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Level3.3
回到家,屋子是暗的,窗外的雨声很嘈杂。没由来的,曲邬桐的胸膛中攀升起一阵类似于遗憾的情绪。脱鞋,丢包,垮下肩膀,只按亮了客厅的灯,曲邬桐借着光去寻冰箱,翻出一罐梁靳深爱喝的气泡水。
不管不顾,拉开拉环就痛饮一大口。
二氧化碳翻涌,咕噜噜的声息可以淹没胸膛中丛生的杂草。曲邬桐靠在冰箱上,脸上难得泄露出一点颓唐的神色,餐桌上那些话接二连三地在耳边回放,她自己也险些动摇。
问自己,我真的做错了吗,我真的小题大做了吗,我真的应该原谅吗?不。
感谢自己习惯性的复盘与留证,曲邬桐能够依旧无比清楚地回忆起一缕缕细微且孱弱的记忆,那一些促使她做出断亲决定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微表情。
不必释怀,也不必遗忘,曲邬桐无法佯装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从未存在过。不是她犯下的错,她没有任何多余的善心为此担责。<2博士时的导师热衷于研读哲学与各种国学著作,闲来无事就爱提点他们这帮小白鼠几句,曲邬桐自然也逃不脱。
“你这孩子,太执拗,"导师摇头叹气,“向内求,向外修',你就只占了前半句。”
“可以偶尔允许自己犯错,松懈与偷懒的。”“你心中的弦,绷得太紧了。”
喝完了一整瓶冰镇气泡水,却还是觉着渴;手指用力,曲邬桐将空荡荡的易拉罐捏扁。1
铝质坚硬又柔软,受力后凹陷的痕迹很明显,就算再费心复原,也还是会有终身留痕的褶皱的。
她的心,就是铝制的,混杂一点不易生锈的耐腐蚀的马口铁。出乎意料的,梁靳深回到家,却发现灯亮着。她的高跟鞋安安静静躺在门口鞋柜中,梁靳深不自觉地加快了动作。嗅了嗅鼻子,他没有闻到酒精的气息。
客厅灯开着,她不在;厨房灯灭着,她不在;卧室关着门,她不在;书房飘出钢琴乐声,她在。
不想戴耳机,反正家中就她一个人,曲邬桐索性电脑外放起音乐,一边温习今天刚学的《French movie waltz》,一边处理起工作上琐碎的事项;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
简简单单两周时间,曲邬桐学会了识谱、基本手型、简单节奏型、换踏板…她缓慢训练着自己的十指。
钢琴老师夸她有天赋,从力度控制到手指灵活度都不像是新手的水平。面对夸奖,曲邬桐总是腼腆地笑笑,从不说什么客气或谦虚的话语;她完全相信自己的天赋与努力。
曲邬桐能做好一切她想完成的事情一一除了游戏。在书桌前坐下时,她忍不住打开“Apple Rhapsody"再确认了一下,倒霉小人帕里斯还处于酒精过敏的晕眩状态。<1“怎么不开灯?“梁靳深走进书房,温声询问,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保存文档,关机,曲邬桐暂停音乐,起身,松弛了语气才开口:“简单处理一下工作上的事情,不开灯省点电。”“怎么加班到这么晚?"作为交换,她也关心一句。因为不知道你回家了。<3
“下周要上线新支线和活动,和项目组再确认了一下流程和细节。下次不会这么晚了。”
需要庆幸她没有开灯,才可以遮住他脸上因不习惯撒谎而漫上的红晕两人一起走出书房,曲邬桐摊在卧室床上,梁靳深拿着换洗衣物走进浴室。番茄叶香氛同学终于能够休息一天了。<1趁着梁靳深在浴室洗澡,曲邬桐再次打开"Apple Rhapsody"。帕里斯明显清醒多了,至少走路不会再踉踉跄跄的了;只可惜曲邬桐刚攒下来的金币一下就被全部兑换成了背包里没吃完的抗过敏药。恨铁不成钢,曲邬桐领着帕里斯走出地下酒吧,没钱坐车,只能漫无目的地乱逛。
