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金鱼
她还发着烧,身体软绵绵的。药片在嘴里融化开,混着口水下咽,意料之中的卡在喉管里,荡开苦涩的味道。
她拍着韩敕的手,呜鸣两声,指桌上的水杯。韩敕拿来水杯,喂她喝了会儿,摸了摸她喉咙,确定药下去了。“好乖。”
韩敕吻了吻她额角,一下一下吻下来,顺着脸颊找到她嘴唇。她发着烧,又喝了水,这会儿嘴唇还是润的,呼吸比平时要热,像是有话要说,被吻一下一下地堵在喉咙里,只能发出细碎黏腻的鼻音。卫娇电本来还满腹委屈,接完这个吻就忘了。偌大办公室悄无声息,像是把城市、大厦底下一片社区楼房都隔绝在外。韩敕起来倒水,问她喝不喝,看她摇头,自己喝了。卫娇电伏在沙发背上,看他喝水的身姿,不太能看清五官,韩敕的背后是大平层玻璃窗,外头艳阳高照,十分晃眼。卫娇电感觉自己应该真的是要烧晕了,大脑晕乎乎的,闭上眼睛竞有天旋地转的感觉。
韩敕问她做了什么噩梦。
本以为她不会说,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居然开口了。“金鱼。”
发烧会做很多梦,尤其是噩梦。
“你看过猫和老鼠吗?"卫娇电睁开眼,问他。“看过。"韩敕说。
很难没看过吧?小时候电视机不如现在多样化,没几个台,小姨还是猫和老鼠粉丝,家里有猫和老鼠影碟全集。
“那你看过金鱼跑到汤姆脑子里那一集吗?”这倒是没看过,也可能看过,只是没印象了。“小时候看到这里,就想,金鱼在嘴巴里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卫娇电下了沙发朝他走来。
金鱼在嘴巴里会是怎样一种感觉?会像猫和老鼠那样跑到脑子里,在眼眶中出现,斑斓的金色块,四处逃窜,耳膜如撞钟吗?还是好安静,只有透明气泡的声音咕噜噜作响,腥味漫进鼻腔,金鱼佐料,福尔马林泡发了大脑。站着晕,卫娇电踹掉鞋子,上了椅子,赖在他身上。“你试过?”
韩敕过去不太习惯与人有的没的皮肤接触,必要时候也就罢了,像卫娇电这样无时无刻都要黏着的,不在接受范围内,但也没推开,只是摸着她的头发,背部,卫娇电没有腰窝,她尾巴骨到臀部看起来是骨感到饱满。“什么试过?”
她像是没听明白,也有可能是装傻充愣。
韩敕提醒她:"像汤姆那样,金鱼跑到嘴巴里。”“哦,汤姆是从耳朵进去的吧?“卫娇电也不记得了,“因为一直记着这个画面,所以我一直很想养鱼,可妈妈不知道为什么,很讨厌金鱼。”九岁那年夏天,娇娇和母亲卫惜珺前往日本探望远嫁到这里的表姨母,在那里的乡下小住过一段时间,碰上一次烟火大会。“很无聊的,每天都要穿和服、木屐,行动不便,见不到妈妈,也见不到表姨母。”
“待了半个月,接到外公的电话,我终于忍不住跟他发起牢骚。”话筒里,外公笑得爽朗,说:那就赶紧回来吧,外公也想你了。“离开前的一天,表姨母让我穿上浴衣,带我去参加了当地的烟火大会,那天终于见到了府邸以外的人,街上人特别多,尤其热闹,伴着满街的食物香气和喧闹人声,毫不夸张,我感觉我下了半个月雨的心情终于放晴,就连平时不让吃的小吃,表姨母也会买给我。”
“那天捞了很多金鱼,不过次日就要离开,没法带走,加上妈妈不喜欢,只能统统还给店主。”
回到国内,生活如常,一天一天的进行,有快乐,也有九岁小孩天塌下来的烦恼。
一年当中,娇娇最不喜欢的就是节假日,那意味着她需要在老宅长住,见不到同学,没有相对的自由,还要与表辈朝夕相处。“次年春节,我陪妈妈去花鸟市场买花,妈妈被我烦的不行,终于答应了给我买鱼。结果买回去才发现家里没有鱼缸,没有水族箱,也没有养鱼的地方。没办法,她只能把一袋袋金鱼放进泳池里,担心金鱼混了泳池消毒水会驾鹤西去,没给袋子松绑。
