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云影斜窗,青石甬成的小道上簇着半丈多高的白雪。
谢清鹤眉眼淡淡。
四目相对,沈鸢眼睫颤动,屋内光影晦暗,沈鸢低眸垂眉,敛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焦急难过。
在山上遇险一事,李妈妈耳提面命,让她烂在肚子里,更不许同外人道。
沈鸢少时不解,后来长大了,也渐渐晓得李妈妈的良苦用心。
她一个闺阁女子,不清不楚落在山匪手上,若是让人知晓,只怕不知会有多少人在背后嚼舌根,又会生出多少事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谢清鹤不是外人。
他同自己一样,曾落入山匪手中,也曾共患难。
沈鸢双唇嗫嚅,张张合合:“你若是不想说就算了……”
“小时候的事了。”
沈鸢双眼亮起,红唇勾着笑意,她战战兢兢,掌心透着薄汗。
沈鸢一颗心惴惴不安:“那……疼吗?你可还记得怎么伤的,是不是……”
“记不清了。”
谢清鹤后背的伤是幼时遭遇刺杀留下的,这事他断不会同沈鸢提,只敷衍附和。
“无关紧要的小事,且过去这么多年,早记不得了。”
谢清鹤轻描淡写,不以为意。
那双漆黑眼眸低垂。
天色已晚,木窗在冷风中摇摇欲坠,隐约闻得院中枯枝嘎吱一声断开。
也幸好雪地深半丈,才没教那跌落声乱了思绪。
沈鸢挽着的唇角渐渐抿平,思绪万千,满腹惆怅。
又想到自己那回回家后也受惊大病一场,好些事都记不清,遂想到谢清鹤兴许也同自己一样。
她再次挽起笑颜,满脸堆笑:“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沈鸢笑着将手中的考经推到谢清鹤桌前,“这是我托人寻来的。”
乡下地处偏僻,连一个教书先生也无。
沈鸢寻了田婶帮忙,好说歹说,才说动十里外的教书先生将考经卖给自己。
“我也不知你用不用得上,可我想着……”
纸札铺开,白纸上的墨迹立刻出现在沈鸢眼前。
沈鸢一时语塞,久久不曾言语。
她虽不懂,可却也能辨出字的好坏。
这教书先生的字比谢清鹤,不知差了多少十万八千里,且纸上黑字潦草。
春闱在即,沈鸢也顾不得,忙忙将考经往谢清鹤手中塞。
“许是朝他要考经的学子太多了,这字才写得这般潦草。春闱在即,先前你养了那么久的伤,若是为此耽误了……”
话犹未了,沈鸢立刻噤声,寻了块木头自顾自拍了三下。
“呸呸呸,我乱说的,你这么好,定能高中的。”
沈鸢信誓旦旦。
沈鸢仍是穿着半旧的青绫袄子,乌发高梳,耳边的坠子落在烛光中,亦如此刻望向谢清鹤的双眸。
谢清鹤从前便好奇,沈鸢对自己,好似总有一种莫名的笃定。
他不动声色:“……我好?”
沈鸢重重点头,眼中荡着笑:“善有善报,你这么好,定能心想事成,如愿以偿的。”
那夜在山中,若非少年以身相护,沈鸢早就命丧山匪手中。
漫山遍野的山林如深不见底的深渊,又好似血盆大口,年幼的沈鸢飞奔半宿,早就精疲力竭。
山匪穷追不舍,马蹄声响彻在耳畔。
沈鸢怕再次落入山匪手中,可她更怕连累少年。
她看见了少年后背斑驳的血痕,也瞧见他苍白的面容。
山风呼啸,沈鸢无力松开少年的手。
下一瞬,又立刻被少年握住。
月影高悬,少年眉宇间担忧蔓延:“是不是跑不动了?”
他不由分说,“上来,我背你。”
那双握着沈鸢的手腕,从始至终都不曾松开过。
暗黄的烛火摇曳在沈鸢眼前,对上谢清鹤漆黑瞳仁,沈鸢不假思索。
“我从未见过比你更好的人了。”
一个流落在乡下的庶女,往日见到的也不过是些乡野村妇、农夫猎户。
谢清鹤心中鄙夷,无声冷笑。
这考经也不知是猴年马月的,错漏百出,也就沈鸢这样无知的人,才会视若珍宝。
沈鸢不曾觉出谢清鹤的异样,她兴致勃勃,“过两日香会,我们一起去罢,我听闻天香寺的香火最是灵验,往年学子在春闱前,都会去天香寺上香。”
这话也是她前儿进城听来的。
兴许是知道谢清鹤入京是为了赶考,沈鸢在这事上总是多加留意。
天香寺在城外东南角,离汴京还有两里远,也不怕撞上沈家人。
谢清鹤黑眸垂低。
良久,沉声道了声“好”。
沈鸢喜笑颜开。
她还从未去过天香寺拜佛上香,担心自己不认得路,沈鸢早早从田婶那讨来舆图,又雇了辆马车。
马车已有了些年头,四面漏风,走在路上嘎吱嘎吱响,可这也是沈鸢眼下唯一付得起的。
比起上回翻山越岭入城,今日不知好了多少。
沈鸢神采飞扬,兴致高涨,路上见着只斑鸠都忍不住和谢清鹤道。
谢清鹤笑笑,漫不经心应了一声,黑眸晦暗不明。
宫里的珍禽园养着从四海八方送来的珍禽野兽,区区一只斑鸠罢了,也值得沈鸢这般大惊小怪,着实是见识短浅。
谢清鹤心不在焉应着,转眼马车停在山脚下。
朔风裹挟着雪珠子,迎面拂在沈鸢脸上,她一手抚在心口,背过身轻咳两三声。
也不知怎的,吃了那么多药,她的风寒总不见好,胸腔时不时闷得厉害。
谢清鹤跟着转眸:“怎么了?”