上一秒还在布满霓虹灯的高楼建筑中乱晃,下一秒帕里斯就晕头转向地拐进了某个不知名落败小巷。
裸露的电线,剥落的墙皮,路边旺盛生长的苔藓,以及残存的生锈的空调外机……曲邬桐好像走在大学时通往那间半地下出租屋的路上,恍惚,记忆在交叠。
梁靳深居然是这么念旧的一个人。
忍不住在心底念叨着,曲邬桐只能将这些与现实高度重合的设定与画面归咎于他的念念不忘。
习惯性地在道路尽头左转,在第二栋楼右拐,往前再走十米,躲进右手边的楼道,迈上向下的楼梯,在左手边,是那一间熟悉的地下室。门口贴着的对联甚至还是大三寒假学校宣传部门分发给新媒体运营部部长曲邬桐的那一对。
两人找不到粽糊,透明胶纸又不够用,只能拼拼凑凑勉强贴上,曲邬桐强迫症发作,怎么看都不顺眼。
下次再来,她带了几张身为手账博主的舍友赠送的贴纸,用茉莉、百合、玉兰等漂亮花束遮住了对联那些摇摇欲坠的角落。帕里斯仰着头,果然在上联的左上角找到一张即将褪色的茉莉花样式的贴纸。1
踮脚,帕里斯从昏黄的壁灯上方摸出一把钥匙,对着锁孔,右拧两圈,出租屋的门被打开。
曲邬桐捧着手机,隔着屏幕似乎都能嗅到挥之不去的霉味,心脏好像患上风湿病,一撞见这些潮湿的记忆,就开始隐隐作痛。灰蒙蒙玻璃窗,木质单人床,二手书桌与椅凳挤占狭窄过道,分不清是水管还是冰箱的轰鸣声更响。
这里会有关于番茄的秘密吗?
曲邬桐不知道,而帕里斯没心没肺地到处翻找。扬起床单被套,掉出两只发夹三个发圈以及几枚正方形小片;曲邬桐简直要抓狂,不知道梁靳深把这些细节写进游戏是有什么险恶用意,脸在发热。幸好帕里斯什么都不懂。<1
打开冰箱,气泡水和果汁摆放得整整齐齐,帕里斯把这些珍贵水源放进红色背包。
曲邬桐灵光一现,或许一一这是番茄生长必需的水分吗?只可惜帕里斯身无分文,凑不齐回城的车票,只能将这个假想留到下次再验证。<1〕
继续翻,帕里斯从书桌抽屉里又翻出租房合同,水电账单与简历。泛黄的纸张上字迹也模糊,曲邬桐眯着眼睛辨认好久,什么都看不清。她好像从未看清读懂梁靳深。
水声停歇,曲邬桐手忙脚乱地退出游戏,搞不懂自己难得支持一下他的事业,为什么莫名混成了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梁靳深轻手轻脚地在她身旁躺下,关灯,没有了酸甜的烛火照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常青藤的气息将她缠绕,曲邬桐心烦意乱,第一次察觉自己的愚笨,解不出游戏的谜底。
睡不着。
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曲邬桐将失眠的原因归咎于今日的情绪波动。在自己的这半边床榻上翻滚,一想起明天还得早起上班,她就更烦。腰忽然被搂住,梁靳深不知道是也失眠还是被她吵得睡不着,拽住她抱进怀里,声音很轻很缓慢,被睡意浸泡得松软,“睡不着吗?”“嗯。"曲邬桐声音也跟着变低,头靠在他肩上,有点沮丧,总觉得这一天真是太坏了。
“聊聊天吧。"梁靳深强撑着睡意,摸摸她的脑袋,手指很轻柔地为她捋着头发。
“聊什么呢?"其实很想问与"Apple Rhapsody"有关的话题,可她还是忍住了,难题要自己破解才有意思。
曲邬桐闭上眼,今晚餐桌上那堆话语的余音似乎还未散去,“可以跟我讲讲你的妈妈吗?”
