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1 / 1)

嫁狐狸 布鲁布布 6051 字 12天前

是父亲?

纸人轿夫那句“女儿换得青云路”的童谣,像把钝刀般在王元妦心头反复碾磨。

想给她配冥婚,又不是头一次了。

她冷笑,最可恨的哪里是李氏?其实是那个道貌岸然的父亲,他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继母再恶毒,也不过是他手里一把趁手的刀。

对娘亲的薄情,对自己的漠视,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从来只需端坐高堂,自有李氏冲锋陷阵。

王元妦不再理会老妇人的疯话,径直下了轿子,眼前是一个孤零零的宅院,门楣上贴着的喜字也是灰白的,像被雨水泡发的纸钱,院门两边挂着的黑色灯笼随着风晃啊晃。

院门敞开,院子里,竟然站满了人,数十个身影背对着她,当她刚才下轿的时候,都齐刷刷地转过身来。

不,它们并不是人,和轿夫一样,竟是一排排纸扎的人偶,一个个画着夸张的妆容,腮上两团,已经点睛的眼睛正盯着她。

纸人们突然又动了。

它们以某种诡异的韵律向两侧分开,纸扎的四肢随着动作发出声响,脚上竟都套着绣花鞋,它们让出一条通往正堂的小径。

这时候,老妇人将身子探进轿中,用手拾起那双被王元妦踢到角落的绣花鞋。

她佝偻着背,将绣花鞋正正摆在院门口。鞋尖不偏不倚地正对着王元妦,金线绣的并蒂莲带着说不来的怪异感。

“莫急。”老婆婆的嗓音听起来更加苍老了,“新郎官马上就能找到你了。”她特意咬重了“找”字,裂纹遍布的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然后缓缓倒退着离开院子,身影每退一步就模糊一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王元妦盯着那对翘起的鞋尖,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突然福至心灵,回想起幼年时候看过的志怪——鞋乃鬼怪之目,鞋尖所指之处,便是阴物视之所及。

此刻那对绣鞋正直直地“望”着她,仿佛真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透过鞋尖窥探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试探着要将绣鞋掷出院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这院中所有纸人都齐刷刷转头,数十双描画的眼睛正直勾勾盯住她,衣服下的竹篾骨架发出“咯吱”的声。

王元妦略微思索,当下有了主意,她屏住呼吸,用脚悄悄拨动另一只绣鞋,将鞋尖缓缓转向院外。那些纸人这才僵硬地转回了头,原来它们只能感知绣鞋是否在院子里,却辨不清具体的方位。

正暗自松气时,有两个身着素衣的小丫鬟垂首走出,她们的身影虽也是黑白的,却多了几分活人气息。只是当她们抬起头时,王元妦心头一惊,本该生着唇齿的下颌处,竟是光洁如纸,平整得仿佛天生就没有嘴这个器官。

那两个无嘴丫鬟已悄无声息地贴近,一左一右搀住她的手臂,力道轻柔却不容抗拒。她们引着她往内室走去,脚步轻盈得没有半点声响。随着她们的步伐,廊下的纸灯笼忽然剧烈摇晃起来。

到了内室,其中一个无嘴丫鬟从桌案上捧起了一套嫁衣,那嫁衣的颜色漆黑如墨,浓郁得几乎要滴落下来,仿佛是用夜色最深处的色泽浸染而成。

王元妦静观其变,任由丫鬟们冰凉的手指划过她的肌肤,为她换上那件黑色嫁衣。可是当衣料滑过肩头时,王元妦突然在铜镜中瞥见一抹刺目的红,她肩胛下那枚胎记,竟在这黑白世界中颜色那么清晰。

如同墨色画卷上不慎沾染的丹砂,灼灼地映在铜镜里。而两个无嘴丫鬟似乎也注意到了,动作突然停滞,本能地身子微微后仰,好像在躲避胎记散发的气息。

僵持片刻后,丫鬟们终究还是颤抖着完成了更衣,带着她回到了正堂。

纸人们还在那里站着,可是唇角的笑意却愈发明显,像是感应到了她的存在,院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呼唤声:“元娘?你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你?快把蜡烛点上!”

