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1)

观音在上 百川归位 3295 字 3天前

第44章第44章

八月的天,日头照在身上还是暖的。

郑月蛮立在一座无字碑前,静静的流泪。

梁昱站在她身旁,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的陪着她。他不知道这座孤坟里埋葬的是谁,他只知道,此刻的郑月蛮像一片浮萍,只要风轻轻一吹,便会消散。

“碑上怎么不刻字?“郑月蛮问婆婆。

婆婆掩泪啜泣,“大祭司早就知道自己的命数,这碑也是她自己帮自己选的,她说她本就无名无姓,没有来处亦没有归途,这碑上刻什么都不合适,若是有一天她躺进去了,必然是见过了想见的人,此生无憾了。”伸手拂掉碑上的落叶,郑月蛮指尖抖了抖。“倒是她的性子。”

婆婆点了三炷香,递给郑月蛮,道:“娘子,这头香就让你来上吧。”郑月蛮接过,将头香插进龛里,继而转头对着身旁一直一言不发的梁昱道:“梁珩之,过来随我揖礼。”

梁昱听了这话,也上前一步,他正要鞠躬,却听身边的姑娘说了一句。“梁珩之,跪下。”

梁昱微微一愣,预备作揖的手停在空中。

本朝礼法,官职加身者,上跪君王,下跪父母长辈,其余人行合手礼即可。郑月蛮居然让他跪下。

身旁的姑娘毫不犹豫的双膝跪地,她仰头侧眸看他,眼眶微红,一字一句说的郑重。

“跪下,行大礼。”

“她究竟是谁?"梁昱心中浮起疑惑。

郑月蛮的眼眶再红些,与她惨白的面色形成鲜明的对比。“是我母亲的一位故友,很多年没见了。”梁昱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撩起衣袍,也跟着跪下,认认真真的随着郑月蛮揖礼。

三拜新坟,两人起身,郑月蛮又对着梁昱道:“梁珩之,去给新坟添一探土。”

梁昱更加愣住,给新坟添土是汴京的习俗。一般添土之人不是长子,就是新婿,而长女和新媳妇则会斟酒燃灯。“你说什么?“梁昱有些不可置信。

郑月蛮看着他,眼中满是坚定。

她又重复一遍,语气敬重,“我说,你去添新土。”有什么猜测从梁昱的脑中一闪而过,但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决。不可能,绝无可能。

梁昱从不信鬼神之说。

但再多疑虑在心头,梁昱还是照做,上前添了一杯新土,等他回身,郑月蛮已经点燃长明灯。

她吹了火折子,盯着梁昱,道:“梁珩之,若是来日我真的命丧黄泉,我要你应我,将我葬身在此。”

梁昱脸色一变,“谁允许你胡言乱语。”

将火折子递给婆婆,郑月蛮走近梁昱,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在,“我要你应我。”

两人身形差的多,梁昱站直身子的时候,多需要低头看她。他了解郑月蛮,在那张柔弱可欺的面孔背后,是她骨子里的决然和自我。没有人能改变她。

爱她唯一的方式,就是托举她。

嗓间干涸酸涩,梁昱艰难的开口,“好,我应你。”自从踏上这条路以后,郑月蛮时常在和梁昱交代后事。这样的举动让梁昱心慌,他总觉得,有一天,他会抓不住她。可他毫无办法。

两人祭拜完带着众人动身启程,下一站,是并州。“并州节度使一案早就了结,赈灾银也找到了,为何迟迟没有将薛成季定罪,反而将他一直收押在北镇抚司?”

马车上,郑月蛮问梁昱。

梁昱换了身官服,似是有意在吸引追杀之人。大红飞鱼服被窗子里透进来的风吹的猎猎,他回了一句,“圣上想赦他。”郑月蛮一惊,“贪墨灾银是大罪,为何要赦,不对。“她换了个问法,“是凭何要赦他?”

梁昱看了窗外一眼,并州已近,他们已经在路上奔波了十多日。“薛成季在并州的势力盘根错杂,并州有矿山资源,只有薛成季有开采之能,如今国库空虚,开矿是必行之路。”

“我就不信,整个大夏除了他薛成季,就没有旁人有开采之能?“郑月蛮俨然不信。

“有。“梁昱盯着她,又道:“但在并州,只能是他。”“难道这天底下没有王法了吗?“郑月蛮有些震怒。梁昱见她气的面色潮红,忍不住唇角勾起,他问:“你觉得薛成季是什么样的人?”

“贪墨灾银,与朝中势力勾结,致使并州灾民泛滥,饿浮遍野,他是该死的罪人!”

