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入凡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原来仙界是这么个模样。
沈持筠坐在昆虚宫的梧桐树下,遥遥看着云,心里如是想。下界寻人的事被知微拍板决定,很快提上了日程,他却还没得到想要的回答。他提出要和知微同行,一是被华翎的眼馋激的,二来,他心里乱着,越是理不清对知微的感情,越是不想与她分开,但知微似乎不乐意与他一起。“孩子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我也不知。不过既然你已经找来了,不如在此安分陪它,你们可以一起住我宫里。”知微躺在枝丫上,拿叶子盖脸。崽崽在他俩中间跳来跳去,一点也不觉无聊。沈持筠接住往他怀里跳的蛋崽,指尖微微用力,将这个调皮孩子困在自己手心里。
“孩子需要完整的家,父与母都不可或缺。”知微不以为然:“它在我身边十年,不也好好的?”“所以它十年都没破壳。”
“你不能拿凡人的孕育期来要求它,哪个古仙不是酝酿个千儿八百年才诞生的?”
“你能确定它是古仙吗?”
知微不能确定,仙界从未有过孩子出生,她连孩子怎么来的都不清楚,何谈如何养育。
她拨开枝丫,将方才用来遮眼的叶子丢到沈持筠腿上,提醒他抬头。“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与我同行,你喜欢我?”那片恍若鎏金的梧桐叶打着卷往下落,叶上的纹路有些像知微脸上的裂纹,沈持筠盯了许久才说:
“那你为什么不愿我跟着你,是要避嫌吗?”“我有什么好避嫌的?”
知微翻身躺回去,重新闭上眼。
她只是觉得,带着一个凡人,去抓和凡人谈情说爱的同僚,太奇怪了。有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恶霸感。“你初踏入仙界,正是该好好适应的时期,何况还有折桂大比要参加,这时候跟我去凡间等同于浪费时间。”
她一段话说下来,全是冷冰冰的利益考量,沈持筠扯了扯唇角,故意压着嗓子说:
“先前我飞升失败你也是知道的,我留恋凡尘,心不净,意不决。”飞升失败?留恋凡尘?
知微没料到还有这一档子事,正要松口,梧桐叶齐齐舞动,欢迎它的前主人到来。
守弥端着一只白玉碗,冲沈持筠礼貌地点点头,随即转向树上,语气平淡却熟络:
“知微,我从羲和那里要了些五色云精,你下来,我帮你把脸补一补。”知微依言飘下来,垂至肩膀的流苏耳饰跟着荡起,和发丝相撞又分开,比头上的步摇晃得还厉害。
“拿补天的材料给我补脸,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用在你身上,何来大小之分。”
两人旁若无人地坐下,守弥捏着一把平口勺,舀起五色云精往知微抹。那云精铺开时如有五色碎光,细看又是透明胶质,一经上脸,很快便渗透进裂纹里,细致抹平不和谐的伤痕。
天道残缺,首当其冲的便是诸天,有时司掌刑罚的古仙随手降个天雷,也会导致天空崩裂。羲和常常苦恼补天的材料不足,故而知微从未找她要过这五色云精,左右梧桐也有温养之效,她在树上躺个几十年也就好了。“飞升劫取消,诸天崩裂的时候也少了,这点五色云精还是能匀出来的。”知微仰着脸任由他动作,伸手去摸沈持筠腿上的蛋崽。沈持筠不准,盖住了崽,知微只摸到他的几根手指,悻悻缩回了手。“我知道你不喜有人跟从,仙门一直开着,有事就唤我。”守弥叮嘱了几句,很快便离开了,仿佛特意来这么一趟,只为了帮知微补全肉身,走时没有半点踌躇留恋。
沈持筠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天际才转回眼。脸上无暇的知微更似从前,如此安静对坐,才将骤然重逢的惊讶压平,给多年悬空的情绪提供了落地实处。
当眼前没有值得留意的焦点时,沈持筠的视线便会无意识地落在知微身上,仔仔细细地看她。
他有十年没见知微了。
十年是多长呢?