她的心跳了一下。

那声音分明是江焠的,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失真感,就像有人在拙劣地模仿他的声调。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模糊的黑影在院门前焦躁地徘徊。那人影轮廓与江焠一般无二,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原地打转,明明近在咫尺,却对她的存在浑然不觉。

黑影的声音越来越焦躁,然后逐渐扭曲变形,它甚至不在刻意伪装,直到那嗓音突然拔高,竟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声,沙哑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亢奋:“怎么这么黑呀,元娘你在哪里呢?”

随着声线变化,黑影的身形也开始诡异地膨胀。原本与江焠相仿的轮廓不断拉长扭曲,最终化作一个畸形人形。它佝偻着身躯,细长的手臂几乎垂到地面,

它依旧在门槛前来回踱步,明明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触到她,却仿佛完全看不见院内的景象。

王元妦攥紧了手指,尽量放轻呼吸,她低头看向那双被自己调转方向的绣鞋,被她踢得一只鞋尖朝内,一只鞋尖朝外,怪不得这外界的“新郎官”一直找不到她。

院门外,那畸形黑影的咆哮声越来越狂躁,它的脖颈伸长,像蛇一般探向院内,似乎想用另外的办法找到王元妦。

本能告诉她,对方叫她名字的时候,不能回答!

接下来呢。

怎么办?

她这回是真的茫然了。

但是就在此时!

就在这黑白交织的幽冥之中,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那声音不紧不慢,却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安心,王元妦猛然望去,一道修长的身影自黑暗深处走来,他竟然是整个世界唯一的颜色。

是江焠!

江焠每走一步,脚下枯败的草木就泛起一丝生机,连带着周遭的灰白都褪去几分。

行至院门处,他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响指,院外那个畸形黑影顿时发出凄厉的嘶吼,如同被烈阳灼烧的晨雾,扭曲着消散在空气中。

江焠眉梢微挑的模样与平日一般无二。当他对她眨眼的瞬间,王元妦甚至看清了他睫毛投下的阴影,这般生动的神情,绝不是那些纸扎傀儡能模仿的。

“怎么,”他忽然轻笑,声音里带着熟悉的戏谑,“连自家夫君都认不出了?”

满院的纸人见有人见到了院子,就开始齐声大喊:“送入洞房!”

跳过了所有该有的礼数。没有天地可拜,没有高堂在座,只有无数惨白的纸人面孔晃动。

它们描画的眼睛歪斜着乱转,却仍僵硬地重复着贺词。原来这些阴物根本分不清谁是新郎,只要踏进这院落的,都会被它们强拉进这场冥婚。

而江焠已经走到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那么的温热,她惊愕地发现自己黑白的手指竟然一点点染上了颜色,那鲜活色彩如涟漪般扩散,更奇妙的是,随着颜色的恢复,她甚至感觉到久违的暖意正从两人交握的掌心传来。

而江焠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别看它们,看着我。”

王元妦抬眸望进他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眸子映着她苍白的面容,她忽然发现,他的瞳孔中竟没有映出周遭任何一个纸人的影子,唯有她,完完整整地占据了他的视线。

就在这四目相对的刹那,天地扭曲。

整个世界竟然如同被无形的手撕扯的宣纸,那些纸糊的宅院、灰白的灯笼、诡笑的纸人,全都在这撕裂中分崩离析。

裂缝中迸射出刺目的金光,所过之处,阴霾如晨雾遇朝阳般消散殆尽。王元妦只来得及抓紧江焠的衣袖,便觉脚下一空。

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厅堂。

王太常和李氏猛然站起身子,而双英也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抬眸望向江焠时,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震惊,可是根本来不及说话,他的前襟突然凹陷,如同撞上一堵无形气墙。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出。

“砰!”

他踉跄着连退数步。最骇人的是他此刻面容,嘴角缓缓渗出一缕黑血,那张原本俊美如玉的脸庞上,竟浮现出蛛网裂纹,像是被摔碎的瓷像,正在一点点剥落。

这一切发生太过于突然,李氏和王太常顿时瞪大双眼,吓得连连后退,双英那些剥落的碎片下露出的竟是一团团黑雾。

“不错,画皮之术确实精妙。”江焠笑了,语气懒洋洋的,那声感叹拖得绵长,带着几分玩味,“这报慈观香火缭绕,信徒虔诚,可里面的道长竟是只披了人皮的鬼物。”

王元妦内心翻涌,她分明记得刚来时,双英道长对江焠并不放在眼里。可自从他们从黑白院落脱身时,那道长的眼神分明就变了,像是终于认出了什么,瞳孔里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惊惧。

是错觉吗?

