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孩童的泪水(1 / 1)

K当然不知道系统怎么想的,他只是按计划下班回家了。

在门前时遇到了也是恰好回家的邻居:一个法国人。对方打了招呼,伊凡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然而,当伊凡拿起钥匙开锁时,却敏锐地听见家中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瞬间警惕起来。

他推开门,窗帘紧闭着,室内有些昏暗。

有一股潮湿的血腥气,客厅里传来窸窣响动;厨房里的似乎有正在烧水的咕咚咕咚声——不是罗佳,他不在。

“谁?”他轻声问,右手已握住风衣内袋的折叠刀,反锁了大门。

他向前走,依稀可以辨认出沙发上蜷着两团黑影,黑暗中浮起一团暗黑色发红光的物体、像触手一样——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为什么到我家来?”伊凡皱眉,声音阴冷又沉稳。

那团黑色触手凝滞了一下,又迟疑地收了回去,聚集在黑影周围。

伊凡走近窗边,猛得拉开窗帘,光照进来的一刹那——两团黑影从沙发上弹起。

——两个孩子。

黑发少年将更瘦小的女孩护在身后,褴褛衣襟下肋骨根根分明,却像头炸毛的幼狼般龇出尖牙;银灰色发丝从女孩脏污的兜帽里漏出来,右眼缠着渗血的绷带。

他们周围,一团破布触手一样的东西正蠢蠢欲动。

异能者?伊凡放下了刀。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谁派你们来的?”他冷冰冰地质问着,“擅闯私宅也是大罪,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两人警惕地望着他,没有回话。

这时候,男孩突然忍不住了似的,剧烈咳嗽起来,那架势好像要把肺都从胸腔里咳出来;那团黑触手晃动了一下,消失不见了。

女孩立刻抱住他,瘦小的手臂挡在他与伊凡之间:“对不起,我们不知道这房子是您的!但我哥哥生病了,求您别伤害哥哥!”

“凭什么?”伊凡积攒的怒火正在上涌,“我是做慈善的吗?喜欢四处收留流浪儿?”

瘦弱的男孩使劲摇头,他好似没有多少力气了,却拼命把他的妹妹护在怀中,身体颤颤巍巍,眼神却好似一只野犬。

伊凡一步步向他们走进,表情并无变化,周身的空气却好像骤然冷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厨房里的水烧开了,发出如刺耳的尖叫。

在这可怖的交响里,娇小的女孩预感到自己与哥哥即将会有的命运,只能狠狠抱住自己最后的亲人。

她的眼睛逐渐生出泪水:

那是从希望突然掉落到绝望的眼泪;是为自己与可爱可怜的兄弟的不幸,也终于要从这个世界上结束的眼泪。

其中有一滴最快盈满了,顺着脸颊坠落下来。

这滴泪落得很慢,很慢。

伊凡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它吸引,追随它一起落地,宛若一个永远凝固的电影镜头。

这滴泪发挥了不可思议的功效,令他发热的头脑突然冷却下来:

您在做什么啊,伊凡·卡拉马佐夫?经历了这么一遭,连自己过去的箴言也忘了吗?

——一滴泪珠的价值足以摧毁所有天堂!*

孩童可称为这世界上最纯洁无辜的东西,也是最能代表苦难之可悲的东西。

若上帝允许他们无辜受难、流血流泪,那么天堂就永远是虚妄。

既然天堂不存在,那么谴责上帝也没有意义;最应该谴责的该是那些不负责任的成年人,该是那些让他们痛苦流泪的、具体又抽象的人!

这不是您亲口说过的吗?——所以,您在愤怒什么,高高在上地质疑着什么?

于是,空气中那无形的压力消散了。

他绷紧的神经一点点放松,表情不再咄咄逼人。

他开口说话,语气刻意软化、充满真诚:“抱歉,是我冲动了。不需要害怕……我只是突然见到家里有了客人,心下震惊而已。”

这时候,所有人终于听到了楼上传来的响动。

一个人乒乒乓乓、跌跌撞撞地从上面冲下,非常坚定地站在了两个孩子身边,手里还提着一个医药箱。

——好似一个守护者。

伊凡默默望着这个人的脸,笑了:

【看啊,罗季昂·罗曼诺维奇,现在是谁在扮演基督?】

他示意罗佳把医药箱放下,向两个可怜孩子说:“自己会涂药包扎么?……好。厨房的冰箱开右边,里面还有面包和牛奶。你们自己拿着,垫垫肚子。”

然后,又转向罗佳,神色平静:“先把水壶关了,然后去书房。我们需要谈谈。”

……

芥川龙之介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运的人。

自记事起,擂钵街的风便裹着铁锈与腐臭灌进肺里,把他的肺部和肋骨当作锈蚀的琴,时不时地咳出悲苦的旋律。

但他对此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觉。

也许有人认为,他心里会有怨恨、不甘、嫉妒、甚至不知往何处冲去的愤怒——为什么会沦落在这种地方?为什么我们就要卑贱,连活下去都显得如此困难,需要拼尽全身力气?

但这不是真的,他并没有与人类如此相像的情感:左胸处的那个地方似乎诞生以来就是空空荡荡的,只装着一个维持生命的器皿。

他不在乎暴力、不在乎温暖,被虐待、侮辱,也不会引起什么特殊的反应。

他是游荡在这片土地上的一条野狗,天生就有不会笑也不会哭的残疾,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

成天只会打斗,只在无尽的沉默里泄露出一点嘶哑呜咽,从所有敌人和觊觎者身上咬下一块块肉。

可他毕竟不是泥做的土偶,那种木讷呆滞的东西;野狗令人恐惧,因为他也有在守护的东西。

他有一个妹妹,名字叫芥川银;也有八个同伴,许多人都没有名字,只有外号。

有这样一些人在他身边,妹妹有着这样生着病的哥哥,他们所有人都不得不生活在这种冰冷地方。

幸运吗?不幸吗?

