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问心何从(四)【三合一)
一千一百阶,第十一重幻境。
火红的枫叶漫天飞舞,落在她的手边。袅袅而上的茶香中,师父伸出手,替她将鬓边碎发别到而后。
棋盘中心落下一子。
“天元。”
枫叶掠过窗棂时带起细碎的风声,惊鸿剑正安静地倚在墙角。她的师父姜奕是个神秘兮兮的世外高人,行踪不定,那一年恰好路过覆灭后的殷州城,将她从尸山血海中捡了回来,教她习字,教她剑法。南问柳人生的前十一年与殷州城一同埋在了废墟里,而后她拥有的一切,都是师父给的。但她记得清清楚楚,师父已经死了三年了。这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连缘山的竹舍,连桌上那盏豁了口的粗陶茶碗都与记忆分毫不差。可师父的衣摆分明浸着山间晨露,眉目鲜活如生一一假的。
都是假的。
此时白字已被黑子团团围住,南问柳盯着棋盘看了半响,实在想不出破局之法。
她一拂袖,将整个棋盘打乱了,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不下了不下了,今天到此为止!”
一千二百阶,第十二重幻境。
“观棋如观心。”师父的叹息声融入风里,“你戾气太重了,阿柳。”南问柳歪了歪头,笑眯眯道:“戾气重点不好吗,师父?”“当然,修仙一路对心性要求极高,戾气过重者,容易陷入偏执,日后难以…“可我只有这些东西了。“她垂眸敲了敲手中的剑,“我若也像他人那样,永远温顺得像个圣人,被别人抢了东西都不急不恼,那么殷州的仇,又该谁去报呢?”
一千三百阶,第十三重幻境。
“殷州之劫没有证据是林家所为,你若执意要查,怕是会阻力重重……”南问柳:“哦。”
继续往前。
一千四百阶。
“没有人愿意旧事重提,何况萧家一脉都在那时候死了个干干净净,你注定是孤身一人……
南问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剑尖倒悬,险险擦过地面:“成天就是这一套,说来说去累不累啊?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就不能换点新鲜的词?”一千五百阶。
“你没有可以倚仗的世家身份,该如何接近林家呢?”“林家可不会对平民百姓投来目光。”
南问柳闷笑一声:“这个啊,就要问林家的的大少爷了。”一千六。
一千七。
“接近以后,又该从何查起呢?”
都无所谓。
从哪里查不是查。
只要开了这个头,只要把殷州之劫捅到明面上,她相信天下民意终会如燎原烈火,吞噬每一个试图粉饰太平的人。
现在,只不过是需要一个人,一个有足够的话语权的人,站出来而已。一千八。
一千九。
所以,她要变强。
南问柳想。
她要不择手段地变强,一步一步,爬到这世界上最高的、能被所有人看到的地方去。
她不要像千千万万的人一样,被埋没在历史的长河里。她就是要爬到最高处,成为所有人都奈何不了的人。
就算有人看她不顺眼,也得给她老老实实憋着。有朝一日,她要单枪匹马杀到林府,把她的剑抵在林屿墨那老东西的脖子上,问他敢不敢重查殷州之事。
殷州的数万百姓不能枉死,她的来路不能被这世间遗忘一-这世间要是没有公道,她就用她的剑杀出一个公道!
“林屿墨是条老狐狸,我暂时没有与他斗的资本。“南问柳缓缓道,“他今年有四五十岁了吧?总有老去的那一天,我比他年轻,我等得起。”“听说,林家的大少爷与他关系一般?“她笑了下,“突破口这不就来了吗?所以,在连缘山的初遇,她出手救林之鹤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身份。没有悸动,没有怜悯,有的只是赤/裸裸的算计。一一林之鹤,你拿什么跟我斗呢?
两千阶,第二十重幻境。
“……南景学宫?”
“对。我想了很久,如果你执意要查殷州旧案的话,可以试试从这里开始。”师父立在门前回过头来,他背对着猛烈的日光,面容有些看不清楚,“林家那小子平时在家族中,外人接触不到,但各大世家都会把族中子弟送去学宫,那里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人,是你最好的机会。”南问柳道:“可学宫不是不招平民吗?”
