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析(1 / 1)

夏末初秋的白日短暂,不一会,日头便低了。

知微斜坐在游廊的围栏上,慢悠悠晃着腿。天际的余晖穿透她的裙角,落下的影子也跟着荡悠。

实际上知微也并非一定要沈持筠给出个长篇大论的解释,但是看他独自站在阴影里、神情难辨的模样,实在很有意思。

他会不会想着想着就把剑丢了?

沈持筠可不知道知微存了这样的心思,他反手收剑,澄雪紧贴手臂,试图将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减几分。

但满地断裂的藤蔓做不得假,切口整整齐齐,落在白喻这个主人眼里,便是铁一般的罪证。

此刻他左侧是疑惑探头的知微,右侧是恼怒叉腰的白喻,两个女人都在等一个答案。

燕溪山一见势头不对劲,连忙站出来说:“白夫人,您的那位侍女是妖,我们亲眼见她变作妖身逃离了。”

知微和陆吾也点头应和。

这话说得巧妙,顿时将沈持筠动手的理由变作了救人义举。毕竟白喻知不知道那侍女为妖是一回事,他们为什么对侍女动手又是另外一回事,若是解释不清,今日恐怕无法善了。

“是吗?原来如此。”

婴孩还挂在枝头,但白喻这个做母亲的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摇摇欲坠的女儿,反倒先对沈持筠露出几分鄙夷。

这乐师才说自己有个即将临盆的夫人,就在她府上勾搭舞姬,亏得她方才忙着安慰妹妹没顾得上观察,此刻一看,这两人不正是在眉目传情?

下贱的男人。

糊涂的舞姬。

白喻怒气上涨,当即召出弓箭,蓄力一箭射向沈持筠。

但她也没想过真的伤他,只是准备吓一吓对方,略施惩戒,最好是让他露出胆小不堪的神色,好让那名舞姬早日看清这个空有皮囊的狗男人。

箭矢并不凌厉,破空冲着沈持筠身后的假山而去。

沈持筠早在白喻挽弓时就开始期待,是的,期待。

此地是泽源锻造的秘境,一切事物皆为虚幻,他虚砍了片刻藤妖便也罢了,最后还让她跑了,心中怒气正好无地可出,白喻径直送上门来,他倒要感谢对方的出手。

箭矢擦肩而过的瞬间,被沈持筠单手抓住,指骨用力,那根用便宜木材潦草制成的箭矢便断成两截。箭头被他反手掷出,贴着白喻的侧颈飞射出去,斩了她几缕发丝。

白喻惊讶于一个乐师能有如此亮眼的反应速度,很快意识到他不是等闲之辈,神情认真起来:

“你究竟是谁,为何入我府上?”

“如今城主府鱼龙混杂,你才记起要查验身份吗?”

说着,沈持筠已经持剑攻到眼前,白喻双手抓弓,以弓弦快速缠绕剑脊,但澄雪非寻常青锋,不带任何剑势,仅凭自身锋利就割断了弓弦。

白喻深知自己近战吃亏,并不正面对抗,仗着步法迂回作战,与沈持筠僵持起来。

观望的三人里,燕溪山连连叹气,依他所见,沈持筠算是被腹中那个孩子激出了本性,修道两百余年练就的平和荡然无存,这段时间动不动就拔剑,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转头想寻求认同,没想到那一大一小两个活宝还评判起来:

“哎呀,他俩怎么光凭招式对打,一个术法都不用,没意思。”

知微也看得起劲,许愿似的:“我想看他们用尾巴打,两只炸毛狐狸,打起来一定很好玩。”