梁昱笑了笑,“薛成季是状元出身,当年并州水患成灾,他还是并州一城知府,是他带领家中男子在洪水里建防线,用沙包阻断水源,他还散尽家财,救万民于水火,在那场洪涝里,他死了三个儿子。”郑月蛮这下倒是有些怔住了,她侧开眼不去看梁昱。“难道他曾经是个好官就能掩盖他如今贪污的罪行了吗。”“当然不是。"梁昱看她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好笑的伸手捏着她的脸,强行将她转过来与自己对视,“我的意思是说,薛成季在并州是有威望的,他确实贪墨灾银,可百姓去他家里□口掠,却发现他家徒四壁,家中什么都没有,所以,百姓并不会责怪于他,反而会觉得是朝廷势力相争,拖他下水,百姓于他总是更加宽容一些,所以开采新矿一事,他做会更加合适。”“那百姓说的也没错。“郑月蛮目光忽然泛冷,她冷笑一声,问:“所以,梁珩之,你觉得罪行最大的人是谁?”

梁昱脸色一沉,他松了手,不再看郑月蛮,语气里满是警告,“下面的话,你给我吞回去,不许再乱说。”

郑月蛮显然不是听劝的性格。

“我真的很好奇,你所谓的忠君爱国,终究是更忠君,还是更爱国?”“圣上唯有二子,他所行之事,也是为了朝局考虑,一国局势,又岂是非黑即白这么简单!”

“是什么让你们觉得当今天下必须要姓赵,既然他姓赵的做不好那把龙椅,不如让给能者居之!”

“郑月蛮!“梁昱扬了声线,又压回情绪,他低声说了一句,“你这是谋逆!”

郑月蛮不以为然,她冷笑一声,“若是选贤举能,朝纲易主就是谋逆,那天下百姓……”她一字一句,落在梁昱的心头,“需要这场谋逆!”“这是百姓的天下,不是某一姓氏的天下,赵氏弄权已久,天下大势,早该时移势易了!”

这是第一次郑月蛮如此明确的表达出自己对朝廷不满,梁昱下意识想去训斥她的大胆之言,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对面的姑娘突然掀开马车车帘,指着外面对着梁昱道:“梁珩之,你睁开眼看看外面,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梁昱闻言抬眼看出去。

马车已经踏进并州边界,并州水患已退,但四处都是断壁残垣,房屋倒塌,田地寸草不生。

无数流民带着一家老小冲着经过的路人乞讨求一口吃食。有人见这边有马车的主人掀开车帘,忙跑过来追着马车跑,是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

他衣衫褴褛,身上全是干涸的泥泞,脚上没有鞋,皮肤被地上的的水泡到发白,伤口到处都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痛似的,带着祈求的眼神看着郑月蛮道:“求求你了,贵人,赏我一口吃食吧?,我妹妹和母亲已经四日没吃过东了。”

郑月蛮和梁昱同时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不远处,有个佝偻着身子的女人正以保护的姿势将一个小姑娘抱在怀里。他们眼中无光,面黄肌瘦,像是饿了许久。“停车!“郑月蛮喊了一声,马车果然停下。她冷着眼告诉那个男孩:“没有吃的,滚远一点!”小男孩眼中的期盼落空,一瞬间红了眼眶走回去,梁昱不明白。“你这是……”

郑月蛮指了指周围,“难民太多,一旦给了一人吃食,其他人都会疯涌上来,这小孩未必能抢得过他们,我们也会有危险。”说完她叫了一声喜珠,“我们休息一下,你拿上我们有的干粮过去分给他们,老人妇孺多分一些。”

喜珠领命就去了,梁昱也不禁感慨眼前少女的周到。马车里,郑月蛮又问了一句:“你看到了什么?”梁昱沉默良久,回答:“难民,人间疾苦。”“还有从契胡拿回来的赈灾银,应该还是没有用在灾民身上。”郑月蛮点头:“梁珩之,你也看到了,赵氏管辖的天下,烂透了。”梁昱握紧拳头,“可我不能叛国,郑月蛮,我做不到。”听了这话,郑月蛮其实觉得有些心疼梁昱。世人对梁昱多有评价。

有说他杀父上位,心狠手辣的,也有说他不近人情,是皇上的一条狗。可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无奈。

他从小被灌输的意识就是忠君爱国,世人只看见他的手段,但没看见,他才是朝廷最坚硬的防线。

若是没有他,朝中贪官四起,多方势力倾轧,早就国不国,家不家了。他并非没有看见朝廷的沉疴,可他不是文臣,也不是武将,他除了在他仅有的势力里,保护着这个国家,他别无他法。若是连他都叛国了,朝中多方势力没有了压制,那么战乱起,受苦的还是百姓。

他并非不懂,而是也困在沉疴里,久久挣扎,不得其法。郑月蛮看着他,轻轻抬手抚平他紧皱的眉。“你别总皱眉,我不喜欢看。”

“梁珩之,你别烦忧,你就做自己该做的事,谋逆也好,其他也罢,你就看着我做,你知道的,我是个聪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