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戏落幕(1 / 1)

第33章好戏落幕

荀榕平静地道:“姑娘关心本宫的贴身侍女是何意?”重妩笑道:“没什么。就是想问问,玉珠姑娘是从何时开始侍奉娘娘的?““从本宫记事起,玉珠便相伴左右。"荀榕波澜不惊地道,“她随本宫从荀府到入宫,算来也有十余年了。”

重妩挑眉道:“娘娘不若好好想一想,这位玉珠姑娘,究竞是娘娘进了荀府后才认识的,还是在你进荀府之前便识得的故人?”她上前一步,逼近荀榕,紧紧盯着她:“十五载与娘娘朝夕相伴,作为娘娘的心腹,能被娘娘以性命相托,或许还是唯一能为娘娘近身侍候的人。“她眨了眨眼,“甘愿冒着身份暴露被皇宫大阵绞杀的风险,也对娘娘生死相随,十余年来韬光养晦,只为见到仇人身死一一这般算无遗策之人,除了那位蜃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人。”

荀榕目光淡然地望着她,不紧不慢地道:“阿妩姑娘很聪明。”重妩歪了歪头:“娘娘承认了?”

“可惜,"荀榕淡淡地吐出几个字,“话多的人通常活不长。”她骤然伸手,袖中窜出一条猩红丝线,猛地勒紧重妩脖颈!荀榕掀开衣袖,露出的小臂上血管如老树根须般盘虬,她微笑道:“本宫这身血,曾与无数世家子弟的心头血交融,让他们自甘听命于本宫。阿妩姑娘,不知道仙门中人的血,是什么滋味?”

重妩被吊在半空,足尖踢翻了盛满茉莉香露的瓷瓶。她艰难地扯动嘴角:“你不敢杀我……我师兄师姐尚在宫中……我若死了.……”许是她方才踢倒瓷瓶闹出来些动静,“咔嗒”一声,殿门忽被推开。小满捧着暖炉愣在门口,香灰簌簌落在织金地毯上,还未等她出声喊出一句:“娘娘.….…“数十道丝线瞬间没入她眉心,小宫女眼神霎时空洞,木然转身将殿门重新合拢。

“荀榕!"重妩厉声喝道,“莫要再造杀孽了!”“放心,本宫不会杀她,"荀榕指尖缠绕的丝线渗出血雾,她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又道,“你以为揭穿这些便能动摇什么吗!新帝视我如生母,朝堂尽在荀家掌控,那些世家巴不得继续这场成仙美梦!”重妩死死瞪着她,伸手握住脖颈间的丝线,蓦然用力,丝线寸寸崩裂:“荀榕,你的仇也报完了,可你有想过日后该怎么活下去吗?”“现在的你,还是从前的你吗!”

荀榕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了许久才平复下来,平静地道:“阿妩姑娘,从我四岁那年,阿娘被谢锐掳走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我了。”

四岁的她会蜷在阿娘臂弯里,阿娘哼着枫丘城的小调哄她入睡,拿帕子温柔地抚过她滚烫的额角。她那时太小,只记得药罐在炭炉上咕嘟作响的声音,药汁的苦气混着阿娘衣襟上的皂角味,成了她昏沉中唯一的慰藉。药铺的门帘被掀开时,她迷迷糊糊中看见一道锦衣身影逆光而立,阿娘抱着她的手骤然收紧。那人蹲下身,绣着金蟒的袖口蹭过她发烫的脸,嗓音低沉:“跟朕回宫,朕会请最好的太医。”

周围的人跪了一地,唤那人“陛下”,而阿娘的眼泪却砸在她手背上。她那时不懂“陛下"是什么,只觉得那人袖间的龙涎香呛得人发晕。宫墙太高,遮住了枫丘城的月亮。她的阿娘变得不再像从前的阿娘,总穿着绣满鸾凤的锦袍,满头珠翠压得那纤长柔美的脖颈低垂。偶尔,她被嬷嬷领着去向阿娘请安,阿娘笑时像一尊华美的瓷偶,一碰就碎。她问“阿娘为何不抱我了”,嬷嬷慌忙捂住她的嘴,眼神躲闪:“姑娘莫乱说话!这可是中宫之主,是大昭的皇后娘娘。”

