫丘城凶险,小师妹可有护身法器?需不需要师兄送你一个啊?”说完又补了句,“我是器修,你想要的宝贝师兄都有哦~”

“她需要什么法器?”芙媱嗤笑一声,金铃随着甩手的动作叮当作响,“抱着牌位哭两声,怨鬼不就吓跑了?”

“阿媱,不得无礼。”

苏妙弋肃容道:“我等身为师兄师姐,帮助师妹历练修习本就是分内之事。何况十五年前瘟疫案牵扯数万怨魂,枫丘遗址又是在人界,小师妹熟知人间之事,或许正是破局关键。”

她转向重妩,柔和道:“那枫丘城怨气冲天,跟紧你大师兄。”

众人捏诀召剑,荆云涧回身牵住重妩指尖,淡声道:“随我一起。”

枫丘城遗址隐于大漠深处,残垣断壁半掩黄沙。五人御剑落地时,暮色已沉。

芙媱有些不耐地问:“师兄,我们为何不直接落在枫丘城外?这儿离那地方还有好一段距离呢!”

荆云涧还未开口,殷穆已笑吟吟地一挥扇子,解释道:“若那枫丘城中果真是有妖邪作祟,咱们大张旗鼓地过去,岂不是打草惊蛇?还是低调些好,在大漠里徒步也是种锻炼方式嘛!”他转头笑眯眯地问苏妙弋,“师姐,你五感最通,可能感受到此处是什么地方?距枫丘城还有多远?”

苏妙弋闭目以仙力感受周围地脉,良久,睁眼道:“此行向西北约莫二十里,便是枫丘城城门。”

离枫丘遗址已近,众人不便再用术法,便沿着苏妙弋所指方向徐徐而行。日轮西沉,天边挂满星子,酷热荒漠中唯有风蚀岩投下片刻阴凉。然而走了许久,入目仍是一片黄土,寥无人烟。

重妩多年未曾这般全靠一双腿行走了。她这具身体是个货真价实的凡躯,能真真切切地感知到累,只好拖拖拉拉地跟在众人身后。苏妙弋见她脸色不好,以为她是倦怠了,拉住她的手问道:“小师妹,可是身体不适?莫非是饿了渴了?”

重妩没精打采地回道:“......嗯。师姐,我渴了。”

她倒没说假话。虽是夜晚,但那黄沙被烈日炙烤了一整天,仍是酷热难言。她舔了舔干裂的唇,只听芙媱腕上金铃叮当声都透着股蔫气,没精打采道:“我也渴了...师兄你们带水壶了么?”

苏妙弋与殷穆面面相觑。用法术幻化清水原是件最简单不过的事,无奈此刻他们离枫丘城愈近,便愈需得慎用法力。苏妙弋温声道:“这荒漠之中哪来的水?且再忍一忍,很快便到了。”

荆云涧忽得停步,转身对殷穆道:“师弟,劳烦你想办法寻些水源。”他吩咐完,又唤道,“阿妩,过来。”

重妩依言走过去。荆云涧将她拽到逆风处,广袖为她挡住扑面黄沙。

殷穆意味深长地打量了荆云涧一番,见他神色平静,护在重妩身前替她遮掩风沙,挑了挑眉,颔首道:“听师兄的。”

他又从袖间抛出一枚骰子,拈在指尖转得飞快,忽然一滞,那骰子骤然变幻,顷刻间竟化作一只灰色活物!

重妩定睛望去,见是只灰扑扑的铁皮耗子。那耗子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儿,蓦地窜上不远处一方沙丘,尾巴尖亮起一点青色荧光。殷穆在一旁笑嘻嘻解释道:“小师妹莫慌,这是机关鼠,最擅寻水脉......哎,有了!”

五人向那耗子停留的地方走去,那沙丘背后赫然有一小汪清泉,泉水至澄至清。芙媱见状大喜,并指轻点,泉水立时腾空化作水球落入众人水壶之中。那水球在迸入重妩手中水囊时微微一滞,最终仍是犹犹豫豫地钻了进去,重妩浅笑道:“多谢芙媱师姐!”

芙媱斜睨她一眼。重妩捧着水囊小口啜饮,只觉那水甘甜可口,喉间柔润。殷穆在她身旁抹了把糊住睫毛的黄沙,望着手中司南佩,皱眉道:“人界果真不少诡谲之地,这地方竟连地脉都是乱的。”

那青铜打造的司南佩中,墨玉勺柄正疯狂打转,仿佛被无形之力搅动着乾坤。

他正垂眸看着,忽听苏妙弋开口,指着不远处道:“且慢!你们看,那是什么!”

远处沙线起伏处,几簇灰影在热浪中扭曲摇晃,像是坍圮的土墙,又似森森白骨。

“这是沙漠中的蜃楼?”殷穆折扇轻点,水波纹自扇面漾开,幻象却纹丝不动。荆云涧忽得沉声道:“不是幻境,是枫丘城!”

