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1 / 1)

第27章芙蓉

船迟又遇打头风。

兰云锦近看裴业的眼神,已不单是试探的意思。何况房里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他却说想学画候鸟。不知道的以为他在哄珺娘。

上辈子,裴业书房里私藏阿姐的书画字迹。岁月弥久,他珍视地收存,宣纸安好无损,不见发黄褪色。

卫珺抹掉眼泪,咽下哭声,一抽一抽的,问道:“婶婶,候鸟长的翅膀大吗?”兰云锦拿丝帕擦拭卫珺的脸颊,笑道:“它的翅膀顶上三只青雀,有的甚至要四五只才赶得着候鸟呢。”

丝帕被泪水湿透半片。

围在书案的三两个小丫鬟瞅着卫珺不哭了,把两碟子糕点搁置在书案,旋即退下。

哄完卫珺,,兰云锦没有直面回应裴业,“妹夫以前学过临摹作画吗?”画工不够,但她听得见得多,唯有用言语搪塞过去。云英怕极了再出现昨日那种情形,此刻更是不能沉着坐在椅上。裴业语气平缓,道:“承之学过。”

“可是手拙,不如阿姐的画工巧妙。”

他话音落地,兰云英走到妹妹身侧。

云英斟酌着,想给妹妹解围,然唯恐像昨日说错话。不待她开口,裴业提起假山图:“承之的画工也不如云锦。”卫珺的小脸由阴转晴,嘟哝说道:“假山,我想学画假山,这个肯定不复杂,不累手。”

裴业定睛看着云英。

他不再偏移视线,刻意避着,不再左右动摇。任凭丈夫怎么盯着妻子的脸庞,眼睛,乃至五官,身形,合乎情理,遵循礼仪道德。

昨天醉酒的是云锦,为何今日身上有酒味的是云英?一一这前后矛盾,若要她们姊妹讲明,也自难圆其说。裴业像抓到救命稻草,饶是希望渺茫,那一点点化为灰烬的念想重新复燃。兰云英鲜少见裴业如此目光深沉。

先前觉得他在透过她望别人,现在……他很纯粹,仅是在看她一人。裴业蓦地轻笑,眼底泛起涟漪。

云英怔忪,躲是不能的,只得当作若无其事。他接着没说一句话,眼睛又好似说了很多句话,仿佛已经看穿她是谁了。其次,云英回想过往未出阁的日子。

因耶娘教导严厉,即使新年佳节,也不可见外男。她何曾见过裴业?

张氏坐不住,凑去瞟了一眼青雀图。

“儿媳的画工真是漂亮。"张氏夸道,“珺娘,你若坚持跟你婶婶学作画,祖母永不训你了。”

卫珺破愁为笑,说道:“祖母,你要言而有信!”张氏爱抚着卫珺的脑袋,道:“你呀,听不得半句坏话。“她摸了摸卫珺哭红的脸,说,“下次可不许当你婶婶她们的面这么哭闹。”卫珺闷闷地说道:“我知道了,祖母。”

卫三娘拿起毛笔,跑到裴业腿边,问道:“姨父,五郎说你教过他们写字,是不是真的呀?”

“是。"裴业说,“你想学吗?”

卫三娘摇摇头,一本正经地道:“姨父,我正在学作画,不能一心二用。“那姨父给你画一朵芙蓉花吧。”

“好!姨父,我的毛笔送你。"卫三娘拽着裴业的衣袍,让他坐在她的椅子上。

姨父和叔叔、五郎他们不一样。姨父不凶,会写字,作画,虽然没有婶婶和锦姨厉害。

裴业提笔,他眼睫垂着,水墨滴在宣纸,由内向外,勾画出层层的花瓣。他很熟练画芙蓉,接着是花枝、叶子。

文柏迷惑。

郎君一向藏着掖着,这时模仿云英姑娘的画做什么呢?纵要斩断情丝,郎君不该是这个做法。让云英姑娘看了,岂不是添堵吗?文柏替主子忐忑心虚。

他观察张夫人、周嬷嬷的表情,松了口气。她们看不懂。

卫三娘睁圆眼,说道:“姨父,你说谎!你画的哪里不好了。”兰云英双眸像被这朵芙蓉花灼着了,热意从眼睛溢出来,说不出是慌乱还是惊疑。

她在洛阳也画过这么一幅图,和杜贞在芙蓉楼随手作的。这楼阁原本便是洛阳贵族老爷所建,有百余年了。到了嘉和三十年,楼阁的主人变成富商柳氏,平日有掌柜照看,接待的客人倒是没变,依旧是世家大族。

阿娘不允她抛头露面。

但芙蓉楼是个可去之处,阿娘说这里能跟别的世家娘子来往,修养性情。每逢初一、十五,阿娘要去香山寺烧香礼佛,顺带着送她去芙蓉楼练琴作匣。

黄昏前归府,掌柜的有时见了她的画,说想要一两副拿回去给小郎君学习。兰云英欣然答应。

想到这儿,云英的脸恍若染了朱砂色的颜料,晕红一-那小郎君,便是裴业吗?