沈鸢摇摇头,强撑着挽起嘴角:“没什么,刚被风呛着了。”
她挽着谢清鹤上前,指尖无意碰到谢清鹤温热手腕,又猛地松开。
目光飞快在谢清鹤手腕上的红痣掠过。
沈鸢双颊飞起两片红云,先一步往前走,她头也不回。
“天香寺在半山腰,还得再往上走。”
沈鸢小声呢喃,“可不能晚了,若是晚了,那祈福的花笺可就……”
风声吹过,沈鸢的声音也随之散落在空中。
谢清鹤不曾听清,眼皮轻掀:“……什么?”
沈鸢脸上泛红,支支吾吾:“没、没什么。”
早有僧人扫雪开径,山路的台矶干净清明,半点雪珠子也瞧不见。
香客拈着香,三三两两凑在一处。
“也不知道宫里如今怎样了,听说太子殿下病了好些时日,皇后娘娘日夜守在东宫,寸步不离。”
“皇后娘娘心善,还请了好些僧人入宫,为殿下念经祈福。”
圣上缠绵病榻多年,这些年都是皇后悉心照料,侍疾于榻前,一日也不曾落下。
众人提起当今皇后,无不叠声赞颂。
沈鸢记事后一直住在乡下,李妈妈对汴京诸事更是闭口不谈。
她对宫中琐事半点兴趣也无。
甫一转首,后知后觉谢清鹤还站在原地,她好奇:“怎么了?”
凌厉山风抚过谢清鹤眉眼,他身上的长袍是沈鸢寻人裁剪的。
也不知怎的,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料子,可穿在谢清鹤身上,却半点压抑沉闷也见不着,反而添了几分矜贵清隽。
谢清鹤面不改色收回目光,敛去眼中的森冷:“走罢。”
天香寺车马簇簇,香火旺盛。
沈鸢好容易才从一个老妇人手中换来一张花笺,一张花笺二十文,可抵上沈鸢两个香囊的工钱。
花笺上描着两三簇桂花,寓意蟾宫折桂,笺上的香粉也是用的桂花香。
手腕悬在半空,沈鸢迟迟不曾下笔。思忖许久,才在花笺上落下一句——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选自李白《行路难》)
谢清鹤站在沈鸢身后:“写的什么?”
沈鸢一手按住花笺,又怕笺上笔墨未干,忙忙松开手,只虚虚挡在上面。
“我、我字写得不好。”
花笺吹了又吹,沈鸢小心翼翼捧着花笺递到谢清鹤眼前,她眼中勾着笑。
踮脚凑在谢清鹤耳边。
“他们都说天香寺的秋桂笺最好,我同一个老妇人磨了好久,她才肯将花笺让给我。春闱前你日日戴在身上,定能高中的。”
花笺上的墨迹干透,下角还有沈鸢提笔画上的桂花。
谢清鹤捏着花笺的一角,眸色不曾泛起半点涟漪,平静无波。
难得出门,沈鸢还想着到前头上香,求菩萨保佑谢清鹤高中。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香客蜂拥而至,眨眼间冲散沈鸢和谢清鹤。
谢清鹤垂眸瞥一眼手中的秋桂笺,花笺在风中轻轻摇曳,荡落片片黑影。
谢清鹤松开了手。
……
凌风起,一辆名贵的马车忽然停在山脚下,男子身披枣红织金缎狐皮斗篷,缓步从马车走出。
小厮苦着一张脸,愁容满面跟在苏亦瑾身后,叫苦连连。
“公子,你就当可怜可怜小的罢。若是让老爷知道了,轻则吃一顿板子,重则赶出尚书府。”
苏亦瑾笑得温和:“胡说什么。”
说笑间,倏地从空中飘落下一张花笺,那花笺叠着雪珠子,如鹅绒轻盈。
苏亦瑾好奇伸手,接过细看:“这是……天香寺的花笺,下角还画了秋桂,你去问问,看看是谁落下的?”
袖口往下垂,露出的腕骨上,是一颗红痣,形如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