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桥米线(1 / 1)

第23章过桥米线

对于食堂晚间发生的闹剧,黎书禾自是不知。她正准备去库房领取明日朝食的食材,还没迈出步子,便被覃采买拦下了。覃采买笑呵呵道:“听闻黎师傅是手艺顶顶好的,最近几日朝食不仅没有浪费的食物,反而还因为食材不够,让许多大人们都来我这诉苦。”黎书禾一听这话,便知道覃采买那日定是没有尝过她送去的韭菜盒子。只不过这话的意思总不是来问责吧?

她扬眉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多谢覃采买关照,每日的食材都是按人数备的,这两日还特地多备了一些,只是大理寺的大人们胃口确实是比较……她剩下的话不用说,也表明了那个意思。

真不是她偷懒,也不是她备的量不够,是大理寺的大人们太能吃了!!覃采买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见她误会自己的意思,忙解释道:“黎师傅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寒冬时节,天气已然十分寒冷。狂风卷起,能把人的耳朵都给冻掉。覃采买不住地跺脚,往手里哈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大人们都说朝食实在太过可口,特地叮嘱我,食材方面都要先紧着黎师傅,所以我这才特地跑这一趟。"说着顿了顿,走到前面带路,“我先陪你去库房瞧瞧。″

原是如此,黎书禾道了声谢,又转身将屋门锁上,便跟着覃采买往库房走。路上,覃采买还有意无意地提点了她几句:“咱大理寺的大人们,虽然都比较好说话,可有时候确实也是要约束一二。许是黎师傅的手艺太好,我也是头次听见有几位大人为了一份吃食大打出手的事。”黎书禾脚步一滞,停了下来。

她就知道这覃采买突然来找她,定是有什么事情。挑选食材是一回事,恐怕还有其他的吩咐。

她停了下来,旁边的人也顺势停了下来。

覃采买知道她是个明白人,就直接将话说出了口:“朝廷给每个衙门公厨的采买银钱都是有定数的,以后给大人们供应的吃食,需得定额一人最多两份才好。”

黎书禾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她只领月钱,又没有什么考核指标和考核业绩的,便点头应下了:“我知晓了。”覃采买见她如此爽快,又笑着又补了一句:“明日朝食我会早点来食堂说与各位大人,不会让你为难的。”

黎书禾叉手行礼道:“多谢。”

说话的瞬间便到了库房。

守库房的杂役已与她十分熟稔,见着来人起身喊了一声“黎师傅”,又看着落后几步的覃采买,立马站直了腰板问候:“覃采买来了啊。”覃采买指了指黎书禾,对着那杂役说道:“以后库房里的食材都让黎师傅先挑,她挑完了再让其他几位师傅选。”

许杂役有些愣住了。

虽然他平日里也会给黎师傅留着些好食材,但覃采买这般吩咐便是过了明路,当即高声应道:“是。”

覃采买又带着黎书禾往库房走着,一边还说着:“今儿刚从庄子里运来了十几只鸡,现下还养在后头的院子里,不知道黎师傅要不要?”黎书禾心里有些诧异。

鸡?那不是拿来做午食和暮食更为合适吗?覃采买这般问,难道是想尝一尝她熬的鸡汤?

虽说她一时不知道覃采买的用意,但这般送上门的好食材她是断然不会拒绝的。

当即应下了,又挑了几根猪筒骨,和一些豚肉、配料。最后瞧着那地上一筐新鲜的菌子,眼睛骤然放出光芒。她歪头,侧着身子瞧了一眼旁边的覃采买。见他在这库房内挑挑选选,看到不少好东西都问她要不要,似乎是真的任由自己挑选。

黎书禾也便不客气了,直接问道:“这筐菌子我可以拿吗?”“自然可以。"覃采买很好说话的样子,特别大气地说道,“看上什么随便拿,不要浪费即可。”

黎书禾兴奋地将这筐菌子给一齐拿上了。

头一次毫不心虚地选了满满当当的食材,她自是拱手道谢:“多谢覃采买,我今晚便去熬一锅浓稠的汤汁,您明儿一早来了就能吃上,保准不会辜负您的好意。”

