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夜诡(1 / 1)

木门敞开,众人径直踏入客栈,见那大堂内坐着个女子,正在烛光映照下趴在桌台前勾画什么。

殷穆笑着凑上去:“老板娘,我们是来住店的,可有三间客房?”

那女子抬眸,灯笼映出她一张浓妆粉饰的俏丽面孔,看起来三十左右年纪,一身赤红衣裙,腕间银镯叮咚作响,闻言颔首道:“有的。客官里面请。”

芙媱抛出一锭银子,那红衣掌柜连忙接住,面上立刻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客官果真出手大方!在下这便送各位去客房,且等在下备些酒菜,诸位可先在房中歇息歇息,待会儿酒菜好了我上去叫您。”

掌柜领着众人上了客栈二楼。这地方虽与仙宗琼台玉宇比起来简直破落得可怜,但好歹是个落脚处。待那女子下楼后,荆云涧推开其中一扇门,回头道:“都进来。”

房门在众人身后无声合拢。

殷穆指尖凝出一缕灵火,将屋内照得通明,急声问道:“大师兄,可看出来这枫丘城的诡异之处了没有?”

芙媱抱臂嗤笑一声:“这还用看出来?这不到处都透着诡异两个字么?”

她捏着鼻子,甩袖驱赶浮尘,嫌恶道:“这地方当真能住人?”

重妩抬头,见屋内堪称破烂不堪,斑驳墙面上歪斜挂着几幅泛黄字画皇历,木几积灰,窗棂蛛网密布,处处透着衰败气息。她犹豫了一下,小声开口:“师兄我觉得...这地方有些不对劲。”

荆云涧淡声道:“何处不对?”

重妩指了指那墙上皇历:“时间。”她轻轻拂去一张黄纸上尘灰,指着那“宜祭祀”三个大字下的朱红小篆道,“此处写着天启元年,可若我没记错了话——如今人界应当已是天启十六年了。”

芙媱冷哼道:“看不出你还有点用处。”

那可不。重妩得意洋洋地心想,她时刻牢记自己此刻的身份是个凡人修士,来逍遥宗前便做了万全准备,自然对这人界皇历最是清楚不过。

苏妙弋凝眸盯着那画瞧了半晌,肃容道:“小师妹说得不错。人间惯以皇历记时,而这已是十五年前的旧历,为何还会悬挂在这里?莫非这一切,只是幻境?”

殷穆接话道:“可幻境中人便如傀儡,毫无心智,应当按照设幻境者的规定行事,为何方才在街上那货郎还能与小师妹对话?还能塞给她糖葫芦?”

“更关键的一点,如果这一切只是幻象,那为何人界帝王派来的禁军会尸骨无存?那些皇商的货品又是如何被转移走的?”

苏妙弋蹙眉道:“若如今的枫丘城中当真是幻象,能有这番本事的,难道是......幻妖?”

她此言一出,四下皆默。

幻妖,乃是万妖图谱中一种相当罕见的妖物,神通广大,能编织幻境,引诱凡人。而人一旦陷入幻境后,幻妖便会以其魂魄为引、血肉为谱,奏一曲幻梦之乐。一曲终了,也正是梦中人魂飞魄散、神魂皆被幻妖攫取之时。

“可若当真是幻妖,它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枫丘城早已于十五年前灭城,城中并无一人,又哪来的神魂给它吸食呢?”

殷穆一挥手中骨扇,笑道:“哎呀师姐,何必这般担心?那幻妖再厉害也不过就是个八阶妖物罢了,还没小师妹在试炼中砍的那只霜骨妖蛟厉害呢?有什么难对付的?走啦走啦,咱们先下去垫垫肚子!”

他伸手想拉过苏妙弋的手,却被她轻轻避过,嗔他一眼:“别闹。”

殷穆有些讷讷地缩手回去,挠了挠头,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便听门外传来一声甜腻呼唤:“客官?饭菜好了,客官可愿下楼来用些夜宵?”

重妩一听有饭吃,立即冲下楼去,见那饭桌上摆满各式各样精致小菜,高兴道:“多谢掌柜姐姐!我可真是饿死了!”

她在桌前坐下,拿起竹筷夹了块点心,正要往嘴里送,目光忽得一凝,手中动作也一滞,偏那掌柜还在一旁娇滴滴地劝道:“客官怎么不吃?莫非是嫌小店菜肴不合胃口么?”

重妩目光注视着那案几上黑乎乎的尘垢上:“呃...没有......”

