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个月,金卫东除了吃饭睡觉,其它时间全都待在学校,从早上踏进办公室,到晚上十点放学,身边总是围满学员请教问题,有些问题太基础,旁边等待答题的人太多,让他有些恼火,但还不能嫌弃,必须耐着性子讲解,也不能为节省时间,安排给其他学员,做老师也是真的不容易。
陆家姐妹看着他忙得连水都顾不上喝,想帮忙接手辅导同学的任务,却被金卫东坚决拒绝,要求她们一门心思备考。她们的目标是上清北,金卫东曾拜托路校长去省教育厅了解,回复的结果不算好,作为地区平衡肯定会从塞北招生,但没听到具体数量,看考试结果而定,乐观估计在十名左右。
数理化这姐妹俩是控分的存在,有希望两人保证满分;语文,英语不好说,塞北省几乎找不到英文资料,英语教师也不知道在哪儿,路校长只能亲自去京城弄辅导资料,由他带领学员复习。然后,路校长惊奇的发现,金卫东竟然也懂英语,语法和词汇量还成,就是汉译英遇到时政词汇,经常译得驴头不对马嘴。
时间就这样在争分夺秒的学习中过去,当高大的白杨上黄叶落尽,白雪覆盖塞北大地,1977年12月鹿城一中的门口,考生已经排成了长队。天还没透亮,寒风像刀子一样,吹得人脸生疼,人们跺着脚,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成霜,却没人愿意离开队伍去避风。
数理化班的学员以河东区为多,来自其他两个市区的人也不少,他们都回本区考试。虽然大多数考生都互相认识,以上夜校的居多,但此时也没了寒暄的兴趣,打着手电,抓紧最后的时间复习。
金卫东送陆家姐妹来考试,两个丫头都穿着厚厚的军大衣,围着厚厚的羊毛线围巾,连头发带嘴都裹住,只剩下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在咕噜噜地转。前几天下了雪,地上冻雪打滑,防止出意外,三个人都是走着来。金卫东特意让贴身穿件厚毛衣,这样在教室里,脱了军大衣,温度正合适,防止穿得太多,出汗考试状态不好。
围巾是何丽娟打得,三个妹妹,一人一条,收购站的工作有空的时候多,她就和新来的大姐学打毛衣,拿金卫东试手之后,成品先是给了三个妹妹,想不到高考时,到用上了。
金卫东的出现,让考生们起来微微地骚动起来,都和他打招呼,他也尽量回应,安抚他们不要紧张,只要把复习过的知识,尽量发挥就好。考试是交叉监考,鹿城一中的监考老师都来自鹿钢三中,见他安抚鼓励考生,特别是有的考生都三十多岁,却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表现得十分尊敬,都暗自纳罕,不知道金卫东是什么人。
当考场开放的铃声响起,考生们拥挤着想尽早进去,找到自己的位置。
金卫东示意两姐妹进场,却不料两人都站着没动,他疑惑地看向两个人,却看见她们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仿佛有许多话要说。金卫东不觉得笑了,“傻站着干什么,马上要考试了,别乱想,有什么话考完试再说。”
“嗯,谢谢,哥哥!”两个丫头点点头,挨个抱了抱金卫东,手挽手地向考场走去,金卫东正沉浸在“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有些怅然若失,突然身后又被人抱住。吃惊之下,回头看见是杨卫红,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听她说:“东哥,能给陆家姐妹,拥抱鼓励,也应该鼓励鼓励我吧!”
金卫东愕然无语,转念一想,面临重大的人生关卡,每个人都会忐忑不安吧,虽然觉得不妥,但一本正经地拒绝也有失人情味,也就轻轻拍她的肩头,“好的,卫红,祝你考试顺利,前途似锦。放心,你一定行!加油!”
