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再逢
人间正逢春末夏初,空气里弥漫着些许躁意。换季多病患,燕溪山一直忙了好几天,才有空找上知微。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他有求于知微,即便自认与知微关系不错,也需得先奉上一片诚心。
何况,关于坦白自己过往一事,他也得做些心理准备。这一打算,便领着知微往衣阁走。
“知微,你多年未归,人间的穿衣风气早已转了好几轮,想来真君给你买的衣服也过时了。”
知微正打量街上众人的穿着,闻言回头:“他还给我买过衣服?”燕溪山也是一愣,他以为凭沈持筠对知微的心思,一经重逢,又得知知微是他孩子的娘亲,不得欢欢喜喜地把礼物都奉上了,合着竞然没给?他清咳两声,忙不迭要将这个说漏嘴的危险话题略过去,可知微正愁记忆不全导致自己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惹沈持筠生气,抓住机会便问:“依你所见,以往我和沈持筠关系如何?”燕溪山没有深思,只当是知微想了解旁人的看法。两人的关系他说不准,毕竟知微几次想要杀沈持筠,但沈持筠这些年的心思,他是看了个明明白白,于是尽捡着好话往外吐:“虽然真君他性子冷淡,偶尔厌世,常常多思,又喜欢发脾气,但他对你的倾慕是日月可鉴啊!”
知微:…??”
怎么说的沈持筠好像除一张脸外一无是处似的。燕溪山是真心在夸赞沈持筠的深情,凭他这样一个难伺候的人,能在知微面前听话服软,还不足以证明他的爱慕之心吗?街上人多,燕溪山避开几个乱跑的孩子,往知微身边走,小声告诉她:“你不知道,当初你回仙界后,真君跟丢了魂一般。”知微大致清楚了自己和沈持筠的关系,并且听到了想要的重点:“他经常发脾气吗?”
“这个嘛……”
燕溪山默默汗颜。何止是经常,沈持筠简直是十天中有九天半都不高兴,剩下那半天,他还得防着对方自伤。
“真君虽然脾气不好,但他从不牵连旁人,多是自己跟自己生气。”衣阁近在眼前,燕溪山绞尽脑汁,最后为自己的好友挽尊:“真君他父母早亡,又脱离了师门,唯一目标就是飞升,可第一次飞升以失败告终,只是徒生悲愤。总归在认识你之前,他连个牵挂都没有。”“脱离师门……
知微念着这几个字,表情意味深长。
上次见漱玉翁时,他一副师慈徒孝的模样,半点也看不出与沈持筠有嫌隙。现在想来,漱玉翁派来的另两位弟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以后有的是热闹瞧了。
两人一步迈入衣阁,老板热情地迎上来:“贵客里面请,小店都是最时兴的衣一一”
她捻着手帕,每日都要说上千遍的吉祥话突兀断在嘴里,嘴唇颤动。“仙子……是您吗?”
如今逢人便称仙子仙长,知微一时没注意到老板是在叫她,直到对方绕至她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
“真的是您!”
当年知微与楚承祀在衣阁相争,询问物价时,是一位胆大的女侍者回答了她,十年过去,女侍者已经成了此店的老板。“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仙子您一面。”那时知微给她灵石,让她去满香楼里尝尝哪道菜最好吃,结果让她意外遇见满香楼的少东家,结下一段缘分。后来两人排除万难定亲,她盘下这家衣阁,生意也算红火。
彼时知微随口便说出让人拿钱买命,那份隐藏在皮骨下的张狂一直影响着她。这些年每每遇到过不去的坎时,都在心里反复回忆。此刻再见这位如良师一般的贵人,实在是感慨万千。“一别数年,仙子风采依旧。”
知微满心陌生,但她自有一套应对老熟人的话术,又说:“别来无恙否?”老板很高兴知微还记得她,连连点头:“劳仙子挂念,我一切都好。”才笑完,她又叹:“只是我已老了,不知还能再见仙子几回。”知微有些好奇她的侧边簪花发髻,上手摸了摸,顺带安慰她:“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天天见到我了。”
为古仙塑金身一事已经提上日程,不日就会落地,乌临城作为离仙界最近的城池,必定是第一批接收祭拜庙宇的地方。届时往庙宇走一趟,或者直接请一尊小象放在家里,可不是日日都能相见了?
“哎哎,您说的对。”
老板也是接待过许多次修士的人,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刨根问底,模糊应下后,兴奋地引知微去试店里最出挑的衣服。知微对有善意的熟人向来宽容,由着老板打扮她。换了一身又一身,几乎把店内尺寸合适的衣服全试穿了遍,又一次掀开帘子时,却没迎来言笑晏晏的老板。
店内不知何时清空了其他客人,老板和燕溪山站在一处,脸色不怎么好,他们对面是穿着同款弟子服的一男一女,还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那名男修士一见到她便翻了个白眼,扭头看向别处。知微便知这两位又是熟人,还是关系不怎么好的熟人。这时候能来特意找她的,唯有漱玉翁的一双弟子。
“你们师尊是怎么交代的?”
楚承祀冷哼一声:“你少拿师尊压我们,我一一”“住口承祀!”