师父叹了口气:“但没有别的办法了……要不从季家那边试试?他们也许很乐意给你伪造个身份。”
南问柳沉默。
“我不想要世家的身份。“她幽幽道,“我就是想要以我现在的模样,一介来历不明、父母双亡的孤女,爬到他们头上去,狠狠打他们所有人的脸。”师父摇了摇头:“那你这条路,会更加难走……你决定好了吗?”“当然。”
“好吧,总之你认定的事,我从来也劝不住你。“师父无奈地笑了笑,缓步踏出门外,“城东有家卖首饰的琳琅斋,我上次看到一支簪子感觉挺适合你。而且旁边就有一家卖糕点的,我记得你喜欢他家的桃酥一一”南问柳眼神一亮,脆生生喊了一句:“师父!”“好啦,回来给你带便是。”
然而她从日升等到日落,都没有等到师父回来的身影。暮色染血般泼在天际,林间惊起飞鸟无数,扑棱棱掠过她的头顶。山道蜿蜒似蛇,南问柳提着剑,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她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衣摆勾破了也顾不得,枯枝在脸上刮出血痕也浑然不觉。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一一师父从来不会失约。连缘镇笼罩在诡异的寂静里,连打更人的梆子声都消失了。南问柳冲进药铺时撞翻了几个药碗,噼里啪啦的脆响惊醒了打瞌睡的老妇人。“柳丫头?"掌柜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大晚上的,出什么事了?”“我师父……“南问柳攥住她的手腕,“有没有见过我师父?”掌柜愣了愣,眼神躲闪:“你说姜奕啊?他晌午确实路过这边,在城东买了包桃酥就走了……哎,你别急呀,说不定是路上耽搁了………南问柳转身冲进夜色。
长街尽头躺着个人。
月光像一匹惨白的绸缎,轻轻覆在他身上,胸口处的血早已凝固成暗红色。他手边散落着一个包袱,里面是几块碎得不成样子的桃酥,与一枚从中间断裂的白玉簪。
南问柳踉跄着跪倒在地。
她伸手去探师父的鼻息,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那张总是含笑的脸庞泛着青灰色,唇角残留着未干的血迹,衣襟前襟大片深褐色的血渍,像一朵开到颓摩的花。
“真可怜……这人明明也是个实力不低的修士,可惜对上了林家的暗………“听说是因为一枚簪子起了冲突,他和林家旁支的少爷一同看上了琳琅斋的簪子,按理说就是先来后到嘛,但对方可是林家,才不会跟你讲道…“连一个旁支子弟都如此无法无天,还有没有天理了?”“作孽哟,为个死物送了命!”
南问柳猛地转过头。
她的眼睛比剑锋更亮,浸着凛冬最冷的雪。说话那人被她看得心里发怵,忍不住后退半步,绊在青石板上摔了个跟头。“林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哪个林家?”
“还能是哪个林家……"那人捂着屁股嘟囔道,“南景只手遮天的那个林家呗。”
“嘘一一谁知道他们有没有走远,慎言!”天地仿佛倒转了一瞬。
街边灯笼的光晕在她眼底碎成星星点点的红,像是一场永远不会熄灭的火。它从南问柳十一岁那年的殷州城开始燃烧,一直烧到了她十四岁,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愈烧愈烈。
几乎要烧穿她的魂魄。
原来这就是答案。
她早该想到的。
师父总说殷州的水太深,不想让她瞠这浑水。可原来就算普通人不去主动招惹,也会因各种小事送了命。
原来那白玉似的世家门楣底下,密密麻麻,埋的全是无名的尸骸。眼前景象被泪水糊得什么都看不清,簪子锋利的断端刺破掌心,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滴落下来。
她肩膀颤了颤,捂着脸深深埋下腰,状似疯癫地大笑起来。“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南问柳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清楚,抓起手里的簪子,狠狠扎向咽喉。惊鸿剑突然震鞘而出,剑柄重重撞在她的手腕。南问柳手一抖,簪子脱了手,碎成了三四块。
剧痛让混沌的神智清醒了三分,南问柳回过神来,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一一在问心阵中死亡就会提前出局,她竞然差点就被这剜心蚀骨的痛楚魇住了。
她撑着剑摇摇晃晃站起来,闭了闭眼。
假象而已。
没来由的,她忽然想起了林之鹤。
殷州之事的背后是否有林家暗箱操作,尚值得商榷,可师父的死却明明白白,就是林家旁支的某个纨绔所为一一林之鹤身为本家长子,对此知不知情?那双总是浸着霜雪的眼睛,是不是也曾映出过谁的血色?台阶在脚下绵延成看不见尽头的长梯,身后传来重物坠入水中的声响,又有人闯阵失败了。
南问柳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不如归去?”
