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妖(1 / 1)

城主府内张灯结彩,红绸从正门一路铺到内院,连院内新开的木芙蓉也被扎上了丝带。来往的侍者穿着统一,嘴上念着“借过”,徐徐穿梭在人群里。

细雨过后,夏末的温度降了些许,婆子瞧了瞧日头,转身教舞姬们如何把披帛制成外套。

“像这样,把披帛一端穿过臂钏,系在胳膊上,再展开裹住肩膀。”

知微看完教程,将挂在肩膀上的轻纱往上提了提,用璎珞的圈压住。在这期间,她时不时就要拨开往脸上扑的尾巴。

排在她前面的舞姬也频频回头,露出抱歉神色。

在场很多人都无法控制自己新长出来的尾巴,光是聚在一起就闹出了不少笑话,好在婆子似是看不见。

知微挤在她们中间,被好一通询问,打探她是不是另有身份,直到她问:“尾巴是可以收起来的,你们不行吗?”

舞姬们才闭上嘴离去。

反正狐妖居多,抱团之下,她们掩盖不了身份也无甚所谓。

同在内院的沈持筠也迎来不少窥探视线,但他的身份实力摆在那,仿佛他能控制妖态收放才是合理的,倒是得以清静练习。

一番哄闹里,林小姐如约而至。她将身子的大半重量都压在慕岑身上,弱柳扶风地跟这位新侍卫道歉:“给你添麻烦了。”

慕岑摇头表示无事,半拖半抱地将林筱往角落的条椅上带。

体弱的林小姐总让她联想到师弟,楚承祀幼时也是这般孱弱,总到哪都需要人搀扶,可怜极了。

慕岑拢了拢林筱身上的薄披风,正要提醒她小心脚下门槛,一转眼,瞧见了坐在条椅上躲懒的知微。

她和外面的舞姬作同样打扮,杏黄色襦裙与绯红色披帛交织,软软地铺在腿上,像外头未起的霞光提前聚在了这个角落。

慕岑脚步僵硬,打量着知微的神色,缓慢往她身边挪。

仗着前排人多,博古架又高,知微正大光明地偷懒。见两人过来,她让开大半位置,还顺手拍了拍条椅,示意她们可以坐。

城主府形容庄严,内里反倒被管家的夫人打理得十分有情调,苏合香缠缠绵绵地萦绕,将人催得心头绵软。

林筱又将那句感叹说出了口:“真羡慕你们有副健康的身体。”

没有人接话。

好在她也习惯了,城主府不常有喜事,再加上她身体不好,城主不允许下人们吵着她,所以绝大部分时间都听不到什么热闹回应。

几步之遥的乐声稀稀拉拉地响,这方角落却异常安静,林筱看了一会舞蹈,又咳起来,坐也坐不住,直往知微身上倒。

慕岑心有揣揣,生怕她惹了知微不高兴,赶紧将人扶靠在背后的博古架上。

“咳咳,咳咳……”

她一咳起来便惊天动地,知微被迫收回观看舞蹈示范的视线,将这位城主妹妹打量了几回,和她搭话:

“你跟你的小侄女结的什么契,不是说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吗?”

知微记忆里的几种共命契约,无不是连修为和伤势也同步。城主夫人是大妖出身,孩子自然也身强体壮,跟她结契的林小姐如此虚弱,实在不符合常理。

旁听的慕岑不知契约,深吸几口气才咽下吃惊。

她以为林小姐要么和婆子一样,根本接收不到修士带来的变故讯息,要么是和知微讨论一番所谓的契约,可林筱看上去比她还吃惊。

“你说什么?”

林筱一手抚着心口,苍白的脸色因激动而涨红,陡然扑在知微身上,咳嗽都没止住就要问:

“什么咳、什么契约?”

知微虽然惊讶她不知此事,但并不懊悔戳破,索性将她扶了起来:“你去找城主夫人问问就知道了。”

第三关的要求是存活,众人多少带着点侥幸心理,认为八尾狐主必定比他们更加惜命,他们只用照顾好自己即可,因而重心都在晚宴当晚的拼杀上。

甚至有人隐隐猜到沈持筠就是那个八尾,便更放心了些。

可知微却总觉得仍有隐藏条件没浮出水面。

比如,八尾狐主其实指的是城主夫人?

她先前没注意数对方有几条尾巴,故不能确定,而林筱又正好送上门来。

甫一起身,林筱才发现这名舞姬身形高挑,自己竟只到她肩膀。完全被她拢在怀里时,连细微的风都感受不到,鼻息间全是对方泼在披帛上的花粉清香。

林筱的心忽然平静下来,任由知微带她往外走。

行至门口,知微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冲混在乐师行列里的沈持筠勾了勾手。

“快来。”

跟在后面的慕岑眉头紧皱,她觉得知微的动作过于轻佻,连意图都不说,就这么催促对方,莫说是挑剔的沈持筠,换做普通人也会感到冒犯。

但沈持筠就那么走了过来。

乐师的衣服是一件飘逸白袍,比他平日里的打扮要素得多,但更衬风骨,款款走近时,倒真有清润乐师的范儿。

是那种因家贫不得不外出做活、伏在小姐夫人膝下展露自己的范儿。

慕岑被自己的联想吓到,一路上都心不在焉,觉得师兄身上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不再是她熟识的模样。

恍恍然之下,他们已经站在了城主夫人面前。

知微只在上一轮回的晚宴上见过这位夫人,当时只觉她眉眼温柔,行事大方,是位脾气很好的夫人,此刻再见,才知她私底下竟是副十足干练的模样。

身披软甲,手持利弓,正对着庭院里潦草搭起的靶台射苹果玩。

她那刚满月的女儿,就这么由侍女抱着,一起站在旁边观赏,也不怕着凉。

待到跟前,林筱一脱开知微的搀扶,便立马扑进了城主夫人白喻的怀里,紧紧搂着对方。

她说话有分寸,并未将知微供出来,只说:“嫂嫂,你还是让我和囡囡结了契,是吗?”