那夜阿娘破例留她同寝。她攥着阿娘一缕头发刚合眼,穿着锦衣的少年便踏着月色闯进来。他单手将她捞起,长命锁的银链勒得她后颈生疼。他对阿娘说:“日后,教习嬷嬷会将这孩子养在行宫,一辈子锦衣玉食。”阿娘跌下床榻拽他衣角,被他轻轻一拂便被迫松开。一路上的宫灯晃得人眼花,她不知道这是分离的前兆,只是盯着那人默默地看。那人瞥见她领口处露出一角的银锁,皱眉对着锁芯上刻的“平安"二字望了许久,忽然一把扯了下来。他说:“日后还你个新的。”她想拒绝,因为阿娘说这是阿爹给她打的。但她鸣呜咽咽地哭起来时,那人好像忽然失了耐心,拎起她走到了一口井边,咬牙切齿地道了句:“脏东西。”井水漫过口鼻时,她想起许多往事,想起阿娘与她分别时流着泪的最后一眼。可扑腾的水花惊不醒死寂的夜,挣扎的力气渐渐耗尽,她意识慢慢模糊,虽然还不完全明白“死”是什么意思,却隐隐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阿娘了。忽然有双手托住她腰腹,湿发贴上一片温暖的脊背。有个声音轻轻在她耳畔低唤:“好孩子,活下去。"抱起她的人身上有股淡淡的咸腥气,像海风卷过遥远的枫丘荒漠。

浮出水面时,月光照亮一张陌生的女子面容,湿发贴在她苍白的脸上。那人拭干她脸上的井水,带着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远到她不记得到底过了多久。后来,那人领着她来到一处巍峨府邸,对她说:“从今日起,你便是镇国将军的嫡女。要记住,你叫荀榕。”

那人将新刻“榕"字的玉牌系上她脖颈。镇国将军府的灯笼亮得刺眼,将军夫人红着眼搂她入怀,老仆跪地唤她“大小姐”,救她之人默默垂首立在身后,从此再无人知她曾是谢氏女。

颍川的风雪比皇城干净。她在荀府长到十六岁,被镇国将军带去了春猎场。羽箭破空,旌旗猎猎作响,她策马林中过,挽弓搭箭,麂子应声倒地,看台上传来朗朗笑声。她循声望去,见那一身明黄的帝王眉眼与夺走她长命锁的少年重叠,他凝眸望着她,正抚掌称赞荀家女儿英姿飒爽。腰间箭囊“啪″地落地。她弯腰拾箭,虎口被弓弦勒出血痕。回到营帐中,玉珠迎上来为她包扎伤口,她沉默许久,说:“我今日看到他了。”“那就是你的弑亲仇人。"玉珠如是说。

圣旨传至镇国将军府时,十七岁的荀榕不再是荀家大小姐,她坐着摇摇晃晃的软轿进了宫,成为一只被禁锢在深宫的笼中雀。那人夜夜来她的寝殿,同她说话时语气温柔,旁人皆道贵妃娘娘万千宠爱,她却在太医诊出喜脉那日,砸碎了满殿瓷器。

荷花池的水很冷,却不比当年的井水寒凉。绸缎层层缠住脚踝往下坠,她腹中痛如刀绞,心心中竟翻涌起快意来。谢锐发疯似地把她捞上来时,她盯着他暴怒的脸笑出了泪,心想这张脸终于露出痛楚,可惜太迟了。谢锐说他会补偿她,她躺在榻上摸了摸自己平坦如初的小腹,望着帐顶绣着的百子千孙纹,只觉得想笑。不料几日后,他却当真领来了个孩子,对她说:“阿榕,从今往后,你便是焕儿的娘亲。”谢文焕总爱跟在她身边。他眼睫扑簌簌垂下时,和阿娘从前望着她的神情如出一辙。她知道他很喜欢自己,他曾捧着刻得歪歪扭扭的玉坠蹭到她裙边,眼睛亮得像星子。她冷脸推开,玉坠"咔嚓″裂开。少年肩膀一颤,却固执地把玉坠推近一寸。她起身离去,独留他跪在地上捡拾被她丢弃的碎玉,指腹上的血珠渗进玉坠残骸。他眼里的期待太灼人。可她与他之间,本就不应该挨得这样近。她不想,也不能给他任何期冀。