她嗤笑一声。
两千一百阶。
两千二百阶。
无数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
“殷州之事早就是笔烂账,你何必自讨苦吃?”“林家在南景根深蒂固,你动不…”
“师父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你走上绝路…
走到第两千五百阶的时候,她看见师父站在上方对她微笑。“阿柳。“他伸出手,“该回家了。”
这是她最熟悉的语气,最熟悉的温度。有那么一瞬间南问柳几乎要伸出手去,就像十四岁之前的每一个黄昏,她都会蹦蹦跳跳拽住师父的衣袖,讨要城东的桃酥。
但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动。
“又来啊?"她道,“我都累了…
姜奕的虚影轻轻抚上她的发顶:“那就歇一歇。”“可殷州的桃花还没开。”
“明年会开的。”
“可那些枉死的人……
“会有后来者替他们讨回公道。”
南问柳手中长剑一震,劈开迎面而来的风。“后来者?“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殷州城的人早就死绝了,没有后来者了。”
她是最后的点灯人。
所以今日,谁都别想拦她。
一一她偏要登天!
直到两千七百阶。
自南景学宫建立以来,漫长的近千年的时光里,她是第二个成功走到这里的人一一而第一个创下这个记录的人,此刻就在看台之上。此时看台上的众人已经炸开了锅,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许多第一关便被刷下去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想要看看这位无籍的平民究竞能走到哪里。沈珮在两千二百阶的位置便退了下来,此时也抬起眼,紧紧盯着天边那个模糊的影子。
上官杰一把折扇甩开又合上,合上又甩开,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戳了戳身侧的林之鹤。
“这姑娘到底从哪冒出来的?居然走到了两千七百阶…喂,她不会要打破你的记录了吧?”
林之鹤不搭理他。
上官杰越发厚着脸皮,合上折扇递到林之鹤嘴边:“现在我代表学宫采访一下小鹤儿,你问心阶的记录才创下区区一年,结果第二年就要被人打破了,作何感想?″
林之鹤终于掀起眼皮,凉凉地瞥了他一眼,食指抵住他的扇子。“你当年究竟看见什么了?"上官杰嬉皮笑脸,“不会是应了那句老话,英雄难过美人关?”
“你很好奇?”
“废话,不好奇能问你吗?剑之一道首推林家的云鹤剑法,林相已经那么强了,但都说你比林相年轻时候还要青出于蓝……”上官杰道,“去年我们都盯着你,想着你要是登顶就在学宫门口给你立个碑,哪想你直接甩手不干了一一就差三百阶啊!”