她左手不动声色地拂过桌案,指腹沾上一层黏腻黑渍,正欲凑近细看,腕间忽被冰凉五指扣住。

荆云涧握住她的手,拿了块绢帕十分细致地帮她擦拭着指尖,薄唇紧抿:“别碰。”

重妩尽量压低声音悄然道:“大师兄,你也看出来不对啦?”

他微不可察地颔首。

殷穆倚在门边抛着骰子玩,闻言挑眉:“大师兄这般紧张作甚?小师妹连霜骨妖蛟都杀得,还怕这尘垢不成?”

那掌柜往前一凑,望见桌上污垢,惊讶地捂嘴道:“哎哟喂客官,这可真是小女子的不是了!今儿本来以为不开张了,竟也忘记收拾桌子了!您等着,我马上就给您清理好!”

她取了块抹布来,狠狠擦着那桌子,用力之大简直像要将它撕下一层皮来。那掌柜擦干净后抹了抹汗,点头哈腰地讨好道:“小的在这儿给诸位客官赔不是了!为表歉意,小女子来为客官用饭助助兴如何?”

荆云涧还未答话,便见重妩拍掌笑道:“好啊好啊!姐姐,你要如何为我们助兴啊?”

那掌柜冲她抛了个媚眼,走至桌台后取出一把琵琶,笑眯眯道:“小女子略通些弄竹弹丝之术,今日就在这儿为各位献丑了!还望诸位客官不要嫌弃!”

她拉了把椅子一坐,拧了拧弦轴调音,指尖轻拨,“铮”的一声清响破空而起,腕间银铃随韵律轻晃,奏出的乐声如月下清泉般婉转动听。

重妩有些艳羡地盯着她拨弦的一双素手。

她不禁回想起自己年少时,某日在宴席上见了献艺的仙子奏乐,觉得那姿态甚美,回去后就和师父闹着要学弹琵琶。师父当时狠狠在她额上戳了一指,厉声叱喝:“那皆是仙界之人玩物丧志!你怎可像他们一般耽于此道!滚回去练功!”

于是她灰溜溜地跑了。从此再也没提过学琵琶的事。

重妩正陷在回忆中,忽听苏妙弋惊叫道:“等等......这是......”

她话音未落,整座客栈霎时剧烈震颤!墙皮簌簌剥落,露出内里森森白骨砌成的梁柱,腐肉腥气扑面而来。方才奏着琵琶的女子此时面目狰狞若厉鬼,十指暴涨如利刃,一团赤影朝他们袭来:“贵客既来了……便永远留下吧!”

“退后!”荆云涧反手将重妩推向苏妙弋,腰间长剑铮然出鞘。剑气如霜雪横扫,立时斩断了那掌柜双手。岂料那双断手却在触及地面时骤然消散——那不过是一道虚影。

女子尖声大笑起来,笑声在客栈横梁间久久萦绕:“哈哈哈!仙君好剑法,可惜啊——斩不破这万千幻象!”

整层楼阁在她笑声之中开始土崩瓦解。殷穆正欲冲上前去,忽见芙媱指着地面一处尖叫道:“看这儿!”

众人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只见那掌柜身躯方才消失的地面上赫然现出一处流沙漩涡,正飞速向外蔓延。与此同时,房梁轰然塌陷,殷穆立即从袖中甩出一枚筛子,大喝一声:“八荒镇岳,玄机化劫——御!”

那筛子登时化作一座巨大盾牌,撑住下陷横梁。殷穆一把扯过苏妙弋,喝道:“跑啊!”

芙媱动作最快,径直冲了出去,随即仿佛撞到什么东西,随口道:“不好意思啊——哎!”

重妩被荆云涧拉着奔出客栈,立刻便明白方才芙媱为何惊叫。

那满街“行人”终于在月光映照下露出真容——枯骨裹着腐肉,眼眶空洞淌血,却浑然不觉地重复着生前的琐碎日常,还在彼此间寒暄着:“哟,胡三娘,今儿个您又来买菜啊!”

“可不是嘛,家里自从添了个小的,多了张嘴,不好养活呢!”

“倒也是!您家那大胖小子,体格那叫一个壮实,咱们看了都羡慕呢!”

芙媱见状惊恐道:“师兄,是那幻妖被你杀死后法术破了么?怎么街上行人变成了这般模样?”

重妩望着那尚在招呼说笑着的“人”群,只觉这景象实在是阴森可怖。她拧眉注视着其中一人,忽得轻声开口道:“师兄,为何我觉得这些人不是幻妖造出来的?”

荆云涧垂眸看她:“为何这么说?”