乌临城外那片桃林,从开花到生叶,从结果到枯败,他看了整整十个轮回。有时干旱,有时雨涝,每年结的果子便有瘠肥之分。靠这片林子生存的流浪儿们,只有两个长成了人,其余不知死在哪个富贵人家的棍棒下。林子对面有个潦草的茶棚,原是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在忙,后来也转手了。听说那老者是九十岁喜丧,几个常客还去了家里吊唁。沈持筠也去了,站在门外远远瞧了一眼,听了几耳朵不甚真切的辄哭,诸如”你走了我怎么办"之类的,像是故意哭给来宾听的,有些无聊。第二日,他便飞升了。
说是飞升,实际连天劫都没有历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入了仙门,被称一声"仙君”。
自从仙界重新界定飞升路后,“云尧真君”这个昔日最有望飞升的名号倒是淡了许多。沈持筠进门时,那几个靠强夺他人修为的邪修,也敢自来熟地直接叫他“云尧”了,凡间更是涌起了见面即称"仙子”“仙长"的风气。种种叠加,导致他没有半点成仙的实感。
直到见到知微。
他在知微身上找不到一丝岁月流动的变化,仿佛被迫往前走的只有他,只有他这个伪仙。
这点认知让沈持筠升起无端的恐惧,他迫切想从知微那里获得时间的反馈,便问她:
“陆吾呢?”
知微看了一会镜子,才想起来:“他在人间待得太久,沾了凡气,闭关修养去了。”
“凡气”这两个字砸在沈持筠心上,又触动了他不为人知的忧虑。“什么是凡气?”
“凡人身上缠着轮回,生与死同时存在于他们的身体里,对他们来说是平衡,但对仙人来说,沾染上凡气,等于沾上死气。”“仙人是没有轮回的。”
说到这里,知微顿了下,想起谐织,于是又改口:“除非与凡人纠缠。”若非谐织是司掌平衡的古仙,早在她第一世入轮回时,就已经失道成为一个不仙不人的怪物。
“那岂不是说,哪怕无伤无痛,只要仙人在人间待得足够久,也会殒落?”知微整理好头发,点头:“是啊,不然为什么要有人界和仙界之分。”沈持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知道漱玉翁在人间待了不止千年,可他还活得好好的,可见连千年岁月于仙人而言也是不值一提的。
知微还在说:“所以劝你别去人间,有害无益。”沈持筠趁势追问,声音有些颤:“在你眼里,我是人是仙?”蛋崽在他手里挣扎,想跳到娘亲怀里,沈持筠不轻不重地按着它,与知微对视。
知微并不回避,反而冲他笑了笑:“你觉得自己是仙,就是仙。”沈持筠听懂了,这是在哄他。
换言之,是在骗他。
沈持筠忽然生出了逆骨,将孩子往自己怀里一拢,站起身:“仙主大人会限制小仙的出入自由吗?我要回人间,允否?”知微抬眼看他,见他一副要带崽离家出走的负气模样,瞳孔转了好几圈才掩下到嘴边的笑意,心想怎么会有人生起气来像炸毛的猫?她捻了捻指尖,忍住没去捏人家的两颊,退了一步:“不是说孩子需要完整的家吗?跟我一起走吧。”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知微这张脸过于无害,因眼睛眨得慢,眉目间甚至显得柔软,沈持筠觉得他就是被这张脸骗了。惯会哄人的坏女人。
“但是,折桂大比你也得准备。”
知微抓住沈持筠的袖子,没用多少力,沈持筠便顺从地坐下来。“一些散仙还有非正途迈入仙门的凡人,都不老实,你努努力,替我压一压他们。”
沈持筠捧着一个被蛋壳包裹的孩子,像是捧着一颗看不清内里的心,眼睛说是假的,手心却真切热起来。
看啊崽崽,你娘亲有多坏。
大
谐织爱人的命灯被护在她宫里,即便是最信任的弟子也不能接近。她临走前,以一记“需补”气诀,将守护命灯的结界与自己的本命仙器两仪天平勾在一起,二者相辅相成,天平在,结界就在。早年间,有人说谐织的权柄是由天平授予,也有人说是谐织赋予了天平能力,时至今日早已理不清细节,只知两仪天平确实在谐织缺位的日子里,代替她执掌平衡大权。
天平绝不可破,这就让如何取出命灯成了个棘手难题。知微和守弥齐齐沉默,隔着一层流光溢彩的结界,视线落在那盏不该出现在仙界的烛灯上。
火光明亮,终年不变地燃烧,可见那个凡人不仅活着,还活得很是滋润。“她下界之前,你我都没有阻拦过吗?”