他作出这样一幅画来,旁人揣摩不出他的用意。可这是云英自己画过的芙蓉。

他不需说,不需问,云英全明白他的意思了。裴业画好芙蓉花的最后一片枝叶。

他问:“三娘的名字叫什么?”

张氏笑道:“单字一个羽,羽扇的羽。”

兰云锦眼尖,见裴业在宣纸的尾端写了三娘的名字。是阿姐喜欢的小篆字迹。

裴业教卫三娘如何描色:“姨父这次来,没带颜料,三娘可以把这片涂粉,那片涂绿。”

卫珺竖着耳朵听,问道:“姨父,你和锦姨明天就要走了,下次来,是什么时候?”

“下次来……“裴业给不了准话,“要问你锦姨。”兰云英如接住烫手山芋。

卫珺咧嘴,灿烂地笑道:“锦姨,下回你要快些来长安,不要让我们等久了,记得叫姨父给我们带颜料!”

云英点头,说道:“我记着了。你好生学作画,到时锦姨给你买洛阳的江米条、核桃酥,补补脑。”

卫珺问道:“锦姨,那能不能多带点好吃的?”张氏笑卫珺馋嘴猫,让云英别惯她。

傍晚,卫霄随卫二爷办事回府。

张氏要裴业夫妻在前院用膳,几个房里的老爷夫人作陪。明儿个他们不一定能给夫妻俩践行,是以今夜畅怀说体己话。天弯罩做隔断,女眷在另一间的八仙桌用饭。卫四爷问起裴业在将军府吃住习不习惯。

卫二爷一沾酒就逗人玩:“在我们这儿兴许别的受委屈,吃住绝不委屈。小公爷,你说是不是?”

裴业笑道:“吃住不受委屈,别的也不受委屈。”卫二爷亲自给裴业斟了一杯茶,说道:“长肠说你酒量不佳,且明日赶路,便不叫你吃酒了。”

裴业礼貌地接下卫二爷的茶,道:“谢二叔父款待。”卫二爷挑眉说道:“客套话给咱省了,长辈照顾小辈,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卫霄见裴业像回光返照。

昨日这妹夫,所谓的妹夫,脸上笼着乌云,晦暗灰沉。他想裴业是死心了。

怎么今日起死回生,跟吃了灵丹妙药似的。大大大

饭席一散,至东厢房,桂圆伺候兰云英沐浴。“娘子,你今日话少了。四姑娘问你几次话,你都没反应。“桂圆给云英绞干头发,自顾说,“奴婢看,今日郎君是吃错药了,成亲这些时日,郎君哪有唤过娘子的名字?”

云英倚着浴桶,说:“莫要胡乱猜测,我只是一时难过伤神,舍不得阿姐。”

连桂圆也看出裴业的不对,她和妹妹的事,能瞒多久?桂圆叹道:“没有路引,以后想见四姑娘和玉蝉,忒难了。”屏风外响起文柏说话的声音。

“郎君,包袱收拾利落了。”

兰云英忙让桂圆递衣裳。

厢房分里外两间,云英睡里间,裴业睡外间。每到这时辰,裴业要在书案前温习功课。

兰云英躺在软榻,望着屏风投来的烛光,落在木板,丝丝缕缕,凝聚成团。她在等,等那道笔挺的背影问她话。

正如昨日,卫霄探问她身份的虚实。

云英也想知晓,裴业怎会和她的字迹相似。有耶娘的苛刻管教,她近乎不和外男交谈,遑论知晓男子的为人、脾气如何。

云英印象刻板,男子应像阿耶严苛,像叔伯们固执爱训诫。除了吟诗作赋,把玩古董,其余内宅的大小事务,一律甩手不过问。涉及要花银钱,要招待客人,他们才伸出一只手来管。云英甚至抵触和男子相处。

尤其是嬷嬷教她和妹妹,要如何伺候男子。她觉得成亲是场噩梦,是很不文雅,很粗莽的事。

她嫁去国公府,婆母说她初为人妇,先熟悉熟悉府邸的老爷夫人,各个院子、园子的路。

裴业的书童文柏,是个热心肠,到她院里问有没有要添置的物件,他去买。云英以为,有什么样的主子,教什么样的下属,文柏如此,裴业便不是傲慢、难以相处的人。

烛光扑闪,竹简摊在案边,裴业读不进去书。是她。

同他拜堂成亲的是云英。

若嫁给卫霄的果真是云英,从前起的种种迹象,一开始就不会出现。神情、字迹、气味一一裴业深想了昨日在宫中,官家准她们去净手,是从那时,她们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其里发生了什么,无人清楚。她们姊妹换了身份,他既确认了,何苦去拆穿?事有因果,她们如此做,或是不得已,或是有隐衷。他不愿给云英带来困扰。

云英并不知他见过她的字迹,她的画。

裴业合了竹简。

他起身,靠近屏风,对上偷看他的明眸,说道:“早些歇息。”兰云英躲避不及,脱口说道:“你也早些歇息,读书读太晚,伤眼睛。她阖眼,翻身面对墙壁,有一丝懊悔,她……她怎么说起关怀的话了。裴业低低地嗯了一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