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柑橘
殿内充斥着麝香的味道,沁人心脾。
春日催人犯困,这香犹如细长蟒蛇在此蜿蜒爬行,一股股清凉扑打在身上,提神醒脑。
这会儿,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自不必多说。若端着表面看,那穿琥珀色襦裙的娘子实在不像长姐。肃康帝的衣袖反复抬起,放下。
他眼光一向不会错。做执掌天下的君王,辨别是非,臣子或忠或奸,都要有个度量。
若生了一双不识人的眼睛,这龙椅,能坐得稳吗?肃康帝按揉眉心,不曾想今日在兰氏姊妹这里栽跟头。也罢,这本来便不是瞧一两眼能确认的。
兰云锦停笔,因刚才在偏殿忙乱间跟阿姐换了衣裳,此刻思绪不宁,身子异常紧绷。
她双手耗尽力气,软的要提不起笔。多年不着手作画,生疏得很。这幅假山图是她原在国公府,陪婆母去广化寺捐香油钱看见的。那日是初一,寺庙午时留香客吃素面,有个白脸的寒门书生在山脚下卖画,婆母慧眼识珠,用五吊铜钱买了。
婆母逝世,裴业把它挂在厢房。
兰云锦天天见这幅画,假山的形状历历在目,想忘也难一-这大概是十五年后出现的画,她今次稍微借鉴一下,应该不算罪过。云英捏着笔杆,在等黑墨晾干。
她抬眸望天,差不多要收尾了。
松开笔杆,兰云英从袖里拿出丝帕,擦去这上边黏腻的汗水。眼看兰氏把笔杆交给小黄门,娘子郎君们跟着松口气。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即兴作画,其困难之处不亚于三年一考的殿试。“官家,臣妇作完画了。”
用作画的时辰缓和,姊妹俩恢复平静,她们离座,起身等肃康帝回话。肃康帝笑说:“曹良,快些给朕呈上来。”丝绢布铺展在条案,一幅假山图,一幅候鸟迁徙图。姚皇后轻瞥着,然后望向台下的姊妹,说:“你们姊妹倒是奇了,笔触瞧着不同,构造却一样细致。”
肃康帝看得仔细,听了皇后这番话,问:“皇后现在觉得谁是云英?”显然,肃康帝更在乎哪个是长姐。
韩昭仪道:“官家,臣妾也要瞧瞧。”
肃康帝吩咐曹良小心拿起,去让妃嫔们过目。姚皇后这回不作答,笑语盈盈地反问:“官家觉得呢?”肃康帝思忖道:“皇后说的不错,纵使这两幅画摆在眼前端倪,也不能很快辨出谁是长姐。"他侧目看兰贵妃,唤她小字,“黛娘,你在闺阁时,会不会认错这对姊妹?”
兰贵妃进宫十多年,要立即讲出细枝末节不容易,官家问她这个,无非是想从她这儿听趣事。
“官家,臣妾进宫那年,云英她们不过五岁。"兰贵妃突然年轻十几岁似的,言谈有女儿家的娇羞,憧憬,“两个小小的女娘,揉着像糯米面团,臣妾常把她们认错,闹不少笑话。”
“兰府不只我一人分不清,臣妾的叔伯婶娘,总叫错她们的名字,她们还生气呢。嫌府邸的姐姐哥哥笨,说干脆给她们脑门刻个记号,就认得准了。”肃康帝越发高兴,道:“这怎算笑话。”
末了,肃康帝问:“那幅候鸟迁徙图为云英所画,朕起初指的是她妹妹。黛娘,你说是不是?”
“是。”兰贵妃说,“官家好眼力,凭着两幅画就辨别出来了。若不是早几日我见过云英,只怕今日又要认错她们。”
韩昭仪不乐意今日的宴席绕着这对姊妹转,语笑嫣然道:“官家,臣妾不懂画,但这幅候鸟迁徙图真是妙。想必两位娘子作画也累了,官家可许臣妾赏她们些金银首饰?”