守弥额间的仙主印泛着浅金色,顾盼间流光散在眼底,说出的话也是温温柔柔的,没有半点指摘之意:
“她去见过你本尊。”
知微:好吧。
谐织给自己和那个凡人牵了姻缘线,以确保他们每一世都会遇见,这点联系导致知微不能对命灯妄加发动轮回的力量,否则谐织也将受到牵连。她以仙身入轮回,实在太过脆弱,稍有不慎就会迷失,知微可不想只带回一个空壳。
另一方面,她才补好肉身,不愿再碎。
“我记得姻缘线还有根副线?”
这是司掌姻缘的古仙给自己留的退路,若是哪根经他之手的线成了孽缘,他能顺着副线找过去,及时终止。
“被谐织毁了。你是知道她的,最不愿受制于人。”知微不知道,她对谐织的记忆也所剩无几,但光是从这位同僚的追爱之旅上也能推断出一二。
她放弃了:“你来吧,守弥。”
守弥颔首上前,一指虚点在结界上,瞳孔里的光聚成烛火的模样,再渐渐显形于指尖。
“万象·复制。”
万象是基础气诀,却也因点诀者所执权柄不同,而衍生出不同的能力。凭空创生,只有守弥能做到。
一盏与结界内命灯一般无二的烛灯落在他手里:“寻人的效用要差一点,只能大致圈个范围。”
知微接过:“足够了。”
反正谐织不会是什么无名之辈。
大
知微选了个月朗星疏的夜晚出发。
仙界坠于乌临城外,离人间只有一门之隔,她和沈持筠踏入城内时,尚能听见打更人的梆子声。
知微扫了眼半陌生的城池,心底倒还记挂着沈持筠说过自己留恋凡尘,大方应允:
“我有事在身,你若有亲眷要寻,自可离去,不必跟着我。”沈持筠一路都冷着脸,与外袍同色的包袱斜跨于胸前,里面兜着蛋崽。他一手拢着孩子,心底的气在听见知微这句撇清关系的话后,一股股往外冒:“你是我孩子的娘亲,自然也是我的亲眷。”这是什么话?
知微偏头:“我是让你去寻在人间的亲一一”话说一半,她手里的烛灯忽然晃动,火苗的尖尖小幅度往城内偏移,逸散出一股红色烟雾,径直飘向街尾。
知微怔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沈持筠也看清了烟雾的走向,心情好了些,走在前面带路:“先回药堂安顿吧。”
两人脚程很快,三两步就走到药堂门口,扣响了门。等人的间隙,知微环顾四周,凭借街道的宽度和店铺门头的规整程度判断出此城规模不大。
没想到沈持筠这么个修为位居凡人巅峰的修士,会住在如此偏远的地方。是燕溪山开的门。
药堂常有病患深夜造访,他早已习惯,潦草披上外袍就迎出来。“是哪里不舒一一”
月色明朗,燕溪山迎面撞见沈持筠直挺挺地站在门口,还带着包袱,深深怀疑自己没睡醒,好半晌才说:
“真君?你、你被仙界赶出来了?”
这才飞升多久?有两个月吗?