燕溪山:……

他真是为这个家操碎了心。

正当冲突有愈演愈烈的架势时,挂在枝头的婴儿忽然发出两声呓语,从襁褓里伸出半截藕臂,要去抓天际残留的散光。

几人的视线齐齐被吸引过去,沈持筠灌气于剑,一击震退白喻,飞身落在花藤旁边,随即横剑一扫,长势正好的花藤齐腰断裂,孩子自枝头坠入他怀里。

襁褓在颠簸中散开,露出一张圆团子似的小脸,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看着沈持筠。

花瓣慢一步四散飘下,落了几瓣在那孩子脸上,她非但没有半分害怕,反而颤巍巍抓起花瓣,径直往嘴里塞。

婴儿身上的奶味并不好闻,略有腥气,和周围繁杂的花香融在一起,更让人难以接受。她用嘴唇碾了几下花瓣,口水便也顺着下巴流到衣领上。

沈持筠定定地望着她,眉头越皱越紧。

不久后,他也将迎来这样一个小生命。

脆弱,毫无自理能力,也不知脾性,需要他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照顾。

沈持筠一边抑制不住升起抗拒和嫌弃,一边又觉得既然他无法更改有孕的事实,就该早寻法子去适应。

正如当年他分明不喜欢使剑,却还是为了完成师尊的考核,没日没夜地练习。

他微微低头,离婴孩近了几分,但在那孩子用沾着口水的手指要摸他的脸时,他还是心有余悸地躲开了。

甚至将怀里孩子抱远了些,快走几步,单手托着她递到白喻面前,眼见是一刻也不愿抱了。

白喻重哼一声,讽刺道:“你如此不喜婴孩,哪有资格为人父。”

沈持筠即便内心微动,嘴上功夫却是不服输的,将剑一收,脸也跟着冷:“不劳你费心。”

燕溪山担心他们吵着吵着再打起来,认命般上前:“白夫人,在下略通医术,可为令千金诊治一番。婴孩骨骼柔软,也容易受惊,最是忌讳抛起抛落。”

沈持筠气也出了,又有燕溪山在其中转圜,脑中思绪快速翻涌,白喻这头解释不清,最坏的结果也就是通关失败,但知微不一样。

虽然他已经放弃了先前的消息交易,但那是他单方面做出的决定,何况知微又在天雷下救了他一命,既然答应要帮她找东西,总不能在还没进展的情况下先和她有了嫌隙。

只不过藤妖这件事,他着实不知如何开口,单说自己无缘无故地想要时刻见她,在知微眼里恐怕与登徒浪子无异。

想到这里,他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知微。

知微安静地坐在那,投过来几缕不带诘问的视线。

她一向这样安静,上一次主动开口,是替他向领路的婆子求情,上上一次,是在楚承祀面前替他打抱不平。

沈持筠一桩接一桩地细数,才惊觉自己已经承了知微如此多的人情。

不知何时才还得清。

也不知能不能还得清。

她是仙人,总归要回仙界的。

在他的注视下,知微慢慢笑起来,她终于又看见沈持筠露出那副形单影只的模样,他独自站在满地狼藉里,雪色长袍没有半点褶皱,周身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股名为脆弱的气息。

唯有这样,才能将他那副生得冷清冷心的皮囊完全利用起来,也完全绽放开来。

像一只满是裂缝却又无比完美的瓷质花瓶。

合该让人摸一下。

于是知微从围栏上跳下来,朝他招手。

天色灰暗,视野里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除了身穿亮色衣裙的知微。

但她的脸也模糊。

沈持筠走近了,继续近两步,直到将知微每一分神色都看得分明。

她实在是长了一张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的脸,五官没有半点凌厉之色,眉眼间的温软更是多得要溢出来。

沈持筠恍然记起,他初见知微时对她可不是这副评价。知微没有任何变化,变的人只会是他。

所以,难道他见不到知微就心焦,是因为他喜欢知微?

这点认知让沈持筠立刻止住脚步,他不自觉握紧剑柄,澄雪的剑身贴在手臂上,传出阵阵透骨的冷。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知微是他腹中孩子的母亲。

沈持筠的心像是要越胸而出,跳动的声音大到震耳,他隔着围栏,紧紧盯着知微,一字一句地问:

“仙人会有孩子吗?”

知微正在考虑摸一下哪里,她觉得哪里都不合适,指不定就会让沈持筠炸毛。

“怎么忽然好奇这个?应该没有,我没听说谁有孩子。”

一直黏着知微的陆吾跺了跺脚,提醒她:“你隔壁那位不是每年都生?”