杨卫红的脸蛋通红,也不知道是害羞兴奋,还是天太冷,被北风吹红,看着金卫东,眼睛好似放着光,说了声“谢谢,东哥”转身向考场跑进去,两条大辫子甩啊甩。然而,她的行为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又有几个女生过来求鼓励,求抱抱。都是班里的学员,厚此薄彼,反而显得对杨卫红有所不同,只好满足要求,送上祝福。
正尴尬间,看到马宏伟走过来,他张开双臂正想拥抱马宏伟,却被这厮一脸嫌弃地推开,“你抱小姑娘就好了,我可不需要‘你爱的鼓励’!”他只好拍拍死党,以示鼓励,却什么话也不说了。
考生全都进了场,校门口安静下来,门口带着袖标的管理人员,见他还站在门口,以为他是忘带了准考证,走过来询问情况,金卫东才解释,自己不参加高考,是送考生的家长和老师,管理人员看他的眼神,怎么都不像看一个正常人,估计想报警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吧。
考试的铃声响起,校园彻底安静下来,金卫东有着鉴证史诗般的庄严感。
从这一分钟起,五百七十万人的命运要在这里改写,是走上向新生,还是彻底沉沦;有的人,今后还有很多的机会;而有的人,就是命运最后的博弈。就像和他打招呼的三十岁的学员,真正的老三届学员,错过这次考试,下一次就更没机会。时代总是滚滚向前,不会为任何人等待停留,失去的会永远失去,而获得的从来不是永恒。
突然校园里一阵骚乱,金卫东望去,远远地看见几个管理人员,抬着一个人奔向角落里地医务室,接着就有消息传来是因为太紧张,吃得不好,营养不良,贫血晕倒,不久就听到医务室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是个女人。
天太冷,金卫东也不想一直站在这里等陆家姐妹考完,对面的馄饨摊已经坐满了等待考生的家长,摊主一面客气的问他们吃点什么,一边示意不点餐的不要霸占着桌椅,影响他做生意。他是准备好早饭,和陆家姐妹一起吃完了才来考试的,现在也不想和人去抢位子。就走到对面邮局的水泥台阶上坐下,这里正好能晒着太阳。
九点多钟的阳光,照在人身上驱散了北风的寒意,让金卫东有些倦意上来,他眯着眼睛笼着袖子打瞌睡,像个田边的老农。路上往来的自行车逐渐多起来,人们好奇地侧头看鹿城一中,大门上挂着的红布横幅,“1977年高考河东区考场”,然后转回头去,又木然的向前骑行,有多少人会想起曾经少年的梦想。
上午考试挺顺利,陆家姐妹被他特意要求,不许提前交卷,一定要重复检查,所以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过,陆杨一出来,就抱着金卫东的胳膊抱怨,“我不到一个小时就答完了,检查了一个半小时,太无聊了。”金卫东冷哼一声,“成绩出来,你要是错题,罚你没有红烧肉吃!”陆杨立刻嘴撅得老高,“人家认真检查了,不会粗心的。”
陆榕笑得甜甜的,自信满满地说:“哥,放心吧,刚才我和她对答案,几个容易粗心的地方,这次都没错。”
“嗯,小榕这样说,我就放心了。”金卫东故意说,果然陆杨嘴一撇不开心地嘀咕:“哼!偏心眼,小榕说你就信,就是不相信我,气死我了!”直到金卫东一手一个,拉着两人,每人买了一串糖葫芦,才忘了刚才的事。
回家吃完午饭,让她们抓紧时间眯一会,金卫东守着钟表,提前20分钟叫醒两人,送她们进考场。下午的学员们就放松多了,培训班已经覆盖了所有考点,上午的紧张只是因为还没有进入考试状态,所以,下午就没有女生求抱抱了,让金卫东心里还有些许的失落,当然不能让别人直到。
到第二天上午,五门考完,阅卷时间两个星期,最后成绩会贴在考场和教育局门口,金卫东让路校长,到时候也誊抄一份,贴在夜校门口。到这里,金卫东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到最后能录取多少,已经不是他考虑的范围,能做的他已经都做了。考完那天,他在家里睡了一下午,感觉比考生们还累,为人师表,真不是简单说说的事。
考完试,金卫东带着陆杨去探望了韩雯雯,韩雯雯脾气比较大,容易吵架,却难得的和陆杨关系好,可能是因为两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吧。本来韩雯雯怀孕,应该是带着何丽娟来探望,她有孕产的全套经验,就是因为守孝,不能串门的规矩,这些老理儿,在金卫东的脑子里,早已淡忘了,讲究起来还有些不适应。
到了侯立峰家,想不到韩雯雯一见陆杨,也不搭理金卫东,直接拉着陆杨的手,嘴角一撇,委屈得差点哭出来,“大猴子,不理我了,要和我离婚,说我耽误了他前程!”
金卫东一愣,考完了,也就一切尘埃落定,所以夜校的学员们对答案啊,几次聚会游玩,他都没参加,因为觉得最近心浮气躁的,在庙里打坐炼心。听韩雯雯话的意思,侯立峰考的不好吗?
此时,侯立峰没在家,金卫东便打断了,韩雯雯和陆杨的哭诉,问:“大猴子,去哪了?几点回来?”