可夜半惊醒时,她还是披衣起床,立在东宫外看了他许久。那孩子咬着唇憋泪的模样让她想起井底濒死的窒息,终究还是悄悄将药膏搁在窗棂下独自离开再后来,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终于死去。十五载执念随风消散,礼部送来了太后朝服。她试衣时,少年天子就在殿外等着,新帝的冕旒戴得有些歪斜,她忍不住抬手替他扶正。抬眼时却见谢文焕冲她笑得毫无阴霾,仿佛昭陵的血从未溅上宫墙。

新帝坐在龙椅上俯瞰众生,听文武百官山呼万岁。她隔着条珠帘,倚在凤座上摩挲着半枚同心佩,闭上眼轻轻一笑。退朝时,她望着空荡荡的太极殿,忽然很想再哼一哼枫丘城的小调,却发现自己连调子都记不全了。

荀榕回过神来,冷眼望着面前的少女,忽然松开了手。重妩一下落到地上,似乎还有些惊讶自己随口一句话竞有这样的效用,只听她又冷冷地道:“本宫无意再造杀孽,你走吧。”

重妩奇道:“咦,你又不想杀我了?”

荀榕慢条斯理地理好衣襟,猩红丝线如活物般钻回袖中:“不杀了。”重妩道:“那你以后也不杀其他人了?”

荀榕似乎很是疲惫,淡声重复道:“不杀了。”重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展颜笑道:“好。我信你。”荀榕露出有些惊讶的神情:“你就这么轻易相信我?”重妩想了想,道:“我信你不会骗我。”

荀榕道:“阿妩姑娘,你这般容易轻信于人,会吃大亏的。”重妩耸了耸肩:“不信也没办法啊。我总不能天天在皇宫里盯着你不做恶事。”

荀榕险些笑出声来,摇了摇头。

重妩盯着她,藏在袖间的手微动,忽听殿外传来细碎脚步声。她迅速闪身从窗户外跳了出去,临走前见殿门又一次被推开,方才还眼神空洞的小满又一次进来,轻声道:“娘娘,陛下前来给娘娘请安。”荀榕身形一僵,随即颔首道:“知道了,退下吧。”此起彼伏的跪地声与行礼声霎时响了一片。须臾,少年天子捧着盏莲花灯疾步走近,身后跟着乌压压伏地的宫女宦官。荀榕转身时周身戾气倏地消散,已换上一副平和神色:“陛下怎的来了?”“母妃!"少年耳尖泛红,献宝似地举起那盏描金莲灯,灯纱上墨莲半绽,正是那夜御花园中被摔碎的那盏,“您看!儿臣把灯修好了!”荀榕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盏灯,良久,才开口道:“陛下万金之躯,怎可亲自送这些琐物?″

少年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双眸晶亮地望着她:“母妃,过几日就是花灯节了,儿臣听闻民间有放灯祈愿的习俗,母妃可否陪儿臣一起?”灯罩上歪歪扭扭刻着并蒂莲纹,是他亲手补的刀痕。荀榕垂眸望着灯盏,目光扫过少年冻得通红的指节,缓缓道:“陛下乃是天子,该自称朕。”谢文焕固执地摇头,将灯塞进她掌心:“在母妃面前,儿臣只是焕儿。”他身着玄色冕服,眉目中却依然有几分旧日稚气。荀榕看了他许久,终道:“好。”

她慢慢地抬起手,生疏地揉了揉少年发顶:“陛下做得很好,只是往后再不必给本宫做灯了。”

他望着她时眼神太烫,烫得她觉得素来冰凉的手都有了几分温度。荀榕忽地笑了。

身负血海深仇的岁月太过漫长,即使并非踽踽独行,仇人的血也暖不热十五年的寒霜。

她垂眸望着花灯中跳跃的烛火,忽然想,这深宫长夜,月明千里,或许还能容得下两盏互相依偎的灯。

重妩脚步轻快地穿过长阳殿的朱漆门廊。

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往昭阳殿方向走去,忽觉腰间传音玉牌骤然发烫,摘下来看了看,见是殷穆给她发的传音,上面只写了五个大字:“好消息,速归!”

重妩撇撇嘴,又将玉牌系回腰间。她正慢悠悠地从一处月洞门经过时,与一个素衣女子擦肩而过。

那女子身上穿的衣裳似乎是宫女仪制,低头怀中抱着青瓷药罐快步离去。风过处,几缕苦涩药香掠过重妩鼻尖。她忽地停了脚步,扬声向那宫女唤道:“这位姐姐请留步!”