动作一顿,梁靳深抿了抿唇,潜藏的逃避型人格作祟,有些不知从何开口。话说出口的一瞬间,曲邬桐就开始后悔自己不合时宜的多嘴。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到无话不谈的程度,不是吗?可梁靳深还是讲了,在不停歇的雨声伴奏中,他的声音湿漉漉的。“我的母亲是先天性耳聋,经人介绍与我父亲结婚,然后就有了我。”“让我母亲喜出望外的是,我拥有着健康的听力;她不能分辨前后鼻音的差别,以为'sheng'与'shén'是近似音,将我取名为深"。”他们之间的关系具有滞后性,都结婚好几个月了,才慢半拍地彼此介绍家庭背景与父母。
“我十一岁时,我的母亲车祸身亡。”
“我印象中的母亲有着一双很漂亮的手,打起手语来像是舞蹈中漂亮的手部动作。但做裁缝也免不了与针线磕磕绊绊,留下了一些茧与疤痕,碰起来像是法兰绒的触感。”
“以至于我现在并不购置法兰绒材质的衣服。”“不然总会想起她。”
曲邬桐用力,环住了他的腰,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说不出口。“她去世时手上还攥着一张超市小票,被我父亲当成遗物带回家,下半截的字迹口口涸的血液模糊,我辨认了很久也搞不清打折的临期卫生巾是什么价格。"<1
“只能注视着热敏字迹一点一点褪色暗淡,与我的记忆一样。”“可能是因为我与母亲只能用手语交谈的缘故,我并不习惯用声音与语言描摹她,回忆她。”
烂好人情结发作,曲邬桐不知如何答复,搞不懂是应该安慰他还是将话题揭过,只内疚自己太不会选择聊天话题,环紧了他,双手在他腰后系了个热烘烘的结。
“我会努力替你记住的,"曲邬桐闷声开口,“记住与你的妈妈有关的这一切。”
“谢谢你。"他的声音很轻,低头在曲邬桐额头上落下一吻。<1或许是今天提及了太多与"出租屋”和"手语”相关的字眼与画面,曲邬桐迷迷蒙蒙中,在梁靳深怀里,伴着雨声,脑袋里那一个险些被彻底删除的晒后傍晚忽然又蹦出来,张狂地叫嚣着。
大三下,应该是八月底开学前,曲邬桐最后一次光临梁靳深的出租屋。她摊在床上提前准备着其实已烂熟于心的保研专业课资料;而梁靳深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和手语教材整理着课件。
新学期,梁靳深申请负责了一个志愿项目,去特殊教育学校为小朋友们上社团活动课程。
风扇摇头晃脑,总是偏爱曲邬桐,更长久地注视着她;对于梁靳深只是匆匆一瞥,他的脖颈沉默地淋漓一片。
对着电脑,他一点一点将课件修改得多彩些,将活动设置得有趣些;时不时抬起双手耐心对着照着手语教学视频一遍遍打着手语,修正自己的手语表述。日薄西山,阳光是稀释的黄油,薄薄地抹在玻璃窗上;梁靳深的手影映在画满不知哪一任租户留下的涂鸦的墙上,像是童年曾沉迷的手影魔术。走神,白墙是幕布,他的手语是跃动的文字,曲邬桐尝试研读,皱着一张脸,还是无法破译。
“手语会很难吗?"忍不住问,她偶尔会撞见梁靳深打手语,读不懂而产生的置身事外的感觉有点糟糕。
“不难。"他的动作一顿。