韩雯雯拿手绢擦了一下眼泪,“说是同学聚会,别人考得都挺好,以后都是大学生,要好好聚聚,将来做朋友,是条路。”
金卫东知道他们在哪儿聚会,班长林赞通知过自己,不过自己以街道上要开会,推拒了。大多数时间,他和学员们在一起,都有一种看小孩子的感觉,没有办法完全融入进去,反而和甄姨战友这一辈人,交流起来,游刃有余。想到这里,就问陆杨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聚会现场,陆杨却想要陪韩雯雯说话。
聚会摆了三桌,去了大概四十多个人,等金卫东到了惠民大食堂时,侯立峰已经喝多了,红着脸在那里喊,“我后悔这么早结婚了,女人就会扯男人后腿。。。”侯小川和姜涛、马宏伟都劝不住他,看见金卫东来了,几个人立马撒手,躲到其他桌上去,一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样子。
果然,金卫东也没惯着,一杯白酒直接泼在侯立峰的脸上,酒水溅到眼睛里,疼得他直蹦,他恍惚看见金卫东过来,所以虽然疼得惨叫,却没敢骂脏话。
金卫东让服务员拿过一杯凉白开过来,让他冲洗眼睛,见他老实不动了,才说:“大猴子,你长本事了,结个婚,别的没学会,到学会抛妻弃子了?韩雯雯大着肚子呢,让你骂得见着杨杨就哭,孕妇不能哭,当心眼睛哭瞎了。考不好就怪老婆,这就是你男人的担当!”
侯立峰这一桌,几个发小躲走了,现在剩下的几个也不敢坐着了,只是战战兢兢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金卫东很少会发脾气和人红脸,总是笑呵呵的老好人的模样,动手更是都是传说中的事,对象基本不是死了,就是在监狱呢。今天这个样子,很多学员都是第一次见着,那是真吓人,一点面子都不讲。
侯立峰却不服气:“如果不是韩雯雯非要让我退学,那时候,我分数和小川、宏伟差不多,至于考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金卫东看都不看他,拉了把椅子出来,“谁让你把人家肚子搞大的,你有本事搞大,就得有本事认,别说只是影响了一次考试,就是一辈子,那也是你自己的命,你选的!”
这话确实不好辩驳,侯立峰呆了一会儿,才说:“我考大学,也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也是想让她们过好日子”
“结果呢,好日子没过上,到喊着要离婚了,所以你考大学,是真得想要过上好日子?”金卫东嗤笑道。
“这次高考的机会,没抓住,是有些可惜。可是你才多大啊,重新再考的机会多的是,考不上只能怪自己没本事,不能乱迁怒别人,更不能怪在老婆身上,夫妻孩子那是要过一辈子,就为一点小矛盾就闹成这样?感情伤了,可是很难愈合的!”金卫东说得自己都感动了,仿佛一个金色的光圈,从脑袋后面升起。
侯立峰喏喏的,不敢再辩驳,金卫东见他气焰彻底被打灭,才说,“你就别在这里喝了,小川,送你哥回去,监督他给你嫂子道歉,要是不道歉,还敢扎刺,看我怎么收拾他。”发小们看着侯立峰,想笑又不敢笑。侯小川,闷闷地答应一声,带着他哥走了。
金卫东此时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打扰了学员们的聚会,连忙让他们都坐回来,然后每桌敬了一杯酒,又问问每个人大概考得什么水平,气氛才恢复正常。愿意来聚会的,其实都觉得自己考得不差,考得太差一般都会躲着不敢见同学,像侯立峰这种人前撒酒疯的,属实不多。
只是敬到女生这桌气氛又不对了,其他桌都是一桌一杯,女生桌好几个都要求一人一杯,理由是,金卫东刚才那番话,算是说到女同胞的心坎里了,这样的好男人恨不能嫁,总能一起喝杯酒吧。说实话,看着女生喝完酒后,粉扑扑红嫩的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睛,柔柔地盯着,你说金卫东真能狠下心来拒绝,也不太现实。
于是,金卫东敬完女生这桌就喝了有半斤了,也不敢再耽搁,回到家见陆杨已经回来,问起侯立峰那儿情况怎么样,陆杨抿着嘴笑,“大猴子,向韩雯雯承认错误是肯定,可是聊着聊着,知道侯立峰是被你一顿骂,轰回来道歉的,韩雯雯说,下次见到你,一定找你算账,不许你再欺负大猴子。”说着,就捂着肚子,笑倒在炕上。
金卫东尴尬地摸着鼻子,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狠狠鄙视自己,活该,莫名其妙参和人家夫妻关系,弄个两头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