那宫女闻言,转过身略有些拘谨地望着她,许是见她身上锦衣绮丽不菲,忙低眉应道:“姑娘有何事?”

重妩装作不经意地打量了她一限,见那宫女身量娇小,一张平淡苍白的脸孔,看起来亦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于是她微微一笑,道:“请问这位姐姐是哪位娘娘宫里的人?在下不小心迷了路,姐姐若是不介意,能否劳烦您为我带一带路?”

那宫女柔和道:“奴婢是长阳殿宫女,姑娘唤我玉珠即可。只是在下此刻奉贵妃娘娘之命,有要务在身,能否请姑娘稍待片刻,等奴婢回宫禀报娘娘,再来为姑娘带路?”

重妩脸上带笑,不紧不慢地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拦住:“不行。我现下有急事,姐姐若是先回去再来为我带路,怕是来不及了。”玉珠微微蹙眉,道了句:“姑……”

她面上不快神色一瞬即逝,稍顷便绽出个笑容,道:“那姑娘稍等一等,奴婢在这附近找个人送姑娘回去。”

重妩站直了身子,足足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人,见她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竟当真与寻常宫女无异,骤然伸出一只手,紧紧掐住了她的手腕。

玉珠见她如此无礼,立刻想要将她甩开,不悦道:“姑娘,…话音未落,却见重妩一手握着她,一手从怀中摸出块焦黑的木头,拎起来在她面前晃了晃,笑吟吟道:“玉珠,你瞧这是何物?”那看起来只是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木头,上面横七竖八地刻了几道划痕。然而玉珠一见此物,登时瞪圆了双眼,怀中青瓷罐"唯当"坠地。她直勾勾地盯着那木块,颤抖着声音道了句:“这是……青木契……是尊上!尊上回来了么?重妩温声道:“你果然认得此物。玉珠,你身为妖族子民,为何沦落至人界为人奴仆?”

玉珠面露惊惧之色,战战兢兢地想要伸手接过那木块仔细端详一番,低声道:"”这………说来话长…可青木契不是尊上的信物么?大人,尊上已消失了三百年,难道难道.

无怪她如此震惊,因重妩手上拿的,是妖族至尊、妖皇的一件信物,虽然长得很普通,名字也很普通,但却的确大有用处。传闻这块青木取自妖界祖树被天雷劈焦后新生的树芯,持有者可与草木精怪沟通,甚至能操控特定区域的植物生长,更有能治愈妖族血脉伤势之效。

重妩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咳咳,……尊上的确没死。此物便是尊上亲手交予我的,我奉尊上之命行事,前来问你几个问题。玉珠,你当初为仁么离开妖界?”

玉珠却不答她的问话,只是急声问:“大人!难道尊上没有陨落么!是尊上又回来了吗!”

她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又是绝望又是期冀的神色,颤声道:“大人,您不知晓,自从尊上走火入魔,六界传闻尊上陨落,妖界便与从前大不一样了!”重妩拧眉道:“哦?如何不一样?你且细细说来。”仔细想想,其实她虽身为妖族至尊,但实打实与妖族子民相处的时间不过寥寥数百年。

重妩这个“妖皇”的尊号是万年前神魔大战后各族推举的虚名。她自己倒是对什么皇什么君之类的并无太大兴趣,但既然众妖执意要让她坐这个位子,她便也从善如流地接受了。

结果这妖皇的位子还没坐热乎,便从天而降一场横祸。她最敬爱的师父,被人害死了。

从前她飘零世间,便如孤鬼游魂般渺茫无依。是师父将她从深渊中救起,赐名授业,教她辨星辰方位,识人间冷暖,予她新生。师父没教过重妩太多东西,教她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打架。重妩得知师父身死的噩耗之后,便秉持着将师父所授发扬光大的心态,一人持剑,孤身杀上了大重天。

剑锋所指之处,血海翻涌,仙宫震颤,那些自诩超凡的仙者无一是她对手。她仗剑而行,一路杀到了仇人所在的玉清天。登临妖皇之位后未尝败绩的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折戟,是输给了害死她师父的凶手。