覃采买应道:“那我明早便等着尝一尝黎师傅的手艺。”他冲着许杂役招手,让他将这些食材登记,又吩咐让人去叫黎师傅手下的帮厨过来一同帮着把食材拿回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冲着黎书禾告辞:“那黎师傅自个儿忙活去吧,如果还要找人帮着杀鸡的,便找许成这小子。”

许成就是许杂役的本名。

黎书禾又露出那副标准的微笑,深深浅浅的梨涡挂在脸颊上,让她明艳的脸庞在烛光下柔和了几分。

运了一板车的食材回去后,黎书禾还是没能想明白这覃采买究竞是何含义。不过他心里怎么想的不重要,现下最重要的是自己拿了这么多贵重的食材,明日若做不出可口的朝食,定是会落人口舌。她看着正忙活着搬运货物的田七和春桃。

田七平日里话比较密,但做起事来倒是十分的踏实可靠,有时候活多了也从不抱怨,反而一个劲地想多干一些,跟着她多学些本领。春桃亦是如此,但是小姑娘总是对自己不自信,明明已经学会了,却不敢轻易独自尝试。

黎书禾想了想,不如今日便教田七和春桃两人怎么吊汤吧。学会怎么吊一手高汤后,便是走到哪都不怕的!

他们将这一板车的食材都搬进食堂时,刘师傅的两个帮厨正收拾好灶台,跟在他的后头。

刘师傅路过时瞥了一眼,满满当当的食材就堆积在灶面上,看着比他暮食用的还要多一些。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自是见不得黎书禾好的。这几日来食堂用暮食的人比往常更少了几分,他刚开始还不明缘由。后来打听才知道被这小丫头片子摆了一道,以致于最近暮食浪费的粮食颇多,连带着每日收泔水的监士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一丝鄙夷。刘茂春气得牙痒痒,又见着早上的食堂越发热闹,更是将她列入自己仇敌的名列之中。

现下看着她拿着这么多的食材,心里愈发愤愤不平。刘茂春冷哼一声:“我竞也不知这朝食何时也需要这么多的食材了,黎师傅莫不是为了故意显摆,准备在朝食的时候做一桌子满汉全席不成。”黎书禾笑着应道:“满汉全席倒是算不上,不过刘师傅若是馋这一口,明日朝食还得早点来排队才是,用朝食的大人们多,不然指不定要等多久呢。”“你一一"刘茂春被他气得胸口上下起伏,一句话哽在喉咙竞说不出来。看不出来这小丫头竞然还是个伶牙俐齿的,竞敢说他想吃她做的朝食?还敢嘲讽他每日暮食无人问津!

呸!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刘茂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甩衣袖气冲冲地离开了。得意个什么劲,走着瞧!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气走了刘师傅,黎书禾又叫田七去找许杂役杀了几只鸡,然后带着他们一起处理食材。

许杂役将库房一锁,跟着坐在厨房看他们忙活着,也想看看平日里那些美食究竟是如何做出来的。

他一手抓着一把瓜子,一边磕着一边就瞧着他们三人在不停地忙活,在心里不停地偷着乐。

黎书禾瞧着他一个人悠哉悠哉瞅热闹的模样,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说道:“许大哥不如猜一猜我明日要做些什么?”做什么?许杂役心里也正疑惑着。

看着这么大动静,总不会像午食和暮食一样做几个炒菜吧?黎师傅的手艺固然不错,可这大早上的吃炒·……是不是有些太油腻了。他属实想不出来,只得摇了摇头。

黎书禾颇为神秘地说道:“明日要做的这道朝食,还有一个关于秀才和他夫人的故事。”

她卖足了关子,把许成的好奇心全勾了上来。许杂役平日里闲来无事就爱看一看那话本子,什么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他更是犹为喜欢。