双英一声轻叹,竟然没有任何反抗,抬手拂去嘴角溢出的黑血,这个本该狼狈的动作,由他做来却带着几分诗意的哀艳。

他声音忽然轻了几分,眼帘微垂,恰好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惊悸:“江公子,当真是……慧眼如炬。”

下一刻,他抬眸,重新整了整衣冠,那姿态不似对敌,倒像是晚辈拜见尊长:“百年修行,终究逃不过天命。在下虽非善类,可您这位岳父,为搏仕途,连亲生骨肉都舍得配给死人呢。”说这话,他的凤眼突然斜睨向王太常。

“你、你这妖物!莫要血口喷人!”王太常也顾不得害怕,一下子拍案而起,那张向来威严的面孔此刻血色尽褪。

不过是动了些心思罢了。他本来的确是想请双英来降服江焠,可那日听双英道长说……

只需抽走一魂,顶多让那丫头变成真傻子,又不会伤及性命。

王太常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物尽其用,他在心底默念着这个词,仿佛这样就能为自己的打算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若能借冥婚助王家官运亨通,牺牲王元妦又算得了什么?横竖那丫头本就不受待见。

李氏瞪大双眼,脸色煞白,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心虚,丈夫竟也藏着这般心思。原来他们夫妻二人,一个悄悄买凶杀人,一个暗自算计着用女儿配冥婚。

双英闻言,发出一声嗤笑,手指突然轻抚过自己逐渐龟裂的脸颊,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完好的那侧依然俊美如谪仙。

他仰首望天,笑声渐渐变得癫狂,在空荡的厅堂里回荡出诡异的回音。

“王大人啊王大人,您这般自欺欺人,倒比我这画皮妖怪……更像妖呢。”

突然一道细缝从双英眉心处裂开,渗出丝丝缕缕带着香气的烟雾,下一刻,如蝉蜕般,他身上的人皮竟然缓缓剥离,在空中舒展成半透明的薄纱。

很快,一张完整的人皮就缓缓地飘落在地,眉间一点朱砂鲜艳如初,仿佛随时会再度睁开那双凤目。

江焠负手而立,眉梢微挑,冷眼旁观这场诡异的蜕变。

而就在此时,后院外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就看见陈其率领一队玄甲侍卫正鱼贯而入,他上前单膝跪地,恭声道:“末将参见王爷!”

满室骤然陷入死寂。

王太常和李氏脸色全然变了,两人脸上的惊惧之色尚未褪去,眼底又泛起更深一层的骇然。

恐惧之后是更深的恐惧。

无人不知道这声王爷意味着什么。

当今天下唯有一位能称王爷的,便是那位执掌生杀大权的摄政王司徒焠。

江焠……司徒焠。

他根本联想不到一起啊,但的的确确是一个名字。

可是连质疑的资格都没有,王太常入朝为官多年,何尝不清楚,眼前这些人,这哪里是什么普通侍卫,分明是皇家近卫!

李氏嘴唇微微颤抖,保养得宜的面容上血色尽褪:“王……王爷?”这声呼唤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她的嘴唇开合了几次,却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觉得脖颈发凉,后心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王太常更是一个踉跄,他的手指死死攥住太师椅扶手,仿佛不这样就会瘫软在地。

“解释一下?”江焠淡淡开口。

王太常双膝一软,忙辩解道:“王爷,这分明是误会!”后几个字几乎吓得成了气音。

“误会?”他忽然轻笑一声,“堂堂朝廷命官,勾结妖道谋害亲女,现在告诉我是误会?”

他每说一个字,王太常的脸色就灰败一分,到最后已是面如死灰,他重重磕在地上,嘶声哭嚎,那样子十分狼狈:“王爷明鉴啊!下官对天发誓,全是那蠢妇自作主张,下官并不知情啊!”