那人强悍无比,修为极深。她与那人打了天翻地覆的一仗,最终将其重伤,她自身也被那人以元神为祭封入永夜,从此万年不见天光。封印中的万年光阴,六界皆道她陷于沉眠,实则她无时无刻不在与那道元神缠斗,想要将那人元神彻底击碎,破封印而出。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五百年前,在经历了近万年无止无休的漫长煎熬之后,她终于挣脱桎梏,重现于天地之间。

妖皇重归世间,对于六界而言自然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重妩其实倒并未想那么多,她只觉得被封印的日子过得太苦了,好不容易出来后要加倍补偿自己。

于是她干脆宅在万妖朝圣殿中日日不出门,只等着手下众妖满天下搜罗奇珍异宝献给她赏玩,没事儿就吃吃喝喝,出门儿溜达逛逛,顺便整治一下妖界风气,把那些向来最爱为非作歹的大妖收拾得服服帖帖。重妩很满意这样闲云野鹤的生活。可惜好景不长,三百年前,她又一次栽了个大跟头,栽得头破血流,简直无颜再面对妖界子民,干脆借走火入魔之名溜之大吉,混在人界休养生息,顺便查明能解除体内禁制的方法。自那以后,她再也没回过妖界,妖界也当她这个名义上的君主为情陨落了。其实她知道,自己虽名为一族至尊,但并非多么称职的君主;而妖界众人臣服于她,也并非她多么德行服众,只是因为妖界向来以武力说话。换言之,谁最能打,谁就是老大。

因为没人能打得过重妩,于是她就半推半就地认了这个“老大"的名号。此刻面对玉珠的诘问,重妩心头涌起一阵隐隐的愧疚。她斟词酌句,对蜃妖化作的宫女温声道:“玉珠,尊上这些年虽不曾回到妖界,但她心中……其实是很挂念你们的。”

玉珠猛地抬头,恨恨道:“尊上若尚在人间,为何不归返妖界!”她神情凄厉,哀声道:“大人,您既然是尊上的身边人,也应当知道从前尊上尚被封印时,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身为妖族,天生就被那些仙界中人鄙夷、唾弃、嫌恶,说我们血脉卑贱。他们视妖族为草芥蝼蚁,年年索要贡品,动辄打杀泄愤!”

“这千百年来,仙界愈发做大,对咱们也愈发苛刻。鬼界偏安一隅,魔界更是自魔族女君陨后一蹶不振,我们本已习惯了这种被人欺辱的生活,·…可是尊上给了我们希望!”

玉珠悲怆的控诉在她耳畔回荡:“是尊上让我们挺直脊梁。她教我们不必跪着求生,教六界知晓妖族亦可昂首立于天地.……可如今她既安好,又为何弃子民于水火!”

重妩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拍了拍玉珠的肩膀:”这个.……玉珠姑娘,你先别激动.……有话好好说……”然而玉珠肩头剧烈起伏着,显然无法平复心情:“自打尊上醒来,领着咱们杀退那些趾高气昂的仙兵,我们终于不用再过那种卑躬屈膝的日子了!尊上那么厉害,那么强·大…”

她狠狠擦了把脸,大声道:“怎么偏偏就是个恋爱脑啊!”重妩…”

刚想伸出去安慰她的手默默收回来了。

玉珠深吸了口气,道:“自从传出尊上陨落的消息后,原先被尊上揍得夹着尾巴逃窜的仙族又回来了,还变本加厉地向我们索要岁贡,甚至还插手妖族内务!大家都敢怒不敢言,有反抗的便立刻被就地格杀……如今的妖界,早已不复尊上在时的太平模样了!”

重妩打断她:“等等,等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不是因为不愿伤人来增强修为,被族人孤立才离开妖界的么?”玉珠冷冷地道:“大人有所不知。尊上陨后,无数妖族前辈前去挑战仙界中人,却都落得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本来这样忍辱偷生的日子我们也过了千百年,早已习惯了。可既尝过尊上带领我们昂首活着的滋味,又有谁甘心做摇尾乞怜的狗!”