黎书禾也是偶然瞥见他怀里揣着的话本子时,才发现了这事。许杂役手里的瓜子也不磕了,迫不及待地问道:“黎师傅快说与我听听。”黎书禾摊摊手,指着地上那一堆食材,无奈地叹气:“我倒是想说与你们听,可是现在这般多的食材,一时之间也处理不完,怕是要来不及。”“加上我帮忙就来得及了。"许杂役立马将袖子撸起,一同与他们蹲在地上帮忙清洗着,又一脸好奇道,“黎师傅快说来听听。”黎书禾见他总算是没有一个人坐着嗑瓜子拉仇恨了,这才低头轻笑一声,晃头晃脑地开始讲起了故事:

“相传滇南小镇有一处湖心小岛,岛上住着一个勤勉好学的秀才。秀才每日在岛上读着书,而他的夫人每日则会从家里备好饭食,再走过一座长长的木桥来给他送饭。”

“夏日倒是好说,这秀才吃到嘴里的饭菜还是热乎的,但等到了冬日,湖面寒风簌簌,等送到时,已然冰冷,实在难以下咽!”她说着,手里的菜刀手起刀落,利落地将鱼鳞尽数刮去,又将鱼肉片成了薄薄的一片,几近透明。

许杂役正听到一半,想知道后续如何,立马把身子又往前凑了凑,问道:“黎师傅,后面呢?”

“后面啊一一"她悠悠拉长了语调,又说了下去,“后面这位夫人在某天炖了一只母鸡,直到过了桥后发现那汤碗还是热的,再尝一口鸡汤,依旧是鲜香滚烫。”

“这么神奇!"春桃立马抓到了重点,“我们明日莫不是要炖鸡汤?”黎书禾又卖了个关子:“是也不是,等明日你们便知道了。”他们被吊足了胃口,直到过了三更天,锅中肥硕的母鸡还有猪筒骨一同炖煮的香味传来时,他们早就将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忘之于脑后了!日头刚刚升起时,锅里的汤色已经熬成了奶白色,汤上还浮了一层金黄的鸡油。

黎书禾拿起擀面杖开始敲着配好的香料包。草果敲缝,砂仁碾开,再将茴香、桂皮等塞进纱布包里,一齐沉进汤底中。霎时汤底的香气中又更添几分浓郁。

田七就是在这香味中醒来的,起来时发现还被口水糊了自己一脸。摸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道:“一不小心睡着.…”春桃瞪了他一眼:“还不赶紧去添些柴火。”田七撑着眼皮一看,桌案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摞摞的盘子,上面又堆放着各式各样的菜色。生的鱼片、笋片、蔬菜有之,熟的肉沫、鸡片、腌菜亦有之。

这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春桃瞧他这样子捂嘴笑了:“你睡着的时候,我可是跟着师父学到不少东西。”

田七捂着脑袋,感觉胸口疼得难受,好似丢了几百两银子一般。黎书禾听到这边的热闹,轻声笑着,又补刀了一句:“还把剩下的故事也给听完了。”

田七胸口又中一箭,只差抽自己一巴掌。

真要命,怎么就没忍住睡着了!

田七耷拉着脑袋,洗净了手过去帮忙。

黎书禾把旁边的一个平底的锅灶让给他:“你来摊几个鸡蛋饼,然后再切成丝摆到盘子里。”

田七见来了任务,瞬间精神起来,立马应声开始干活。外头的天色依然还只是蒙蒙亮起,三人组却已经在厨房疯狂地忙碌起来,直至炊烟升起,给这个冬日带来了一丝温暖。卯时刚过,来上值的大人们已经紧赶慢赶往食堂方向来了。浓郁的鸡汤混合着棒骨的荤香已经随着炊烟飘散到了食堂外。闻香而来的大人们不由加快了脚步,生怕去的晚了还要等待许久。只不过等大人踏进食堂时,看到眼前这副景象却都是集体傻眼了。一摞摞放着生食的碗盘叠在一起,另一个锅灶内滚烫的热水漫过一堆深口大碗。

煮碗?这是什么新花样?!