林之鹤沉默。
上官杰继续喋喋不休:“你倒是说句话啊小鹤儿,这姑娘要真破了你的记录,你打算怎么收场?连林家嫡系的大少爷都没能破的问心阵,要是叫她一个白身给破了”
林之鹤道:“那就也给她立碑。”
………哈?“上官杰晃了晃脑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没在跟你开玩笑!你打算立碑给谁看?给那些被她打脸的世家?”他深深叹了口气,语气充满忧虑:“她本来就是你破例放进来的,要是真成了首个登顶问心阶的学生,你让三大世家的面子往哪搁?监司那些老东西最重脸面,回头要是追究起来,可别指望我帮你说话,我家那老头子凶得……而他们讨论的主角,对外界的情况一无所知。第二十七重幻境来得非常不一般,并非过去的回忆了,而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场景。
她嗅到了松烟墨的气味,混着檀木特有的香气。晨光透过雕花的窗棱,如潮水般一寸寸漫进来,在青石砖上拖出长长的金影。满室书卷气熏得人昏昏欲睡。
“今日随堂考察器之道。"夫子戒尺重重敲了敲案头,“之鹤,你来说说。”少年起身行礼,端方持重。
“器道之本,在于因材施教,因势而为,例如雷击木性烈,宜炼斩邪剑;玄冰髓至寒,当铸镇魂…”
南问柳坐在后排,单手托着下巴,悄悄睨过去。他身量已初现挺拔的轮廓,玄色校服衬得脖颈愈发冷白,声音清冽如山泉,极为好听,却语调平平没什么起伏,只是在一板一眼地完成任务。问心阵当真是莫名其妙,窥探她过去的记忆也就罢了,眼前这一幕又算什么?
可能发生的未来吗?
林之鹤的玉符忽然震动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道:“禀夫子,祭酒让我去星枢台。”
夫子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闻言摆了摆手:“去吧。”南问柳呼吸微微停了下,没有任何犹豫就跟了上去一-奇怪的是,学堂内众人仿佛瞧不见她一般,对她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星枢台位于回雁山最高处。
南问柳好奇地走上前,在浑天仪上敲了敲。二人同先前一样,依然没有对她做出什么反应,她像个不存在的幽灵,误入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祭酒沈云嘉所修并非八大道场中的任意一道,而是占卦一-她是南景当今最负盛名的卦师,一张卦盘可算尽天机。
她已经不算年轻了,眼角生出了不甚明显的皱纹。浑天仪星轨交错,变幻的光影掠过她的面容。
“今日下朝时,你父亲同我说起了你,托我查阅了你年初入学时的留影石记录一一你走到了两千七百阶,对吧?”
林之鹤:“嗯。”
南问柳捕捉到了关键词,祭酒说他年初入学…这是林之鹤入学的第一年,也就是她现在时间的一年之前。
难道是因为林之鹤也曾走到两千七百阶,同她现在的位置一样,所以导致问心阵时空错乱了吗?
“为何不继续向前走?”
林之鹤道:“学生能力所限,难以寸进。”沈云嘉转过身,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这套说辞骗骗别人也就罢了,你以为能骗得过我?”
她宽大的衣袖拂过浑天仪表面,霎时星辉闪烁,无数星辰自虚空中浮现。“我为你起了一卦。"她掐了个决,虚空中自动浮现卦象的图案,“地火明夷,凤凰垂翼之象……上六,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林之鹤垂眉敛目,沉默得像一尊精致的玉雕。“前路大凶,十死无生。但卦象并非不可转圜,关键在于一-”“学生愚钝。“林之鹤打断她,“但生死有命,不可强求。”沈云嘉微微一愣,旋即皱了皱眉:“你甚至不想知道解法?”林之鹤立于星辉之间,玄衣上的云鹤金纹在微光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振翅飞入虚空。
“若天命要我死于此劫,避过今日,亦会死于来日。”南问柳抱着臂,一只脚足尖点地,站没站相地立在一旁,忽然觉得这一幕荒谬得可笑。
林家这棵根深叶茂的大树,继承人却是个认命等死的?怪不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那不闪不避的招式,完全是冲着同归于尽去的。
南问柳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林家地位崇高,条件优渥,以及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也能听出来,林屿墨对他这个儿子很是关心,并非那种只管生不管养的家长一一在以上前提下,林之鹤这个万众瞩目的继承人,到底是如何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也罢。“沈云嘉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我也不愿过多干扰旁人的命数,今日之卦本就是你父亲所托,卦象结果我既已告知于你,此后如何,便与我再无干系。”
林之鹤道:“学生明白。”
“那就回去上课吧。”
林之鹤正要告退,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他蹙起眉,视线朝南问柳的方向瞥过来:“一一谁?!”