他说不清楚。

但他清楚的是:纠结这种东西毫无必要,比起自怨自艾的思考,他更需要为妹妹和同伴们带来更多面包。

某年,天冷得要死,雪似乎很大很大,把一切都变成白色。

一个雪夜,妹妹蜷在漏风的铁皮棚下,高烧得像块火炭;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

他攥着半块面包,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又黑又硬——却被一群目露凶光的男人堵在巷尾。

当反抗失败,拳脚落在腰腹时,他感受到疼痛,却难以生起愤怒或不甘的情绪,只是把食物紧紧攥在怀里,瞪着一双眼睛看向所有人。

然后,不知为何的,他突然想到了死。

或许可以说,他一遍遍地想起死。

也许死是一种更快的方法。因为活着如此艰难,又没有意义,那为什么不去死呢?

但只要他还有办法,他不会选择死的。野狗挣扎着活在世间,努力生长,宁愿痛苦、饥饿、流浪,也不会选择死亡。

况且,他还有银,还有同伴。

但要想活下去,现在的他需要力量!这种突如其来的渴望啃噬着他的骨头,在他的胸腔里挤得鼓鼓囊囊。

也许有什么东西听见并回应了他的呼唤。充盈的胸腔好像突然一下子敞开,装填了某种力量——

强大的、黑色的力量。

衣摆化作獠牙刺穿一个人的咽喉时,温热血浆溅在雪地上,竟然有点像花。

男人们惊惶的瞳孔里,倒映着一个幼小的、瘦骨嶙峋的怪物——那怪物长着一张芥川龙之介的脸。

擂钵街的法则向来直白:要么吞人,要么被吞。

因此,他没时间在乎自己刚才是不是杀了人,也没有想过这是什么罪。

他只知道,那天他终于保住了自己的面包,挽救了妹妹的性命;也拥有了新的力量,能够让他变得强大的力量。

这种力量名叫——

“罗生门。”

他们的日子好过了一些,但仅仅是一些而已:罗生门是种相当桀骜不驯的能力,不总是听他的话,时常在该灵的时候不灵。然后,他又免不了被打一顿的命运。

一天又一天过去,痛苦仍是永无止境的。

只要呆在此地,他如附骨之蛆般的咳嗽与疾病便永远不会得到治愈。

在这样的日子里,同伴们经常幻想过擂钵街之外的世界是怎样:是不是有宽敞舒适的房子,永远吃不完的水和食物?

他们是不是可以识字,可以肆无忌惮地读书,还能穿上漂亮的衣服?

然而,芥川龙之介没有幻想。

野狗是没有幻想的。所以他不会幻想健康快乐的妹妹,不会想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更不会奢求有一份能赚钱养活自己和妹妹的工作——他对那种幸福和幸运没有概念。

但无心的怪物也会有想要的东西——

他想要一颗心。

有一颗心,他是不是就会哭会笑,是不是生存就可以变成生活,是不是就能获得幸福?

有一颗心,他是不是就可以变成真正的人类?

可为什么呢?他想要的似乎永远都得不到。

现实是:芥川刚刚又操纵着罗生门,扎穿了几个来抢地盘的人的喉咙。

血腥气灌进他的鼻子,令他突然剧烈地干呕起来。粘稠的黑暗从喉管倒流,混着胆汁与难以消化的食物残渣。

好恶心,好难受。

——他既没法拥有一颗心,也没法让妹妹不再哭泣。

而且,直到有一天,他赖以生存的力量——“罗生门”甚至引来了更可怕的敌人。

他也听说过,最近黑手党和罪犯们失踪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说失踪者必定已经死了,而且应该是同一个人杀的。

但没有人能找到证据,那些人就是凭空消失了。

于是,有人又说:“肯定是异能者干的。”

拥有罗生门的芥川龙之介也是异能者,而且罗生门似乎能够吞噬人,很符合犯人的特点。

那些人疯了,不论是亡命之徒还是黑手党成员,他们都想要找到一个凶手,用来换悬赏或者向上级交差。

他们不会在意这个“凶手”是不是只是个不满十三岁的孩子。

芥川龙之介被追杀,他保护同伴,同伴却一个个死亡。

他只剩下妹妹了,来不及难过,只好带着妹妹不停躲躲藏藏。

直到有一天,当罗生门再次失灵,他们就要丧生在黑手党罪恶的枪下时,有一个人出现了——

一个斯拉夫人,非常年轻,看起来瘦弱。

却挥舞着一把锋利的斧头,穿梭在人群中间,好像在跳死亡芭蕾,不到一刻就干掉了所有人。

事情结束了。在月亮底下,青年回头看见他们,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

——在下水道边突然看见洁白的花朵,随手撒下去的种子突然变成沉甸甸的麦穗的,那种惊奇。

“真美啊……”青年说。

芥川银从她哥哥怀里露出一张脸,羞怯地说:“先生……您也很美。”

突然而然的,龙之介感受到某种磅礴的、激荡的情绪——它化作另一样滚烫的东西,从他眼眶中汩汩流出。

他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生存的智慧本应让他警惕,但他一点点站起来,前进,紧紧握住了青年的手。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