还没等他们排起队伍,便见着食堂里的覃采买乐呵呵地站在了桌案前,活像个笑面虎。

覃采买见着已有不少人进来,便扯着嗓子冲后头说道:“日后这食堂里的吃食,每人最多只可领取两次。”

“什么!?“刚赶到食堂的大人听闻这个消息后不禁开始哀嚎:“这谁定的规矩!只能领两次,谁够吃啊!”

“没错!我们这么早来上值,不就是为了多吃一口朝食吗?”“限制午食和暮食可以,朝食可不行!古人有云:一日之计在于晨',朝食吃不饱,我们上值都没心思了。”

“难道我等在大理寺为官,竟是连一顿朝食都不让人吃饱吗?!”覃采买一句话说完,食堂里便是一片反对声。更有甚者,已然开始之乎者也,要当场提笔写折子递给陆少卿评判一二。覃采买”

“诸位大人们,祖宗啊一"覃采买也是欲哭无泪,这要求也不是他提的啊。他看着那些大人们逐渐发黑的脸庞,硬着头皮解释道:“这就是……陆少卿提议的。为了防止浪费,也是为了让进食慢一点的大人也能填饱肚子。”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在的。

自从黎师傅来了大理寺食堂,这桌案前领食的队伍是越来越长。有些个吃饭速度快的,一个人独独就能领个五六次,将肚皮都要撑破了。而还有几位,尤其是年纪较长的几位大人,牙口不好,腿脚不便,总是争抢不过那些个年轻力壮的。

老大人们捋了捋下巴的胡须点头称赞:“早该如此!我就说这大理寺如今怎么风气日渐低下,竟不知尊老爱幼,不懂礼让,陆少卿这个决定当真是为了我们着想。”

老大人们一个个都夸赞着,他们在大理寺本就资历颇深,现如今听着食堂新出的规定也全然是为了他们,更是欣慰,当即就挺直了腰背,趁着那些年轻官员们不备,率先来到了桌案前。

黎书禾冲着覃采买眨了眨眼睛,手上一套操作却是行云流水。竹夹从滚烫的锅水中夹起一个深口大碗沥干,铁勺再从那早已鲜香十里的汤锅中舀了一勺倒进碗中。

最后将盛满了汤底的海碗与那摆满菜肴的碗碟放入木盘之中,又对着眼前的大人说道:“吃的时候先下鹌鹑蛋和荤食,再下蔬菜和米线,搅拌均匀等候片刻便可以吃了。”

第一个领取的是位老大人,他头一次瞧见这些生生熟熟的菜肴摆放一起,顿时好奇心大起。

照着黎师傅的说法将食物按顺序投入到汤内。几涮过后,生肉片与生鱼片在汤里氽熟,微微卷起边角。金黄的汤面上再洒上一层翠绿的芫荽沫,红黄白绿交相辉映,鲜美馥郁之余更添几分眼福。老大人夹起一撮米线放入口中,软糯爽滑的米线顺着舌根径直滑进喉中,烫得他直呼气。

有了第一次的教训,再张口时便是分外小心。轻咬一口早已浸满汁水的豆腐,汤汁顺着口子就流了下来,老大人急忙又啜了几口,不似方才那般滚烫,鸡汤的香混着菌子的鲜,只一小口,便是唇齿留香。不少人见着自己的同僚已经坐下开始享用,一个个也张望着脑袋,早已忍耐不住,只盼着前头的人动作可快些。

一时间“吡溜吡溜"嗦粉的声音此起彼伏,惹得他们更是口生津液。覃采买虽然已有耳闻,却也是头一次见到食堂如今的盛况。心想着,来禀报的杂役还竞是丝毫没有夸大,要不是他今日亲眼所见,都不敢相信这般场景会出现在大理寺的食堂之中。

再看着诸位大人们一个个吃得热汗淋漓,丝毫没有顾及自己的形象,鼻尖又传来一阵阵汤底的香味,心里对着黎师傅的手艺更加好奇。黎书禾在一旁瞧见了覃采买流露的眼神,立即秒懂!此时再不拍马,更待何时!