“他?”知微稍稍回忆了一下她隔壁住的是谁,“哪有每年都生那么夸张。而且他生的不是蛋吗?都是些没法化灵的,被他当礼物送出去好多,你还吃过呢。”

陆吾也记起来,砸吧两下嘴巴,说:“我只吃过一个,确实挺好吃的。”

两人自顾自讨论开来,提问的沈持筠反而没人管了,他的情绪陡然间大起大落,脚下踉跄,扶住围栏才站稳。

也对,他总不能因为自己被诊出怀孕和遇见知微是同一天,就将这桩事讹到她身上。

排除掉错误答案,便只剩一个了。

可他怎么能喜欢知微。

他是一个带孩子的鳏夫。

或者也称不上鳏夫,毕竟他没有成亲,也就没有丧妻一说,但他确实有一个孩子。

即便是放在凡世间,也是招人嫌弃的条件。

沈持筠失魂落魄的模样太惹眼,知微又被他吸引,这人面上不显,瓶身的光泽却真切地一点点淡下去。

知微终是顺从心意抬了手,用指骨轻轻蹭了蹭沈持筠的脸,动作转瞬即逝,很快便收回了。

隔着一层紧贴身躯的护体结界,其实她连对方脸上的温度都不曾感受到,但心情却莫名变好,打趣般哄他:

“又怎么了?难道是怕自己成仙后想要孩子要不到吗?要不然,你现在抓紧时间生一个?”

沈持筠眼带幽怨,许久才缓过来,也没应知微的话。

另一边的燕溪山一拖再拖,终于把白喻的耐心耗尽了,她觉得这对侍卫、乐师、舞姬的组合实在可疑,抱着孩子下了逐客令:

“城主府庙小,容不下几位大佛,还请离去吧。”

没等知微等人做出反应,假山后抢先走出一人,表示自己不同意:“嫂嫂,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他们能参与明晚的宴会。”

知微和陆吾并不意外,他们早就看见林筱站在假山后,明显是紧随白喻而来。

白喻本想拒绝,她不能放任此等危险留在林筱身边,话到嘴边,忽然想起什么,改口称:

“可以,但乐师和舞姬要分开。”

林筱没什么意见,她本来也不认识沈持筠,对他的去留不甚在意,她只想再与知微说几句话。

众人分成三波,燕溪山和陆吾回去当值,知微随林筱走了。

至于沈持筠这个危险分子,白喻亲口交代,要慕岑送他回内院。

一路上,师兄妹两人格外沉默。且不说他们本就没有人缘情分,几次的对立更将中间的隔阂拉至最大。

慕岑没想过沈持筠会主动找她搭话。

“你和楚承祀还好吗?”

慕岑考量着其中含义,模糊地回答:“还好。”

沈持筠也不在乎她如何回答,直奔主题:“你喜欢楚承祀吗?”

慕岑脚下一绊,差点摔倒,扭过头仔仔细细看了一眼沈持筠,确认这是她的亲师兄无疑,而非某个精怪所变。

和不熟的师兄谈论私人感情,让慕岑感到很不自在,她抿了抿唇,说:“我不知道。”

沈持筠配合慕岑的脚步走,本就别扭,一听她的回答,心下更是不满,皱眉道: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何来不知道一说?”

慕岑无奈:“师兄,喜欢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即便我时刻都想与承祀在一起,见不得他受伤,那也可能只是对师弟的疼爱。”

沈持筠提起了心,这么说,他对知微也不一定是喜欢,可能只是对救命恩人的感激?

他分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又问:

“那依你所见,何为喜欢?”

慕岑自己也没有过喜欢人的经历,懵懵懂懂地说:“若是这个人的存在能与道途相辅相成,大抵就是命定之人。因他的一句鼓励,一次承诺,甚至只是一个笑脸,就有勇气应对所有修习的磨难。”

沈持筠隐隐觉得她说的似乎是多情道的修行方式,不是很认同。

“此话有误,若是那人本就是重诺之人呢?”