肃康帝摆手说:"朕有要赏赐给她们的物件。”兰云锦宛若窥见曙光。
她和阿姐解决了燃眉之急。
得赏赐、返宴席、等待结束,回将军府。
要怎么换回身份呢?
卢娘子的画作在前,云英并未用全部的画功去抢风头,为人妇,中规中矩最为稳妥。
画卷不知不觉传至台下。
裴业失魂落魄。
心则被无形的刀锋刺穿,痉挛的疼,要夺他性命才肯罢休。丝绢布珍贵,成群的候鸟眼睛独特,别致。较大,较小,有尖有圆。
墨是极出挑的徽州墨,若再点上五彩墨定睛……即使不点,这幅画也值得装裱起来。
裴业说不出话,亦没话要跟卫霄说。
这不对,这幅画不应当是这样好,这样毫无瑕疵,这样像云英的笔触。那幅假山图毫不逊色,可她作这幅画时,就坐在自己面前,她提笔,蘸墨,她所有的动作收在眼底,他以为是官家的话惊扰云英,故而谨慎收敛本性。人的习惯在这种场合如何轻易改变?
她不是云英。
所以药方的字迹不熟练。
所以云英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学练小楷的字迹。她读书认真,持之以恒地练字,有深厚的笔力。一切是他自作聪明,发的白日梦。
裴业再度崩溃,错了,他的猜测是错的么?尽是他的痴念作祟,引得他害疑心病吗?
文柏劝裴业的言语,一句,两句,统统化为鬼魅,戳他的脊梁骨,斥责他荒唐,自私。不仅伤害云英的妹妹,还百般去试探云英,让她们姊妹难堪,这是他犯下的过错,他理所当然要被鬼魅唾弃打骂。卫霄是读了些书,但很少看画,候鸟飞天和假山石头,一动一静。官家说,假山石头不是妻子画的。
或许这幅画照应着妻子外冷内热的性情。
肃康帝考虑已赏了卢氏五匹丝绢布,论辈分,卢氏是小辈,云英姊妹的赏赐要比她多。
“曹良,到尚衣局取十匹蜀锦和重莲缎,拿两块西域进贡的楼兰漠玉,赏给两位娘子。”
云英姊妹恭敬作揖,道:“臣妇谢官家赏赐。”肃康帝的手搭在龙椅。
臣妇一一臣妇,这云英是卫霄的娘子,她妹妹也有夫家。肃康帝脾睨着台下郎君的席位,道:“卫霄,你祖父给你挑了一门好婚事。”
卫霄起身回话:“也要多谢官家成全祖父,成全微臣。”“你身旁坐着的是谁?"肃康帝问。
“是微臣的妹夫,国公府的小公爷,裴业。”肃康帝糊涂,问姚皇后:“裴业,是邢国公府裴义的长子?”裴业耳朵嗡鸣,反应迟缓。
姚皇后说道:“邢国公裴氏,当年官家移都时,裴义慷慨,捐了六年的俸禄给朝廷建宫殿。”
大大大
这宴会望不到头。
姚皇后说了那番话,肃康帝向裴业问候老国公和夫人的身体。云锦她们便顺势回到宴席。
须臾,肃康帝说有些乏了,曹良和小黄门摆驾,送官家回寝殿歇息。姚皇后主持大局,仍坐在高台。
兰贵妃本想另找个地方请堂妹、妹夫,赏花吃茶。但云英姊妹因为官家折腾半天,她过意不去,只得作罢。尚食局的女官领着侍女来送精酿的荔枝酒。气氛快活,娘子郎君吟诗作赋。
兰云锦像埋在沙漠黄土许久,渴得喉咙干涩,连饮几盏茶。裴业初来长安,面孔生,且国公府远在洛阳。别的娘子郎君各有交情,跟熟人交谈还来不及,何必舍近求远。
仅有一两个娘子过来跟兰云锦姊妹叙旧。
幼年聚着玩耍嬉闹的女娘,皆出阁嫁人了。尚书府的二娘吕绮,夫君担任着都督府的副使。吕绮重逢旧友,感慨道:“锦娘,从我阿耶迁来长安,没人陪我玩,我夜里偷偷抹眼泪呢。哭得睡着了,梦见你带我在洛阳城疯跑着逛街,放纸鸢,睡醒枕头都是湿的。”