她立刻将覃采买的那份备好,又让田七搬来一条椅子置于桌案前,说道:“覃采买今日辛苦,先尝一碗这′过桥米线′填填肚子。”覃采买倒不是少这一碗吃食,见着她这般自然是觉得她是个熨帖的人,心里对着黎书禾的好感再升两分。

“那我便不客气了。“他学着那几位大人的模样,将食材倒入这海口大碗,等烫熟后再送入嘴中时一一

薄薄的肉片裹着汤上那层鸡油,鲜嫩适口。覃采买直接吃得眼睛都微微眯起,总算是知道为何连陆少卿都会亲自派人来交代他了。

太阳渐渐透过门窗照了进来,温暖的阳光洒在地上,似乎驱逐了不少冷意。陆怀砚踏进食堂时,好似他的身上都被镀了一层光圈。食堂喧闹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一个个鹌鹑似地理头狂吃。黎书禾见着这幅景象有些讶然。

这陆少卿生得这般俊美无俦,怎的好似凶名在外一般,旁人见了竞都害怕。不过他今日怎的不让那位丁司直替他打饭了?黎书禾也没有多问,与他说了吃法后,还颇为贴心地提醒了一句:“汤油烫嘴,大人等凉一些再喝。”

陆怀砚"嗯"了一声,端起木盘就走了。

春桃凑近了与她咬着耳朵:“陆少卿可真是冰山一般,光是站在那儿,浑身都散发着寒意。”

黎书禾多看了两眼没有说话。

是吗?没觉得啊。

那边,得了叮嘱的陆怀砚用食时自是小心。菌子味道鲜甜,鸡汤醇厚清香,柔韧爽滑的米线吸饱了汤汁,一咬一撮间,连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

再抬眸时,眼帘被蒙蒙雾气遮住,只模糊地瞧见台面上那道鹅黄色的身影,即使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也始终挂着那两个浅浅的梨涡。还没等他将雾气挥散,便听着耳边的声响传来:“陆少卿。”陆怀砚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蹭饭者",不欲与他多言,默默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嘶哈嘶哈一-"裴瑜舌头刚碰到汤汁,就被烫得卷起,高呼道:“烫死我了!”

陆怀砚闻言默默看了一眼,低头吮吸米线时都多了几分愉悦。看来,这位黎娘子只对他额外叮嘱了。

裴琦今日换上了官服,同样的绯色,同样腰间系着一个银鱼袋,只不过两人虽然穿着相似,站在一起确实截然不同的。如果说陆怀砚是霜雪压枝的梅,裴瑜便是招摇的并蒂海棠。黎书禾昨日从他们的谈论中也知道了裴瑜是刑部侍郎,说是与大理寺联合调查这“妓馆杀人案”期间,这一日三餐都与他们一同在大理寺食堂用食。她远远地望着,只觉得单从脸来说,还是他们陆少卿更为养眼!还没等她多欣赏几眼美人,就被接连来上值的大人们催促着:“黎师傅可快些,我这饿得咕咕叫!”

“是啊,今日这朝食好生特别,红红绿绿的倒是好看。”“可别再说了!这肚子里的馋虫都快把我心肝给啃穿了!”还有人鄙夷道:“我看秦兄吃得都冒汗了还舍不得先擦一擦,我可定不会像他这般,简直有辱斯文!”

新来的大人们没瞧见他们的少卿大人也坐在角落里闷头吃着,食堂又重新恢复前几日热闹的景象,欢声笑语随着热腾腾的白烟一同升起,让这个原是最讲刑律规法的地方也充斥了一丝烟火气。

陆怀砚将这一整个海碗的过桥米线吃完,满足地将嘴唇擦拭干净。虽说没吃到她的云吞面,但是今日的这份朝食,佐料丰富,咸淡相宜,一碗下肚,也令人在这寒冷的冬日以无限的熨帖暖胃。他起身正准备离开,余光瞥到了身旁的裴瑜,正仰头将一整碗汤底都喝了个干净。连声招呼都没来得及跟他打,径直又冲进那长长的队伍之中。陆怀砚”

看来食堂限制每人的用餐份量这决定,还是十分正确的!等众人都用完朝食,丁復虽然是第一个走进议事厅的,却发现陆少卿已经在那坐了有一会儿。

他将从兰香院拿来的卯簿和彤册取来,呈了上去:“大人,东西拿来了。”陆怀砚接过册子翻开,他翻的很快,直到看到了某一个名字才堪堪停下。两本册子,一本上面写着:【冬月十八日,绿芜,月事。】另一本上记着:【冬月十八日,绿芜,永平侯世子。】同一个日子,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情。一个来了月事的女子,怎么可能同他人欢好?