说着,泪珠子已经砸在白喻脖颈间,身子也全凭白喻托着才没有滑到地上去。

“阿筱,我说过这个契很安全,即便你身体弱,也不会连累囡囡的。”

知微看着这幅妯娌情深画面,觉得颇有些无聊,她已经数清了,白喻是九尾狐化形。

不是规则里所说的八尾狐主。

她想叫上沈持筠一起回后院休息,却发现这人一直盯着那位抱孩子的侍女看,甚至上前两步道:

“夫人,我也将于不日后得子,可否允许我向这位照顾孩子的姑娘讨教些许经验。”

这一开口,众人齐齐看向他。

他通身有礼,不像作恶之辈,白喻便也大方,欣然应允,甚至多说了一句“恭喜”,将人类的寒暄学了个十成十。

主人发话,侍女不得不应,但她竟没放下孩子,带着白喻的女儿一起跟沈持筠走了。

沈持筠的异常让知微多看了这侍女两眼,最终发现——

原来她是那个藤妖。

这就奇怪了,藤妖是白喻的侍女,那她为何在晚宴当晚劫走白喻的孩子?

不对,劫走孩子的不是她,她只是替真正的凶手设了阻拦迷阵。

知微边走边思考,径直抵达他们提前约好的汇合地点,燕溪山和陆吾早已等待多时。

庭园小亭里,碎光影影绰绰,两人本在享受这派风致之景,一见沈持筠面沉如水地走在前面,连忙拨开眼前花藤迎出来。

燕溪山问:“怎么还把千金带来了?”

当着侍女的面,沈持筠仍是那副说辞:“我想向她请教如何照顾孩子。”

陆吾好奇地掀开被褥看了眼小婴儿,随后又立即失去兴趣,靠在刚坐下的知微身上。

“学这个有什么用吗?”

燕溪山的反应则不同,他猛吃一惊,以为沈持筠来真的,当即捏断了一根无辜花藤,眼神在知微身上来回漂移,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问沈持筠:

“你、你告诉……”

沈持筠淡淡瞥了他一眼,将侍女引到面前,介绍道:“自内子有孕以来,一直是这位药师照顾她。”

“噢噢,”燕溪山立即明白过来,连忙转过话头,“对,他夫人是我——”

但沈持筠根本没给双方反应时间,略微松懈侍女的心防后,便迫不及待地问她:

“幼儿是否能食蓬蓬果?”

“不能。”

“是否有荤腥刺激的忌口?”

“有。”

“是否常有心悸哭闹的情况?”

“没有。”

一个接一个,沈持筠提问的速度越来越快,每个音都踩在侍女刚回答完的最后一个字上,最后他问:

“是否有使人爱上指定对象的噬心藤毒?”

“没有。”

侍女并无上一回合的记忆,因此当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只是疑惑眼前这人缘何忽然转了话题。

不是说要问怎么照顾孩子吗?

难道他夫人和他并非情投意合,而是受他胁迫,如今法子失效,才要另寻他法?

侍女按自己的猜想将内情补完,抱紧孩子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她觉得这个男人很不靠谱,甚至有点危险,看她的眼神也逐渐不对劲起来。

沈持筠的确没有控制自己越来越冷的视线,他终于确认所谓的噬心毒其实是藤妖用来诓骗他的幌子,可他非但没感到一丝开心,还徒生被耍的气愤。

天知道他多么担心自己真的受此毒影响,从而爱上知微。

强迫所得的爱恋不仅不尊重他,更是不尊重知微,何况是让他怀着一个不知其母的孩子去跟知微暧昧。

他宁愿自刎。

沈持筠脑中思绪转了十八道弯,表面只过了须臾,几人单单见他刚问完侍女问题,剑光已经闪到了对方眼前。

侍女也反应奇快,她早已暗中警惕沈持筠,当下一扭身融进了花藤里,孩子被她高挂枝头。

知微和陆吾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而燕溪山见那侍女变作妖态,也以为是她哪里惹到了沈持筠,只是稍微担心了一下城主千金。

三人正静静观战,陆吾忽然发散了思维:“沈持筠刚得知没有能使人爱上另一人的法子,就立即恼羞成怒,难道他其实早已有了心悦之人,想借此控制对方爱上他?”

“不是。”

知微略一回想就明白了前因后果,解释完,最后说出关键:“那藤妖说雾散之后,我们会爱上对方。”

陆吾听的是知微所述版本,便觉藤妖的话没有一丝可信之处,笑得前仰后合:“沈持筠不会当真了吧?”

知微也很困惑,看向正砍藤蔓的沈持筠:“这还用向藤妖求证吗?你不喜欢我不就是没中毒?”

等等——

“沈持筠,你不会喜欢我吧?”

晴日风止,原本簌簌的亭间顿时安静下来。

沈持筠持剑的手一顿,连最后一根藤蔓当着他的面溜走了也顾不上管。

该怎么向知微解释?

正如她所说,若是他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也就犯不上多此一举。可事实是他的确会因见不到知微而心焦,而他理不清这其中的缘由,何谈给出解释。

沈持筠转身,正要说些什么,白喻忽然来了。

她刚哄好林筱,心想沈持筠要问照顾孩子的技巧,不如当面问她,谁知一赶来便瞧见自己的孩子被高高挂在树头,而侍女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