知微噗嗤笑出了声,心想沈持筠这人在好友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才会让人家说出这种话来。
她一笑,燕溪山闻声看过来,眼睛比刚才瞪得更大。“知微!?”
知微一瞧便知这位也是老相识,给了他一张笑脸:“别来无恙否?”燕溪山终于等来了一句话就能哄得沈持筠服服帖帖的人,高兴坏了,直说:“无恙无恙!快进来!”
他再也不用绞尽脑汁只为博云尧真君一笑了。故人相见,燕溪山一副攒了一肚子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架势,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感叹:“知微啊,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他宁愿看两人相爱相杀,也不要面对满脸妻离子散之悲苦的沈持筠了。得知沈持筠将失踪的孩子也寻回后,燕溪山看向他们一家三口的眼神都带着圆满。
已是深夜,三人并未多作叙旧,各自安歇。没多久,毫无睡意的知微行至走廊,将命灯放在窗台上,对着虚空道:“漱玉,来我身边。”
这一句穿过时空,直达被召唤的人耳边。话音刚落,漱玉已经从扭曲的空气中跨出。
他华发白须,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被时间磨损的痕迹,褶皱里藏着褐色斑点。
知微看得拧眉:“漱玉,你身上死气很重。”漱玉翁的眸光动了动,先行了礼,再顺着说:“久在人间,也是难免。”他几乎是在知微开口的瞬间便察觉出她的异常,往房内看了一眼,缓声道:“持筠也回来了?”
“你认识他?”
“漱玉不才,忝为其师。”
知微点头表示知晓,没什么表情地喃喃:“那还真是很巧。”漱玉翁不欲在此事上多做解释,紧接着问:“仙主此次下界,是为何事?”“我来找谐织。”
知微点了点窗台上的命灯,半真半假地说:“她玩得太欢脱了些,多年不归位,未免不像话。”
说罢,她转向漱玉翁,目光凝了凝:“这些年,你有谐织的消息吗?”漱玉翁没有抬头,眼神也垂着:“漱玉担任人界大祭司一职,多在玉京,不常在外走动,故而消息闭塞,望仙主赎罪。”“是…那你可有嘴严的亲信,叫来助我?陆吾闭关,我身边暂无可用之人。”
知微手拢烛火,命灯的火感受不到温度,火苗印在她眼底,平静地燃着。漱玉翁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若仙主不弃,漱玉还有两名弟子,性格谨慎,行事稳妥,可堪一用。”
“你的弟子,那就是沈持筠的师兄弟了?”“是持筠的师妹,以及亲弟弟。”
“哦?那就他们吧。”
漱玉翁走后,知微的笑容淡了些,神情若有所思。对方身上那么重的轮回死气,只可能出自她之手。今夜月色清明,晃得人难眠,不止知微一人醒着。燕溪山悄悄敲响了沈持筠的门,等不及坐下,立即便问:“真君,我托你办的事如何了?”
沈持筠当然不会失信于人,他仔仔细细地查过了:“仙界并无能起死回生的药物,甚至连古仙也并非永生不死。”
真正的不死者,他只知道一个知微,这还是从漱玉翁口中得来的消息,无从验证真假。
沈持筠初认识燕溪山时,这位药师还是个能搅动人间风云的人物,常常因为抢夺灵药圣物被人追杀,直到近二十年内才在乌临定居,偏安一隅。他知道对方一直在找寻复活死者的方法,只是不清楚那死者与燕溪山是何关系。他无意窥探旁人隐私,燕溪山求到他头上,他便尽力。“烬月萝已是难得的仙药,即便是它,也不能复活完全失去生命体征的人。”
“是……连烬月萝都不能。”
沈持筠在飞升前,将烬月萝给了燕溪山,他已经试过了。面上的失望积攒久了,眼神都有些呆滞,燕溪山脱力坐在凳子上,按了按刺痛的眉心。
沈持筠揽住要往人家怀里钻的自来熟孩子,理了理脑中思绪,给出别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