陆怀砚的眸色一沉,只觉脑子里的迷团只差一点点就能拨开云雾,他却被这片大雾困在原地,迟迟看不清前路。

思索间,其他几人也并排走了进来。

几人全都是一副餮足的模样,剔牙的,拍肚的……最后走进来的孟淮更是顶着个圆滚的肚子,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拎着个食盒。丁復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多领一份!”孟淮挑了挑眉,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在桌上,生怕洒出来汤汁,这才说道:“谁说老夫多领了,一人限量两份,我这是第二份,特地留着午食吃的!众人:“!!!”

他们怎么没有想到!一个个全都撑着肚皮吃完了!丁復气得牙都酸了,骂道:“你这个老狐狸!”想到如此绝妙的主意也不知道跟他们分享一下!就连裴琦也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知为何突然定下了这限食规矩,不然我觉得自己还能再吃上一碗。”

“还吃!"丁復更气了,就是眼前这位大理寺编外人员,跟着他们连吃了两日,还吃得比谁都多,恨不得案子立马告破,让人赶紧回他的刑部去。陆怀砚闻言把目光看向吕一璋和康墩二人。吕一璋被他的眼神一盯,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道:“永平侯父子二人的风评简直是天差地别。”

“永平侯饱读诗书,温文儒雅,平日与街坊百姓说话都是如沐春风,在十里八街都是人人称赞的。”

“偏偏这般文人学士,却生了个不学无术的嫡子,整日流连浪荡在青楼妓馆,衣衫不整,身边常常都是被一群女妓环绕着。”任谁都感叹一句:“作孽啊!”

陆怀砚听到这里有些疑惑,问道:“永平侯不曾管教?”“管啊!"吕一璋说道,“那些乡亲们说他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怎么都教不起来,就放弃了。只要他不出去惹事生事便算是烧高香了。”陆怀砚手里的笔停了停,接着问道:“永平侯只有这一个儿子?”“只有这一个儿子。”

“纳了几房妾?”

“两、两三房吧。”

“都没有子嗣?”

“没有。”

毛笔继续在那张白纸上涂涂画画,终于在停了下来。他落了笔,目光灼灼似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永安侯夫人是李崇的女儿,可对?”

在场的众人听到这个名字皆是一惊,个个面面相觑,就连裴瑜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陆怀砚轻笑一声:“就事论事罢了,这么紧张干嘛。”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脸色却依然有些青白交加。陆怀砚又把目光看向了崔小篆。

崔小篆连忙上前。

“陆少卿,我有一个相当大的发现!"崔小篆竞是将整个长安城的户籍册都拿了过来,说道,“胡四周围的邻里都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唯有一户,提起胡四名字时便开始眼神闪烁,支支吾吾。我便去京兆府调来了这户籍册,想看一看这户人家的资料,没曾想一一”

户籍册摊开的那页,有一名字旁亦然用一行朱笔标注着:张姝,女,卖于胡四为奴籍。

陆怀砚抬眸:“这张.….……?“这名字怎么似乎在哪里见过。崔小篆:“张姝,就是兰香院里的绿芜!她被胡四买走后,又被他卖到了这青楼里!”

众人皆是眼睛一亮。

绿芜的证词里,可从来没有提过这一茬!

“走吧。"陆怀砚思索片刻,对着一直坐着的裴瑜说了一声,“裴侍郎现在可以重操旧业,去卖卖你那张脸了。”

裴瑜一听,方才青色的脸色顿时漆黑如墨一一这回是被气黑的!