“你可以教我手语吗?"好学与好奇是曲邬桐始终保持且珍藏的宝贝习惯。“你真的要学吗?“梁靳深有些犹豫,回头看她,头发蔫蔫地耷拉在额前,模糊了眉眼,
急忙直起身,她信誓旦旦,“嗯!我要学!”“那……”长久地停顿,梁靳深看着她明媚的眼睛,明知她只是一时兴起,却还是松口,“我先教你一句手语吧。”
身子向前倾,曲邬桐的头发被风扇吹得蓬松,“好!”“你读懂了这句手语后,我再教你其他的。"喉结滚动,梁靳深眼神飘忽。又点头,曲邬桐干劲十足。
放学时分,窗外有小孩结伴热闹跑动,牵连窗户微微震颤;这家抽油烟机与那家电视机的工作声响混杂在一起;阳光越来越稀薄,可逼仄出租屋中的燥热并没有因此而减轻一分。
脸在发烫,梁靳深被晒得好热,脸在发烫,他猜想自己或许是中暑了,不然怎么会有晕眩的错觉。<1
梁靳深先伸出右手食指对着自己的胸膛。
一起拇指将拇指伸出,抬手,微屈,指尖抵着下巴两侧,轻轻点头;再单独向上举起食指;并拢立起食指与中指,然后碰了碰嘴唇。<左手也抬起,双手拇指与食指指尖分别相碰,环成一个圆形。结束一一
高估了自己的天赋,曲邬桐云里雾里,下意识地也伸出手尝试跟练,却一不小心就将手指拧成了麻花。<1
“可以再一遍吗?"抿嘴,曲邬桐垂头丧气地请求。梁靳深又重新打了一遍这句手语。
可她还是没记住。
于是又一遍。
梁靳深打了三遍这句话的手语,太阳伴着他的手部动作一起落下,室内很昏暗,几乎没有任何光。
蹙眉,曲邬桐摆弄着自己忽然变得迟钝的两只手,脸上的神情比做奥数时还认真。
“我饿了,"他先放弃,“先出门吃饭吧。”不服输,曲邬桐从床上站起,手还在乱动个不停,“等我读懂了这句话,你真的要教我学手语哦!”
梁靳深点头,伸手将她被吹得浮躁的头发捋到耳后。曲邬桐的三分钟热度让她认真找了一周的答案。第一个字是“我”,第三个动作是“一“吗?回忆中他的动作一不小心就只剩七零八落的碎片。连蒙带猜,曲邬桐不像在读手语,倒像在玩小学时语文试卷上的连词成句的游戏,可怎么拼凑都好像组不出一句话。很落俗地,曲邬桐在电脑搜索引擎中输入“我爱你'的手语”。网速很慢,页面一卡一卡地跳转,她咬着唇,构思着如果答案这是如此,她要怎么委婉地拒绝梁靳深。
一整页的相关信息链接终于蹦出,曲邬桐屏住呼吸,假装毫不在意地查看。只可惜一个屏幕的参考答案没有一个与题面是吻合的,曲邬桐点击右上角的叉号,关掉自己不切实际的假象。<2
秋天到了,她还是读不懂,还是一不小心就忘记了。曲邬桐再也未光临过那一间出租屋,也错失了一探究竟的好时机。周一,早班,曲邬桐闭着眼睛刷牙,脑袋摇摇晃晃。满嘴清凉薄荷气息也无法将她从睡梦的余韵中彻底唤醒。睁眼,漱口,眼睛不自觉地瞄向镜中站在一旁的梁靳深那细长的手指。忍不住,曲邬桐开始怀疑自己那一段记忆是否是杜撰的,还是实则只是昨夜一场不太美的梦。
“喝咖啡吗?”
梁靳深动作比较快,习惯性擦拭干净洗手台后就开始准备早餐。洗面奶泡泡将一张脸都覆盖,只露出一双横飞的眼睛,曲邬桐终于不困了,眨眼,“我要冰美式,两泵浓缩。”
“欧包还是贝果?”
“贝果。”
“牛油果,溏心蛋和培根?”
“培根换香肠。”
“好。”
“辛苦啦!”
又是普通的婚后一天。<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