慕岑方才一直盯着试衣的内间,她知道知微在里面。等待时间越长,心底滋生的繁杂思绪便越多。
十年前,她回到玉京,只见到重伤的漱玉翁。漱玉翁是她请去搭救沈持筠的,他的伤从何而来,显而易见。
她一面庆幸自己从未不自量力地与知微交过手,一边又忧心,若是连漱玉翁都不是知微的对手,谁还能从知微手上救下沈持筠。好在后来知微不知为何消失了,沈持筠也得以飞升。慕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对知微的复杂认知也该消减许多,可接到漱玉翁消息的那一刹那,她仍旧失了神。
记忆中的人与眼前情形重合,女人身穿烟熏紫内衬,外罩浅灰色纱衣,手里拿着和衣服相配的骨扇,整个人宛如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一般。温柔,文雅,看不出任何危险意味。
但临走前,漱玉翁单独叫她过去,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要小心知微,甚至要求她将知微的一举一动都上报给他。
“前辈,师尊交代我们尽力协助您办事,请问有何吩咐?”知微没应,拎着裙角在她面前转了一圈,问她:“好看吗?”慕岑诚实点头,正要说些什么,眼前人忽然移动到她身后,将那个被她挡在后面的小女孩挑了出来。
慕岑吓了一跳,伸手就要将小女孩抢回来,但知微揪着小女孩的后衣领,闪身远走好几步,她的动作落了空。
“前辈!”
知微抬手止住慕岑上前,仔仔细细将小女孩打量了一番,颇为满意:“你很会养孩子。”
“正巧,我需要你帮我带孩子。“她直起身,将小女孩推回慕岑身边,随口补充,“我和你师兄的孩子。”
她才照看了几天孩子,就深觉精疲力尽,也不知华翎是怎么养了十年还不厌烦的。
“它太调皮了,我和你师兄都招架不住。”短短几句话,所传达的信息量让慕岑目瞪口呆,十年时光刹那压缩,仿佛又回到那个转个身就会被知微和沈持筠感情进展所惊讶的时期。这两人,什么时候生的孩子?!
慕岑深吸一口气,她自觉苦修这么多年的定力,即便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至少也不能像凡人似的一惊一乍,于是僵硬地撩了撩头发,故作自象“但凭前辈吩咐。”
大
燕溪山的打算落了空,因为老板坚持不收取衣服的费用。出门是两个人,回去变成四个人。燕溪山是不肯冷场的,知微从他和慕岑的搭话中听出了几人的关系,以及小女孩的身世。“白喻真的死了吗?"知微问。
若是没死,她都要怀疑这位痴情狐妖是谐织的转世了。慕岑哽了一下,虽说她早已将小狐狸的身世告诉了她,但知微当着小姑娘的面问她母亲的死活,不觉得不近人情吗?最后是小狐狸自己站了出来,她被慕岑养得很好,既不胆怯也不跳脱,认真回答:“娘亲确实不在了,不然她肯定会回来找爹爹。”知微奇道:“你爹竟然没死?”
慕岑…”
小狐狸点头后,知微发出感慨:“果然和凡人纠缠都没什么好下场。”燕溪山也疑惑,问慕岑:“我确实听说乌临城的城主依旧姓林,没想到还是林耀?既然他活着,他这女儿怎么跟着你呢?”“藤妖还在打她的主意,她跟着我更安全,此事林城主也是同意的。”燕溪山啧啧称奇,他们与慕岑的初见并不愉快,没想到沈持筠的师妹是如此性格,仅凭一腔正义,就能将一个和她无亲无故的孩子抚养到十岁。并且听这架势,竟是藤妖不死心,她就不放手。知微听见慕岑与林耀有此渊源,升起了让林耀出面找人的念头。守弥复制的命灯只能圈定范围,她也没见过那个凡人长什么样,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慕岑见她久不出声,试探般问起:“你在想什么?”“想把全城的男人都抓起来,一人给一刀。”这样谁在受伤时命灯有变化,谁就是谐织的爱人。慕岑想也不想,脱口就是一句"不行”。
知微睨了她一眼,笑:“你师尊叫你来是协助我,而非阻挠我。”慕岑说不出口,楚承祀可不客气,嘴巴和淬了毒一样,什么“草菅人命”、“蛇蝎心肠″都往知微头上丢,成功把知微惹毛了。骨扇虽脆,打在头上也能发出不小的声响,楚承祀捂着额头爆发出惊人怒火,当场就拔出鞭子要和知微决一死战。
知微懒得理这毛头小子,打完人自顾自就走了,他自有慕岑去拦。几人吵吵闹闹,一路维持到药堂门口,而后齐齐沉默。与他们这边的热闹不同,沈持筠手里捏着颗发光宝珠,独自坐在药堂门口。若说是在晒太阳,他既不悠闲也不慵懒,打坐修炼一般直挺挺杵在那,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被他风姿吸引的路人都不敢多停留。慕岑眼皮一跳,远远望着自家师兄,竞觉得他像一个被处处留情的妻子抛弃在家的怨夫,连看过来的眼神都含着幽怨。知微在这时凑到她身边,下巴一扬:“喏,你师兄手里那个,就是我们的孩子。”
慕岑勉力维持的冷静还是破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