最后临出门时,陆怀砚到底还是没让裴瑜出卖色相,思索一番后才派人去请黎书禾来帮个小忙。

黎书禾被丁復请来跟着一起出这趟外勤时,脑子里还是懵的,她一个食堂的厨娘,于案子上的事情还能帮上什么忙?还没等她问明白,裴瑜和丁復二人便在她身边上蹿下跳,只差直接开口问她身上有没有带什么好吃的。

黎书禾摊开双手:“出来得急,还来不及做什么。”“不要理他们。”陆怀砚给这二人飞去一记眼刀。又略略跟她说了一下待会儿需要她做的事。大理寺除了食堂后厨里有女娘子,其他人都是男儿身,而且还都是五大三粗的男儿身。

唯一一个长相俊美的陆少卿,又常年是一副棺材脸,冷冰冰的,就是死人见了都要怕上三分。

这次的案件有些特殊,也有些难办。

兰香院的人基本都是女子,还都是自卑敏感的女妓,他们之前也不是没有拷问过,但还没问出什么些东西,就把对方先吓倒了。即使猜到了谁是凶手,但倘若对方抵死不认,苦于没有证据,仅凭猜测也不能将人随意关押,屈打成招。

一一除非是对方自己亲口承认杀了人。

陆怀砚便只能请黎书禾来帮忙“安抚”一二,配合他一起演一场戏。如此,便有了方才那副情形。

河滨坊,兰香院。

到了兰香院,丁復上前敲门,这回没两下,门就打开了。袁妈妈见着大理寺这一群人又来了,连先前那丁点和颜悦色都没了。连着这么多日都被关在里面,是生意也做不了,人也不自由。索性是连装也不装了,烦躁地问道:“我说几位大人,这案子到底要查到什么时候?这等穷凶极恶的歹徒你们派人去抓便是,把我们这些人关在这里不让出去是什么意思?”

脑袋又往后探了探,眉头紧锁:“今日怎的还来了这么多的人!”陆怀砚也不与她绕弯子了,直接开口道:“去把绿芜叫来便是。”袁妈妈脸色一僵,对上他的视线时还强撑着笑了两声:“大人找绿芜是有何事?她今日身体不适,若是想要人作陪,我去给您叫别的姑娘。”陆怀砚冷冷地抬头,凤眼凌厉,再一次开口:“叫绿芜。”说着径直走到了前厅的椅子上坐下。

袁妈妈垂眸,手帕在她手上绞成了团,威压在前,最后只得福了福身子点头应下。

没多久,绿芜便被带到了。

绿芜战战兢兢地上前,跪地磕头。虽是寒冷的冬月,穿得实在是有些单薄。加上身子瘦弱,仿佛被风一吹就要吹倒了。“起来吧。"上面不带温度的声音传来,绿芜还是瑟缩了一下身子,一时腿软得站不住。

旁边另外两名女伎立马上前将她扶起,手臂紧挽,让她不至于倒下。陆怀砚递了个眼神,丁復立马将一条凳子搬来过去:“坐这里吧。”“奴家谢过大人。”

绿芜行了个礼才坐下,一脸忐忑地望着面前的几位身着官袍的大人。陆怀砚问道:“冬月十八,你在何处?”

绿芜开口:“回大人,奴就在……兰香院里头。”陆怀砚声音骤冷:“我们去了一趟永平侯府,杜世子说那一天他就在自己屋子里闷头睡觉,哪都没去。所以,那日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太过凶厉,绿芜听完脸色唰得一下变得惨白,唇瓣也被自己的牙齿咬出了血痕。

“张姝。“陆怀砚高喝一声,“还不从实招来!”绿芜脸色蓦然一惊,嘴唇翕合数次,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最后无声地流下两行清泪。