与此同时他腰间佩剑出鞘,这一剑气势汹汹,锐不可当,带起清脆的鹤鸣之声。
这家伙,连幻境都如此敏锐!
南问柳匆忙之下来不及拔剑,只得空手接下了这招,被剑气的余波震得后退了半步。
眼前场景骤然变换,回过神时,她已经站在了台阶的边缘。方才要是没接住幻境中的林之鹤这一剑,她现在已经掉下去了。足下云雾翻涌如海,黏稠得几乎化为实质。南问柳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山风卷起她凌乱的衣角,远处看台正闪烁着微光。二十七重幻境与现世在此刻微妙地重叠在一处,她恍惚间好像看见林之鹤佩剑立于远处,身上的玄衣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正看向她。她闭了闭眼,等待急促的心跳声渐渐回落。然后,又是一级。
一一她真的破了林之鹤的记录!
两千八。
两千九。
惊鸿剑伴随着清脆的剑鸣之声出鞘,她剑尖斜斜指地,一步一步,走到那最高的地方。
三千。
又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血色。血雾弥漫的城池寸寸崩塌,熟悉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
问心阵里看得多了,南问柳对这种情形已经快要免疫了,摇了摇头。“又拿殷州城的旧事来诈我啊?能不能有点新意……可这次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忽然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理论上,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断壁残垣之上立着道修长的身影,玉冠束发,衣袂当风。尸山血海在脚下绵延,折断的旌旗浸在暗红色的泥淖里。远处城楼燃着熊熊大火,将夜空烧出一个狰狞的裂口。这是问心阵最后一重幻境,却并非殷州城的过往,而是她从未见过的战场一-是未来?是心魔?抑或是别的什么?南问柳呼吸急促了起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上的剧痛,她踉跄着后退半步,捂住左肩深可见骨的伤口,喉间泛起浓重的血腥气。她抬眼看向不远处执剑而立的少年,他衣袂翻卷如展翅的鹤,剑锋滴落的血与身后的红月融在一处,分不清楚。
林之鹤的剑锋在血月下泛起寒芒。
他的模样比现在要年长些,眉眼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轮廓愈发凌厉如刀削。只是那双眼依然冷得像终年积雪,仿佛世间万物都照不进这双漆黑的眸子里“阿柳。"他道。
南问柳皱了皱眉,没有回答他。
她心中有些惊疑不定,莫非是林之鹤发现了她的真实目的,找她算账来了?但为何是眼下这般场景?
周围这些遍地的死人…究竟是谁?
林之鹤缓步走过来:"跟我回去。”
………回去?"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回哪里去?”林之鹤视线扫过她身后的尸山血海,偏头闭了闭眼,似是叹了一声。他朝南问柳伸出手:“回林家。”
这时候南问柳才发现,林之鹤气息也不太稳,从来整洁的衣摆有些凌乱,似是方才经历过一场恶战。
联想到自己肩膀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她好像明白了。“林家?"南问柳道,“林少爷要带我回去领赏,还是问罪?”林之鹤不答。
“我本来以为,你与我想象中那些不可一世的世家子不一样,至少你愿意低下你高贵的头颅去看一看,大部分人从来都不懂得低头。“她咳了声,勉强压下喉咙间翻涌而上的血腥气。
“可如今看来,你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只怪我不应该擅自把期待加诸于人…四肢百骸泛起撕裂般的痛楚,这具身体里储存的灵力早已告罄。南问柳面上不显,实则眼前已经开始发黑一-必须速战速决。“林之鹤。“她道,“我若不跟你走,你当如何?”她踏过脚下的血水,身子微微晃了下,却依然举起剑,遥遥对准了幻境中的林之鹤。
林之鹤却忽然笑了。
“笑”这个动作,其实很少出现在林之鹤的脸上,在南问柳的印象里,他永远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偶尔有波动,也只是眼神细微的变化。然而此时,那双眼睛只是含着笑意,就那样直直地看向她。在他眼里,南问柳看清了自己的倒影一-她眉眼张开了些,模样比林之鹤更加狼狈,鬓发被血糊在了脸上,身上衣服早就被血浸透了,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你在害怕。“林之鹤一边走近,一边淡淡道。“笑话,我怕什一一”