重妩想了想,道:“那幻妖我也见...在书上见过的,虽能为人编造幻境,可若要操纵一整座城的人,这术法消耗极大,恐怕寻常幻妖做不到。”

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

总不能直接说幻妖她以前揍过,所用法术不长这样吧!

“不是幻妖。”荆云涧忽然开口,冰绡无风自动,他语调一沉,“恐怕是样更不好对付的东西。”

仿佛印证他话语,一队送葬队伍突兀地闯入长街。纸钱纷扬中,为首的抬棺人嘶声哭嚎,凄厉悲切:“瘟疫天罚……满城皆亡啊!”

他身后人群如被什么力量操纵一般,忽得跟着他高喊道:“瘟疫天罚,满城皆亡!瘟疫天罚,满城皆亡!”

重妩双目一凛:“不好!师兄,我知道了,这是......”

她未竟的话语被淹没在乍然呼啸的狂风之中。重妩踉跄一退,只觉一只手立刻将她揽入怀中,她紧紧贴着那人胸膛,听他低声道:“别怕!”

与此同时,街角灯笼在狂风中摇摇晃晃地坠落下来,登时燃起熊熊烈火,无数裹尸布从地底涌出,如毒蛇般缠向五人脚踝!

殷穆的声音遥遥传来:“...靠!师兄,这绝对不是寻常幻妖!那万妖图谱中可提到过什么更高阶的妖物?能制造一座幻城,还能让城中人不用操纵就能有自己的意识?”

“有。”荆云涧一手拔剑劈砍脚下尸布,一手不忘揽住重妩,冷声答道,“若我猜得不错,此物正是万妖图谱中的十一阶大妖——蜃妖!”

重妩心中了然。

蜃妖这名字,她可太熟悉了!

寻常幻妖不过能为人编织一处虚假梦境,还需得费劲千辛万苦侵入凡人心神,这才能施展法术;而身为幻妖高阶版的蜃妖却只需要通过肢体触碰,便能将人拉入蜃境之中,甚至能使幻境中人拥有自己的知觉。

如此逆天的术法之所以能成功施展,原因无他——因那蜃妖所造蜃境本就是现实世界的映射。它破开时空,将十五年前的枫丘城原封不动地搬到这里,以妖力维持城中景象,因而如今的枫丘城便与十五年前一模一样!

“蜃妖?那不是...那不是万千恶念汇聚在幻妖身上而形成的妖物么?为何会出现在枫丘城中?……师兄这裹尸布越来越多了,快想办法将那蜃妖本体抓住!”芙媱声音愈发惶恐不安,长剑劈砍声不断传来,“我记得万妖图谱中曾说道,蜃妖虽是仅次于最高阶妖物的十一阶大妖,但亦有个致命缺点,便是......便是什么来着?我平时上课都在干嘛啊啊啊啊啊!”

“蜃妖唯有在子夜时分,月华正浓时,其妖力最为深厚,所造蜃境也最为逼真;而它的致命缺点,是本体必须寄托在实体之上,若神魂长期离体,妖力便会溃散。”

重妩淡然开口,简直像在课堂上背书一般流利。芙媱不可置信道:“你!你怎么连这也知道!”

重妩有些委屈道:“阿妩在跟随师兄师姐前来之前做了些功课呀,难道要一直给师兄师姐们拖后腿吗?”

她语调柔婉,还带了些莫名的哽咽。殷穆一听立刻出声赞道:“小师妹好样的!那么话说回来,如何知道这蜃妖本体寄托在哪里呢?”

这回她反而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了。

这事书本上可没有讲过,而是当年一只蜃妖不服她居妖皇之位,前来万妖朝圣殿挑衅,结果被她打得鬼哭狼嚎屁滚尿流而得出的“实践出真知”,若是说出来,恐怕有暴露身份的嫌疑。

重妩正犹疑着,忽听身旁一个清冷嗓音道:“蜃妖擅造虚妄,但仍需通过与人接触方能将其引入蜃境。因此它的本体,必然附在一处不光我们,所有前来枫丘城查探的禁军、乃至途径枫丘城的皇商,无一例外都会前往的地方。”

重妩凝神思索着,脑中忽地电光石火般闪现过一处,恍然道:“师兄是说——蜃妖必定与我们所有人都有过肢体接触,这才能成功将我们拉入蜃境,那么它一定是在——”

所有途径此地的商队,所有陷入幻象的禁军,包括他们自己……都曾接触到的地方!

“是城外那汪泉水!”她脱口而出,“那根本不是解渴的甘霖,是蜃妖的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