王元妦静立一旁。

灵堂的白幡仿佛又在眼前飘动。那年她也是这样跪着,

而此刻,她的父亲,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正以同样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地。他在权势面前,也会露出这般摇尾乞怜的丑态。

这何尝不是真正的画皮鬼。

没想到王太常这样狗咬狗,李氏气的脸一下子扭曲起来,她一下子扑过去:“好个道貌岸然的老匹夫,是谁当初点头同意的?你摸着良心,你要不是动了这心思,这妖道能来府中?现在倒要把脏水全泼到我头上?”

王太常被她扯得袍子散乱,狼狈地往后缩着身子,

江焠冷眼看着这场闹剧,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侍卫们立刻地扑上来,扣住李氏肩膀时,她还在嘶声叫骂。

“带下去,好好审问。”江焠淡淡地开口。

王元妦见这两人被押走的背影,突然有些茫然,江焠拉住她的手的时候,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飘忽的思绪终于落回实处。

她不知道问什么,想了想轻声问道:“方才去的宅院是阴间吗?”

江焠声音放得极缓,解释道:“别怕,那不过是画皮鬼用邪术辟出的画中境。他用活人魂魄滋养,这才造出那般逼真的幻境。”

王元妦沉默了一下,回想起来,却有几分后怕。

而这个时候,眉心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江焠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平她紧蹙的眉头,声音里带着几分玩笑,却藏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好了娘子,现在该算算你的嫁妆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转而轻声开口:“王家多余的我一件都不要。我只要取回娘亲的全部陪嫁。”

*

城南的百亩良田,城东的两处庄子,还有那些被李氏私藏多年的首饰箱奁……娘亲当年的陪嫁被一件件清点出来,至于茉香,她给了好大一笔银子,足够这她下半生衣食无忧。可当茉香捧着银子退下时,她望着那背影,忍不住想起那年春天,她替她挨了李氏十下戒尺,手心都肿得不能端碗。

至于王太常和李氏还在大牢里受审的消息不时传来,可是她听着这些消息,心却像被挖空了一块。这仇报得太快,快得让她措手不及。

夜色渐深,王元妦独自站在庭院中,十年夙愿一朝得偿,胸腔里却像塞了一团的棉絮,浸透了雨水,沉甸甸地坠着,原来恨意抽离后的空洞,比恨本身更教人无所适从。

“想什么呢?娘子。”江焠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怎么觉得娘子大仇得报,反倒不高兴了?”

“我其实很高兴。”她声音轻软,像在确认什么似的,“只是可能还没反应过来……总之谢谢你。”

“你我是夫妻,谢字太重了。”他闻言,不由得挑了挑眉,忽然又牵着她往琴室方向走去,“不过既然执意要谢,良辰美景,娘子不如来弹一曲?”

弹一曲?

她怔住了:“现在?”

江焠侧眸看她,半边脸落在月色阴影里,唇角勾起清浅的笑意:“怎么?”

王元妦想了想,难得羞赧的道:“其实……我不太会,只是幼时跟娘亲学过些皮毛而已。”

江焠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无妨,我教你”他声音带着笑意。

琴室里,一方古琴横陈案上,琴身漆色如墨,七根冰弦在月色下泛着幽冷色泽,不用猜就知道这琴价值不菲。

江焠忽然扣住她的手腕,稍微一用力,王元妦整个人就被他带着转了个圈。后背堪堪贴上他的胸膛,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按坐在琴案前。

江焠两只手却已环过她的腰际,将她牢牢圈在怀里。温热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隔着层层衣料,她甚至能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他的手覆了上来。温热的掌心贴着她手背。信手拨出几个清冷的音:“这是《凤求凰》。”他的呼吸近在咫尺。

下一刻,琴声忽转缠绵,他的唇已经落在了她的颈侧,

“你!”她指尖一颤,琴弦发出铮的一声乱响。

那动作太过温柔,每一次轻吮都好像在描摹珍爱的轮廓,又太过耐心,仿佛要将这片刻的温存延展成地久天长。

这种刻意放缓的折磨,让她在若即若离的触碰中渐渐失了方寸。

王元妦感觉自己心跳快的不受控制,跟着颤巍巍地晃,胸腔里的空气几乎被抽尽了。

她的身子一寸寸软下来,连手指都跟着发麻,而他的手指沿着她衣衫里的弧度游走,然后突然停住。

鼻尖抵着她的,低声道:“现在,教你弹琴,泛音要这样起”

指腹一按。

她猛地瞪大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