忽得一股腐臭随风卷来,众人掩鼻疾行,那灰影在夜幕中愈发清晰,不一会儿,残破的夯土城墙豁然眼前。墙头枯死的胡杨枝桠间挂着褪色布幡,隐约可见一个模模糊糊的“枫”字残痕。

“这便是十五年前灭城的枫丘遗址了。”

这座黄土中长出的小城外竟还矗着个极破败的石碑。众人走上前仔细看了看,见那碑上文字已被黄沙侵蚀,隐隐约约只能认出“枫丘”二字来,半截碑身已陷入黄沙之中。殷穆抬脚踢了踢,挑眉道:“这地方阴气重得能拧出水来,难怪闹鬼。”

荆云涧指尖燃起一盏明灯,柔光晕开夜色,冷声道:“子时将至,小心些。”

话音未落,风沙骤歇。

殷穆在前面引路,众人踩着满地黄沙走了进去,忽见他脚步一顿。

“你们听!”

呜咽般的埙声忽从钟楼飘来,暮色中倏地亮起一盏红灯笼。

火红光晕漫过残垣断壁,原本空无一人的长街两侧,鳞次栉比的灯笼次第亮起。

芙媱惊叫:“那卫兵说得竟是真的!师兄,难道这地方当真是座鬼城,子时一至,死城便活了过来?”

荆云涧不语,只是凝神倾听。原本死寂的废墟忽地灯火通明,长街两侧凭空现出酒旗招展的商铺,行人络绎不绝,小贩吆喝声与孩童嬉闹声交织成一片。

而这一切的出现,只在瞬息之间!

此情此景实在太过瘆人。子时一过,原本早已于十五年前覆灭的枫丘城,竟如变戏法一般瞬间出现满街“行人”!城内人影幢幢,卖花娘挎着竹篮与货郎讨价还价,稚童举着风车从众人衣摆间穿过,行人笑声骂声叫声纷纷扬扬,若非片刻之前这城中还空无一人,简直就像身处闹市一般!

一个推着小车的卖货郎边吆喝着从重妩身边经过,不经意撞到她肩膀,连忙道:“姑娘!小的不长眼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恕罪!”

重妩惊愕地瞪着他:“你...看得到我?”

那货郎不满地瞥她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姑娘说什么话呢!小的又不瞎,自然能看到姑娘了!方才冲撞了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小的这就给您......”他思忖片刻,从那小推车上拔下一根红彤彤的糖葫芦,笑着递给重妩,“送您根糖葫芦!姑娘大人有大量,别和小的计较啦!”

重妩见他执意要给,便伸手接过那串糖葫芦,笑道:“多谢你啦!”

那货郎笑着点点头,推着小车与她擦肩而过,继续吆喝着叫卖去了。重妩正要低头咬上一口,忽见一只手倏地伸来将那糖葫芦夺走。她抬头对那人怒目而视,见荆云涧食指一挥,糖葫芦顿时化为乌有。

重妩嗔怒道:“师兄你抢我糖葫芦做什么!”

虽看不到他的眼睛,她却觉得他此时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只听他悠然道:“你怎么什么都敢吃?”顿一顿,又道,“这城中的东西恐怕不干净。”

重妩道:“哪里不干净了!”

她心下微恼,愤愤道:“师兄你管得比我夫君还宽!”

荆云涧顿时脸色一沉,再开口时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却仍极力平静道:“你若想吃,改日到了人界一定给你买。只是这枫丘城实在可疑,城中人给的东西还是莫要触碰为好。”

重妩委屈道:“师兄你可不许骗我!”

他扬了扬下巴,傲然道:“我若骗你,教我天打雷劈。”

话音未落,一阵裹着砂砾的旋风掠过街角。重妩下意识伸手去抓荆云涧的衣袖,却觉一只冰冷的手先紧紧牵住了自己。待风沙稍歇,人潮散了些,众人惊觉原本热热闹闹的街道尽头竟现出一间简陋得甚至有些凄凉的房屋。

灯笼在暮色中摇晃如血滴,照亮半片斑驳幌子——“枫丘客栈”。

“咦,这鬼地方还真有客栈啊?”殷穆率先上前,便要踏入那客栈门内。

“师弟,等等!”苏妙弋一把拉住他,神情严肃,“这地方不对劲!”

殷穆闻言,忽得一惊。苏妙弋说的没错!五感通明的他此刻竟嗅不到半点活人气息,唯有浓重的朱砂混着檀香从灯笼方向飘来。

“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有大师兄咱们四人在此,再......加上一个小师妹,怕什么?要怕也是魑魅魍魉怕我们才对!”殷穆手中骨扇敲着掌心,眉目飞扬,唯独在说到小师妹时卡了一卡,被重妩偷偷瞪了一眼。

他说着便大步流星朝客栈走去。木门“吱呀”应声而开。

殷穆扬声问道:“可有人吗?店家,我们远道而来,能否在贵店落脚一晚?”

门缝里忽得探出半截素白手腕,丹蔻鲜红欲滴,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悠悠响起。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