“想要打败那些欺压我们的仙族,只能玩命修炼。“玉珠道,“同族为求速成,以人命修炼邪术。只是.…我虽心有不甘,却终究过不了取人性命这道坎,终于寻了个机会逃离那些仙族人的监视,离开了妖界。”后面的事,不用她细说,重妩也知晓了。幻妖孤身一人来到枫丘城,遇到温荃与谢军师,又在谢家满门倾覆后,筹谋十五年为其复仇。重妩微微垂下眼帘,闷声道:“所以,你们怨她吗?”玉珠摇了摇头:“不。仙族之人性情狡诈,尊上受其所欺,我辈虽惋惜,却也无可奈何。"她顿了顿,又道,“您见过萤火虫么?它们终其一生追逐星月微光。于妖族而言,尊上便是照亮永夜的星辰。”她握紧双拳,一字一句道:“我们只是,想念那道星光。”重妩静静望着她。

玉珠有张貌不惊人的面孔,光是盯着这张脸,任谁也不会知晓她真身竞是能够翻云覆雨的十一阶大妖。她隐匿于深宫之中,收敛了全身法力,便与常人无异。然而那双燃烧着火光的眼眸是如此明亮,这才教人从她身上窥出几分甘受万鬼噬心之痛的狠绝魄力来。

良久,重妩开口道:“玉珠,尊上其实没有陨落。”玉珠的眼睛霎时亮了,她急道:“大人,您说的是真的么?那尊上什么时候会回到妖界?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重妩道:“我不知道。但我保证,不会很久。”她想了想,又道:“日后,莫要再害人了。你如今既然做了人界太后的侍女,便劝她好好辅佐新帝,治理好人间吧。我向你保证,尊上会回来的。”玉珠怔怔望着她,忽然整肃衣冠,伏地朝着妖界方向,行了个妖族最郑重的触额礼:“如此,奴婢便在此守着人间太平,静候尊上归来。”重妩拢在广袖中的手紧攥成拳,封印在经脉中的禁制隐隐作痛。她想,解除禁制一事,必须要尽快些了。

离开玉珠后,重妩神色有些郁郁。

她快步行至昭阳殿,连殷穆蹲在殿门外叫她的名字都没听见,只匆匆往殿内走去。

重妩走到内室,“砰"地一声掩上了门,从袖中摸出那面铜镜,低声唤了句:“央落!”

铜镜上浮现的白雾渐渐散去,露出一张隐约可辨的人脸。镜中人似乎是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阁下日理万机,数日不见,居然还没把我忘了?“我要尽快渡劫飞升,"重妩开门见山地道,“我需要灵力。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镜中人默了默,道:“你身上既有那人的上品灵脉,即使只是按部就班地修炼,二十年之内应当也足够了。”

“太慢了。"重妩平静道,“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又是一阵难耐的沉默。

镜中人慢慢地开了口:“传说,当然只是传说,鬼界之主因为守护万千亡魂,那些并非正常羽化而亡的仙躯死后,灵脉中的灵力都会被埋葬在忘川之下,反哺世间。”

重妩立刻道:“我去寻鬼界之主。”

“忘川不是那么好渡的,"镜中人果断地打断了她,“若你就此解开封印,渡过区区忘川对你而言自是易如反掌。可你额间封印一旦解开,此生都无法再以尽躯成仙。你体内的禁制,也永生永世都解不开了。”重妩皱起眉:“你的意思是我不可能找到他了?”“你急什么,"镜中人道,“区区二十年对你而言不过弹指一瞬。被封印的近万年都熬过来了,难道你等不了二十年?”“等不了,"重妩声音冷了下来,“我受够了这样羸弱、身无法力,生死不能被自己掌控,寄人篱下受制于人的日子。我要尽快解开禁制,我要回到妖界。”过了不知多久,镜中人缓缓地道:“好。”她道:“你还记得引灵珠么?你那便宜师兄从国师手上拿到的。”重妩蹙眉道:“记得。有什么用么?”

镜中人道:“拿着它,可助你渡过忘川。”重妩道:“可是我问他要,他会给我吗?”镜中人似乎是嗤笑了一声。

“我的好师姐,你装柔弱装久了,连自己都骗过了?"她语带讥诮,“不给就抢,抢不过就打一-打不过就是你菜。这是你从前亲口告诉我的,你忘了?”重妩默然片刻,闭了闭眼,道:“好。我现在就去找他。”她转身就走,一边把铜镜揣进袖里,却听镜中人“哎"了一声,道:“你看你这急性子。我话都没说完呢。”

重妩肃容道:“还有何事?”

“我是想说,你不必去找他了,“镜中人幽幽地道,“他此刻就在殿门外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