陆怀砚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又递了个眼神给黎书禾。对方立马心领神会,走到绿芜身旁蹲下,又递了一杯热茶:“娘子莫怕,若是你有什么冤屈可以告知与我们,大理寺定会替你主持公道的。”这等安抚人的话,陆怀砚是万万说不出来的。更何况他那一张结冰的脸色,即使说出这等话来,也怕是惹得他人怀疑自己是不是马上要被判砍头了。两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倒是配合默契。绿芜平视着眼前这位女娘子,颤抖的身子这才慢慢平稳了下来。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是我干的…”

大理寺众人听到她承认后,却没有立刻派差役上前拿人。而周围的其她女妓们却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答案,一个个把头偏过去不忍再看。袁妈妈扯着帕子开始轰人:“散了散了,都散了,不要打扰大人们办案一一”最后走到绿芜旁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离开时还仍然不放心般地转身朝她看了一眼。

承认自己的罪行后,绿芜反而平静下来。

他们既然都已经查到自己先前的事情,想必也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原委。左右都已经豁出这条命了,要不要索性将那畜牲干过的坏事都揭露了,让世人都知道这是怎么样一个禽兽!?

她想的出神,黎书禾拍了拍她的掌心,露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循循善诱道:“说吧,说出来,我们才能替你做主。”绿芜整个人蜷缩起来,开始是无声地呜咽,再后来幅度越来越大,连身子都抽动起来,直到最后嚎啕大哭。

她抬头,双眼赤红,似乎要滴出血来:“因为那个畜牲,他该死!”见绿芜愿意开口,丁復等人立马拿出纸笔坐下。绿芜抬眼扫了一圈众人,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开口:“我本是清平坊一名普通的良家女子,一日在回家路上被胡四瞧见了,便让他心生了歹念。”她闭起眼睛,似乎不想再回忆那痛苦的经历。“初见时,他十分客气,还拿了许多吃食赠我。我家中贫穷,从小有什公东西也都是紧着弟弟,便是一日都没有吃饱过,见他又是街坊邻居,就没有设队哪知道那日便是她噩梦的开始。

陆怀砚突然说道:“他给你下药了。”

他的语气笃定,似乎已经猜到了胡四所做的一切。绿芜看了他一眼,又抽泣了两声,倔强地将泪抹干又继续说道:“对,他在那吃食里下了药。让我生不如死,欲.火.焚.身,只想求着他与我苟合。”“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天阉,根本不能人道。"“她说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想来是他坏事干得太多,得了报应!”“可是我被喂了药,神志不清,浑身发烫,于是胡四就拿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塞/进我的身体里,还不停地骂我下/贱,生来就是当婊/子的料。”听到这里,几人脸上都有些不忍,默默垂下了眼眸。黎书禾想将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却发现她的手,却是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她看着绿芜如今这幅疯狂的模样,脑海中想的却是当年那个小娘子被歹人威逼利诱的场景,心都疼得有些发颤。

绿芜看着他们,只觉得心里憋了那么多年的那口郁气终于要吐露出来,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那日后,胡四又寻找机会给自己下了几次药。有时候是下在饭菜里,有时候下在茶水中,甚至她有时候只是闻到一阵花香,醒来后便不醒人事了。其他女娘子的生活如何她不知晓,但是从此之后,她的生活天翻地覆,每日在惊恐中醒来,度日如年。

黎书禾又替她换了一盏热茶,轻声问道:“你家里人知道吗?”提到这里,绿芜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旋即又自嘲起来:“我哪里有什么家人。”

她家里人当然发现了她的不对之处。

有几次她在家中精神恍惚,被她阿娘发现了身上的痕迹,随即大骂她不知廉耻。

可她明明是被人逼迫的,怎么会变成了他们口中不知廉耻的人!绿芜苦笑一声:“后来,胡四出了十两银子将我从我父母手中买下,又把我用二十两银子转手卖给兰香院。”

仅仅只是十两银子,她便被她的亲生父母给发卖了!“也就是那时候,你从一良家妇变成了这青楼里的女妓。"陆怀砚说道,“所以你恨他。”

“我当然恨他!我怎么能不恨他!"绿芜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我恨不得他去死!”

陆怀砚见她的情绪已经被完全激起,又问了一句:“既然忍了那么多年,又为什么突然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