慕岑以前倒没发现沈持筠还有强词夺理的习惯,也被激起了恼怒:“师兄,倘若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要维持这份承诺,说明对方于他而言本就是特殊的存在。”

她忍着气说完,听见的沈持筠的疑问又紧随其后。

“相辅相成才是命定,那违背道途呢?”

慕岑觉得她这个师兄莫不是走火入魔了,违背道途者当然是敌人啊,这还用问吗?

她抬手朝内院的方向一指:“师兄,你顺着这条路回去即可,我就送到这里了。”

不等沈持筠应声,她几个跃步就赶回了林筱身边。

林筱身体不好,走得慢,这会儿也刚至房内,她屏退左右,也支开了白喻,只余知微相对。

慕岑连忙走过去,听见林筱在问结契的事。

房内布置精妙,安神香徐徐萦绕,桌角利器全都裹上棉布,可见城主夫妇对这个妹妹的疼爱。

知微挑了最舒服的美人榻,靠在窗前:“她是你的嫂嫂,你不信她,却要来问我一个外人?”

林筱委委屈屈地坐在小凳上,双手放在膝上:“我并非不信嫂嫂,只是……”

“只是你担心她拿善意的谎言诓骗你?”

知微按了按榻上的软垫,决定回去给药堂的躺椅也加一个,瞥见慕岑也在,随口指使她:

“如此雅兴时刻,怎能没有香茗?”

她看出慕岑脸色不虞,约莫是和沈持筠闹了矛盾,不知道沈持筠这会又在拿谁出气。

知微一边想着,一边听林筱讲述她和白喻的相识过程。

“嫂嫂心善,自从嫁给哥哥后,便对我照顾有加。我从未出过府,她就寻各种府外的小玩意给我,甚至不惜暴露妖身被我知晓。我虽总说羡慕旁人康健,但若是要嫂嫂母女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保全我,我宁愿早早病故。”

她支着一身病骨,脊背倒是挺得很直,用手帕轻轻拭泪,尽量不让自己在客人面前失礼。

寻常人听到这里,即便是空口应承,也会顺着话头接一句“有空带你出府玩乐”,可知微毫无动静,她单手支颐,两指捏着装着茶水的小瓷杯转了转,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慕岑悄悄观察她,心底对知微的心狠认知更清晰了些。

她安慰林筱:“既然夫人肯做此决定,想来定有万全准备,不必太忧心。”

城主府狐妖的最后下场,众人皆知,因此慕岑这话说得也没底气,听上去干巴巴的。

知微喝了口茶,缓缓问:“我不是很理解,你为何有此担忧?在这城主府内,谁能越过白喻伤害你或者那小婴儿,让你如此地……坐立不安?”

她背靠窗台,瞳孔似乎比身后的夜色还要深,轻飘飘落在林筱身上。虽说知微唇角的笑自坐上美人榻就没消失过,但看在林筱眼里,压迫性格外强烈。

林筱两只手交缠在一起,指甲掐着自己,意意似似:“我、我只是害怕,若是我忽然发病,会连累……”

窗台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个口子,一截藤蔓悄悄爬了进来。

它没想到屋内是这番情形,立刻就要退出,岂料被人一把抓住,扯了进来。藤蔓落地化人,正是白天抱孩子的侍女。

侍女的出现,让很多事情顿时明朗起来。

知微甩了甩手腕,将空了的杯子递给慕岑,示意她再倒一杯。

“说吧,你们还有个同伙在哪?为什么要拐走白喻的孩子?”

没关紧的窗户挤进几缕细风,裹挟着夜间的寒意,吹得在场众人格外清醒。

慕岑端茶而归,闻言手上一惊,滚烫的茶水全都洒在自己手上,不可置信地看向林筱。

林筱眼底震颤,好半晌才攒起力气站起来,似乎这样居高临下就能给她和知微对抗的勇气。

她被藤妖扶着,呼吸越来越重:“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