“你怕自己会心软,会瞻前顾后,怕关键时刻下不去手,怕这场处心积虑的接近会功亏一赛……
南问柳瞳孔骤缩,剑锋下意识向前抵了半寸。林之鹤并不抵抗,反而伸手握住了南问柳的剑,丝毫不顾掌心流下的血。这具身体分明是幻象,却真实得可怕。
“问心阵最有趣之处,在于它能照见因果。"幻境中的林之鹤道,“你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却不知一切都在暗中标好了代价…”惊鸿剑在掌中发出悲鸣,南问柳忽然想起蒙面人焚烧的纸钱,想起师父死时手中紧握的簪子,想起幻境中的尸山血海,刀兵相向。原来如此。
问心阵从来不是要人摒弃七情六欲,而是要直面心底最深的执念。那些血淋淋的、丑陋的、不堪回首的执念妄念,在问心阵中走过一遭,变幻成千百种她认不出来的模样。
却始终绕不开同一个名字。
林家。
林之鹤。
怪不得他会出现在第三千阶的位置,成为她登顶问心阶的最后一道关卡。“胡言乱语也要有个限度。"南问柳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面对他本人我尚且不会手软,何况区区幻象?我今日一定要登顶,管你什么乱七八糟的心魔“我南问柳本就一无所有,我怕什么?该害怕的,明明是他。”林之鹤忽然伸出右手。
南问柳只当幻象要攻击自己,不再犹豫,右手死死握住剑柄,无论什么时候,这把剑都是她最大的底气。
然后,向前推去。
剑光在这一刹那暴涨,剑气如虹,像是漫漫长夜中升起了一轮太阳,眨眼便撕开周遭血色一一
它畅通无阻地没入了林之鹤的胸膛,鲜血立马涌了出来,融入他深色的衣襟里。
林之鹤颤抖的指尖还悬在她耳边,他到最后也没有出手,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将她沾着血的碎发别到耳后。
不知为何南问柳眼皮重重跳了一下,心底陡然冒出个荒谬至极的想法。这难道是问心阵推演出的未来吗?
可林之鹤这种人,怎么可能毫无抵抗,任人宰割?幻境骤然崩塌,南问柳脚下一空,强烈的失重感传来。林之鹤的幻象消失之前,最后对她说了句什么。他好像在说,阿柳,你回头看看。
风声裹挟着血腥味道灌入鼻腔,南问柳真的如他所说,回头望了一眼一一在急速下坠的虚空里,在因果交织的命途上,她看见那个暴雨夜的竹舍门口,材之鹤与北凌人搏命的时候,曾经也回头看了她一眼。她那时候想,这位林家的大少爷,倒是与想象中有些不同。剑光如雪落满山阶,惊起林中无数飞鸟。
沉沉的夜色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晨光从这道缝隙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南问柳闭上眼,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在不断下坠,下坠。金光大盛。
然后身体陡然一轻。
深埋湖底的问心阵发出刺眼的光芒,化作万千金蝶,托着她的身影缓缓落地。
看台陷入一片死寂,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直到上官杰的折扇“啪"的一声坠了地。
“三千……“他梦游似的盯着虚空中记录的数字,“问心阶自南景学宫立派至今,从来没有人能”
铛一一
铛一一
铛一一
学宫古钟连响三声,看台死寂了一瞬,继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很快,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南景,甚至远在沧澜江以北的北凌,也会听到她的名字。
南问柳。
一介白身,无父无母的孤女。
却是千年来破问心阵的第一人!
问心阵耗费的灵力太多,足尖触及地面的时候,南问柳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过去,不得不用惊鸿剑撑着地面才站稳。不远处的看台上,林之鹤呼吸微微一滞。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剑。
连缘山的初遇,南问柳自始至终都伪装成一个人畜无害的采药女,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出手过。
但他却见过这把剑。
一一正是他不愿意去回想的,问心阵的第二十七重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