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误闯
“除逆平乱,保国安民!”
“除逆平乱,保国安民!”
城楼下响起长枪跺地的声音,士兵身上穿着铁甲,齐整列在城下,声势浩大,目光迥然。
月牙拉着她躲在筒子楼后头,眼睛也亮亮的,兴奋道:“小姐,您看啊,好多人,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又抬头看了看城楼上,感慨道:“大爷真男人!”
倒是个十分新鲜的词。
赵明宜第一次听旁人这样评价他。
月牙看见小姐盯着她瞧,这才回过身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马上便捂上了嘴:“我,我是说……大爷很厉害。"她憋得脸通红,才支支吾吾地道:“以前李总兵在的时候,将士们的军饷都发不出来,我娘还得给我哥哥送去银钱跟棉衣。”姓李的自己高床软枕,好酒美婢地享受着,却连士兵们的几分几厘都要克扣。根本就不是个东西!
“那,他这些日子是不是很忙?"她忽而问道。从刘崇那里她隐约知道似乎就是这位李总兵绑了她,大哥连夜赶到了辽阳,把她救了出来。
“当然,我听我娘说,辽地的所有渡口都不能送货行船,那位……似乎是要南下了。“月牙指的是叛王:“大爷这几天都是深夜才睡,我有时候早晨起来给您熬药,还能瞧见书房的烛火亮着。”
她听了微微一愣。
既然他这么忙,为何还每日过来陪她用午食?抬头往城楼上看去,才见上头只有两道青色的身影,却是有人已经下来了。月牙缩了缩脖子:“小姐,咱们也走吧。"说话间抿了抿唇,才后知后觉起来害怕:“我带您来筒子楼,大爷会不会不高兴阿……”她听说直隶的小姐们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辽地的风俗不一样。要是那位爷知晓她把小姐带了出来,岂不是犯大错了!赵明宜小声跟她道:“没事儿的,他……应该不会的。”不知道为什么,她能隐隐感知到,他对她很包容。只是她还没有摸到这种包容的边界在哪里。
“我们回去吧。”
大哥果然是知晓的,她刚下了筒子楼,刘崇便在高高的石阶下等着她了。躬身喊了声小姐,虚手一指,她才见不远处停着一乘官轿,大哥正负手立在轿前,面色淡淡地看着她。
月牙对上那道目光,差点吓得魂飞魄散,悄悄地往小姐身后躲了躲。赵明宜抿了抿唇,忽而干干地笑了笑,乖乖地走到他跟前,抬头看着他:“您,您什么时候下来了。”
他看了她一眼,只看到她乌黑的发顶和螺青的宫花。她一紧张就会用敬称,赵枢是知道她的。
就这么一会儿,城楼上又下来两位官员,也是刚至中年的年纪,下颌蓄了须,过来朝他见礼。
“我先去轿子里吧。”
她先避开了。
他们在不远处商讨着什么,月牙微微掀了帘子去瞧。赵明宜觉着这姑娘是真的纯真,也不拘小节,每日笑呵呵的。想着辽地的姑娘却是与直隶很不一样。也顺着那道帘子往外瞧去。
她看见大哥绯红的官服,补子上绣的孔雀,腰间革带配着玉石。小时候她总好奇这是什么石头,总想勾一勾那腰带……却是不太敢。他们说完了,半刻钟后才见兄长往这边过来。赵枢弯腰也进了官轿,低头便见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顿了一下。“你在看什么?”
月牙早钻了出去,她看着崇拜这位大人,却也是害怕死了,根本不敢跟他一同坐着。这会儿就只剩赵明宜与他面对面,气氛无端有些凝滞:“我,我就是在想,这是什么石头做的?”
赵枢看着她细白的手指了指他腰间。
顿了一会儿,才道:“是和田玉。”
“为什么用和田玉?不能是别的吗?“她眼睛定定地瞧着那圆润的石头。开始没话找话。
官轿有些摇晃,赵枢只见她眼睛亮亮的,似乎是真的好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腰间。只是他知道她是在插科打诨,没应她这句话,只说午间带她去瑞福楼吃饭。
她缩了缩脖子,见他面露倦色,便也乖乖坐了下来,不再说话了。陪她用过午食,他又匆忙离开了。
确实就像月牙说的,这几日辽阳有些动荡。大哥也十分忙碌,她只能每日中午的时候匆匆见他一面,便再没别的机会了。好在月牙陪着她,她也不烦闷。
又过了两天。
这两日刘崇跟张士骥来得更频繁了。上午的时候张士骥还给她带了瑞福楼的栗子糕,是月牙递进来的:“他真是个有趣的人,栗子糕不就是栗子糕吗?他在大爷身边无所不能,却是连个糕点都分不清,总说瑞福楼的点心都长得一个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擅长的地方不是?”
赵明宜笑起来,接过后发现还是热的。让月牙拿出来呈在盘子里,给院里的侍从丫头们分一些。
今日大哥没来陪她用午饭。
她能明显的感觉到形势严峻起来。来往的护卫警备得更严了。下午的时候她正在写字,却见廊下有一身穿灰布长衫的人往这边走来,竹帘随风而动,她看不真切,便走到了庑廊去,才见匆匆过来的是刘崇。他远远地停下,就站在了庭院里,额上有汗珠。眼里仿佛有一丝类似于悲痛的情绪,面色发白,朝她行了一礼。
赵明宜心下一沉。
月牙上前与他说了几句话,却是很快回来,沙哑着声道:“小姐,张先生死了……“说罢看了看她,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不仅如此,辽阳发往广宁的兵马也并不顺利。大爷在前厅发了很大的怒火,刘崇实在没办法了,才私自过来请她。她心里好像也压着一块石头,很重很重。换了身衣裳匆匆便去了前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惧怕他的怒火,厅外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门也紧紧地关上,她判断不出来里头有没有旁人,只能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溪亭哥哥?”