兰云锦莞尔道:“怎么我的梦和你相反,是你带我溜出府,去郊外采花酿蜜吃。”
吕绮年长她两岁,成亲早。
“锦娘!这十年如一日,你还是老样子。"吕绮故作生气,自斟满玉觥,丰腴的脸盛着笑,“罚你吃下这杯酒,给我赔罪。”“吕娘子要拿起都督副使夫人的款儿来?”兰云锦话是如此说,手却不推辞,掩面饮之。“又开始污蔑我了不是?"吕绮问,“说正经的,你今年才成亲?”兰云锦笑道:“是,上个月出嫁的,吕娘子要补随礼?”吕绮捧杯啜酒,说:“随礼一定补。”
“我随口打趣你,你倒认真了。”
兰云锦熬过难关,有往日挚友作伴饮酒,绷着的一根弦能松弛些。在这处,甚么国公府、将军府、卫霄和裴业,暂可抛到脑后。云英见妹妹跟吕娘子畅意饮酒,默然弯唇。这段光景委屈妹妹,在将军府束手束脚。
三五个洒脱的郎君缠着卫霄,试图劝裴业吃酒。卫霄记得妻子的话,帮裴业挡酒。
裴业不敢再去做对不住卫霄的举止。他靠拢那些郎君,主动说要赛诗。黄昏时分,宴席结束,暗蓝天色笼罩皇城。将军府的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出宫门。
兰云锦贴近车窗透风。
她跟吕绮冲昏头脑,不管自己有几斤几两的本事,把酒当作茶饮,放在案边的两坛酒空了。
在偏殿交换身份是莫大的侥幸,此后要冒太大的风险,很难再寻机会和阿姐换回去。
桂圆搀扶她出宫,乘坐裴业的马车。
裴业滴酒未沾。
他闭目坐着,颇有认命的意思。
念想灰飞烟灭。
宴席散了,那两幅画牢牢地咬死他。
倘当初卫霄的祖父不向官家求婚事,若他那道貌岸然的父亲愿从洛阳赶到长安,面见官家,云英就不会嫁给卫霄。
裴业问心有愧,于是睁眼,女子单薄的背影随马车晃动。裴业哑着嗓子,说道:“你吃了酒,勿要吹风,会头痛。”兰云锦回首,上辈子的记忆涌现。
与裴业共乘马车,她也是坐在窗前望景。
若无事,裴业不说话。若国公府有要忙的事,诸如府邸祭祖,给耶娘办寿宴,裴业言简意赅,像阿姐,不讲废话连篇的道理。因此,兰云锦没有真正厌恶过裴业。
车轮碾压石砖,半明半暗的银月跃出。
卫霄的马车在后边慢悠悠地行走。
车内,云英方寸大乱。
住在将军府只看到妹妹和卫霄相处融洽,她怎知……怎知这内里的情形。卫霄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女子,鼻尖嗅到柑橘香,问道:“你昨夜,沐浴用的不是皂角?”
从妻子用他皂角的那夜,柑橘的香味一日比一日淡。云英没辙,摇头说:“想着今日要赴宴,便用了澡豆沐浴。”她想,女娘沐浴用的东西,卫霄要从何得知。卫霄眼神忽变。
暖风掠过车窗,柑橘香、荔枝香、唯独没有妻子身上的气息。女子答话的神情,他在竹园见到过。
卫霄进一步问道:“是我记错了么?玉蝉昨夜伺候你沐浴,说明日赴宴,把洛阳带来的茉莉花瓣泡在木桶,不需别的东西擦身。”兰云英揪紧衣袖,含糊其辞:“许是我记错了。”卫霄懊恼,无声地凝视着她。
女子经不起推敲,漏洞百出,玉蝉昨夜根本说的不是这番话。卫霄不兜圈子,直言道:“既然错了,为何不继续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