无人回应。
犹豫着往前走了几步,小心地推开门,却只见昏暗的堂室里,静静坐着一个人……眼下已经接近傍晚,堂中一片昏暗,顺着她推开的门映进一束光来,正好打在他的肩膀上。
他微微抬头,在昏暗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神色淡漠。“溪亭哥哥……
她讷讷地喊了一声,却是不敢再如往常一般小跑着走过去。因为她第一次在他身上感知到了一丝,或许不应该她感受到的,类似于危险的情绪。那种不带感情的打量。
让她感受到他温柔背后的另一面。深不见底。赵枢坐在圈椅上,只见不远处的少女讷讷地站着,看着他的时候瑟缩了一下,耳垂上的红石榴的坠子轻轻摇晃,泄露了她眼底的慌张。“蓁蓁。"他收起眼底的阴翳,忽而直起身,眉目瞬间柔和了下来:“过来。也只是一小会儿而已。她在门前忽而笑了起来,眉梢轻挑,软软地道:“刘先生说你在这里,让我来过来看看。"说罢提起裙摆,小跑着走过去,搬了小杌坐到他身边,抬头看着他。
“刘崇让你过来的?"赵枢只见她明亮眸子,白净的小脸上有微微的笑意,柔软得让人想把她按到怀里。
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我知道……张先生死了。"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眼睛也有些黯淡,微微低了低头:“他上午还给我带了栗子糕。月牙说他都分不清栗子糕跟其他糕点有什么不一样……”
张士骥还那么年轻。她记得他是个很严肃的男人,跟刘崇一样,总是面无表情的。
却会记得月牙托他带一份糕点。
她见他不说话,继续道:“刘先生说您要发兵缙州…”“是么,他还跟你说了什么。“赵枢轻嗤了一声,身体往后靠,微微仰头靠在椅子上,缓缓转动手上的玉扳指。
“他说您是意气用事,广宁情势危急尚未解脱,不该这时候发兵缙州。那是辽王起事的地方。“她双手紧紧地握着,指甲却是嵌进了掌心里。赵枢看了她一眼,将她的手从膝上托起,一根一根将她的手指掰开:“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她总是掐自己的掌心。弄得嫩白的手掌上全是鲜红的月牙痕,都快要掐出血来。
“哥哥……“她腾地一声站了起来,一张白净的小脸紧紧地崩了起来:“能不能不要去缙州。”
他就是在缙州出的事。
声音略带着哭腔。好像下一瞬就要哭出来。赵枢长叹了一息,却是将她拉到了跟前,指腹轻轻抹了抹她发红的眼眶,轻轻地笑了笑:“你跟他们一样,都不相信我吗?”他是笑着的,可赵明宜分明没有从他眼里读出半点笑意。只有无尽的冰冷与杀意。
“我,我相信你。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受伤……“她好像一下子稚气起来,说出的话连自己都觉得不太对。什么叫不要受伤?赵枢却是笑出了声,站起身来。抬步往厅外走去:“不要听刘崇的话……他只会吓你。”
赵明宜只看见他的背影。
傍晚的光线十分昏暗,他的背宽而挺拔,拾阶而下,缓慢而从容。与前世那人的影子,愈来愈重合。
思虑良久,她的心还是定了下来。
他经历的比她多得多了,她应该相信他…
晚上月牙做了桂花芋乳过来,她喝了两口,目光却是定定地看着地面,在这样昏暗的夜里,她终于能静下来面对明湘对她说的话了。“月牙,如果你发现自己不是父母的女儿,你会怎么办呢?"她心里抑制不住地恐慌。这件事搁置在她心里已经很多很多日了,却是一直没有勇气去面对。月牙是个直性子:“小姐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她也没多想,只低头思索了一下:“那我一定要弄清楚我从哪里来的,这样才甘心…”赵明宜顿了一下,很小声地喃喃道:“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啊?"月牙没听清她说什么,迷茫地看着她。赵明宜却苦笑了一下:“没事,你先下去吧。“她心里酸酸涩涩的,头也晕,心里好像压着块石头。捧着芋乳,缩起来将脸埋进胳膊里。她怕林娉不要她了……
犹豫许久许久。
终于心里下了一个决定,她想去问问兄长。放下手中芋乳,套了衣裳便往正房去,一路上小跑着,等她到的时候才发现房里还亮着烛火。窗子半开着,里头却是没有人,微微的风吹了进去,只能看到烛火摇曳的影子。
′吱呀’
门被她轻轻地推了开来,探身往里看去,却是没有看到人。“溪亭哥哥……
依旧是无人应答。
她的心开始不自觉地慌了起来,心跳一下一下,又喊了一声,真的确定没人,才四处张望起来。
可是慌里慌张的心依旧没有平定。
或许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踏足他的寝房。犹豫着往里探了两步,才见里头陈设的全貌。
一张书案,两把圈椅,窗边有一张小几……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应该是宅子的上一任主人留下的。视线往里去,才见一张六折屏,屏风往里推了推,能看到里头床的一角。
好像有浙淅沥沥的水声?
她疑惑地往里走去……很快就停下了脚步。她看见了屏上随意搭着的官服,佩绶,绫白的衣料压在绯红的官服下面,依稀能辨认出那是里衣……还有落在地上的白纱中单,镶玉石的革带。她立刻意识到什么,呼吸有点发紧。
转身便想往外走,却是在这时听见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等回河间,给张士骥的妻儿买间宅子,另置商铺…”赵枢随意擦了擦脖颈上的水珠从屏后走出来。
以为进来的是刘崇,便吩咐了一句。
谁知抬头间,却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拘谨地站在窗子边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