一个个袋子浮在蓝色泳池中,袋子上有红色笔标记它们的品种名字,红白花草,金菠萝,鎏金,蛋种金,水泡金,蝶尾,兰寿金娇娇如今都历历在目。妈妈说会让人送来鱼缸。“但我等啊等,等啊等,等了两天都没等来鱼缸。”
感觉再等下去金鱼就要毙命,娇娇灵机一动,在仓库里找来了容器。仓库里有许多没坏但也没再使用的,上世纪的台式电脑。“掏了内部零件,熔了玻璃板上去,放进去兰寿金。"可是不够。又拆了几台黑白电视机、相机、摄影机……
“桌上都是机器。“她闭着眼说,因发烧而气息沉重,“我给机器接了电线制氧和灯条,熄了灯。”
昏黑的仓库里,透明玻璃板倒映金鱼的影子,墙上光怪陆离,好像金鱼游出来了,来去自由无拘无束的畅游着。
“每条金鱼都很好看。“她回忆着过去,脑子里一帧不落,却不知道自己说一句没一句,听得韩敕皱起了眉。
她声音不大,跟自说自话似的,语速正常偏慢,转着手上的玫瑰金手环,仿佛陷入到童年陷阱中,再也长不大了。
“妈妈说,她小时候,那个年代的电子、浴室瓷砖、鱼缸,是大家憧憬末来的具象表现。所以她在最爱我的时候,给我取名叫娇电,希望我是妈妈的小宝贝,也希望我的未来,像她曾经怀缅的那个年代,经济上行的年代,大家都很幸福向上的面貌,却还会相信未来会更加美好。”“她偶尔会叫我电子,电电。”
卫娇电突然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眼下潮红,额头发了汗,因为被韩敕抱着,她又热了起来。
“所以你叫我电电的时候,我很开心,好像我被爱着。”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想起伤心的事,她眼睛水雾雾的。韩敕嗯了声,低头吻了吻她,另一只手从她衣摆探进去,调整了一下绳子的宽松。
卫娇电低下头,看衣服里,他在动的手,她玩心起,从外头捉住他的手,不让他动似的。
“但金鱼还是死了。”
数不尽的鱼肚白在大头电脑里浮动,它们被格式化了,不仅是被废弃的电脑,还是被生命,这个世界的未来。
韩敕反手从里捉住她的手,捉迷藏似的,两只手,一个在衣服里,一个在衣服外。
卫娇电继续索然无味道:“它像一段预言,预示我的未来也没有了。”“哭了?”
韩敕也低下头去,去找她表情。
干干净净一张脸,哪儿有泪水?
卫娇电却点点头,“嗯。”
韩敕还是想问:“鱼缸为什么没能送来?”“因为……
因为,风水师说府邸和气,不宜再置放属阴的鱼缸打破这份平衡。倘若阴阳失衡,这里头还关系到人丁兴旺、儿孙满堂的祈望,卫娇电不懂这背后的运行逻辑,不明白一个小小鱼缸,怎么还能发挥起到断子绝孙的作用?不过她知道,像卫家这种表里不一的大家族,即分散又团结,走动太频繁,关系很紧密,日后分家产靠的不是胜者为王,而是人丁,能分到一点是一点,于是生不出孩子对某些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卫维翁交代下去,让卫惜珺把鱼都处理掉,不能养了。实际上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年幼的女儿无法照料这么多的小生命,那么最终迎来的结局是什么不言而喻,这个时候只需坐视不理,甚至多说一句都是多止一举。
以上,都是卫娇电猜测的,因为说好的水族箱迟迟不来,恰逢见到风水师的身影,卫维翁的旁敲侧击,和忽然失踪的妈妈。卫娇电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可能忘了吧。”韩敕想了想,说:“我听说过这件事。”
“嗯?"卫娇电不解地看他。
“小朋友买金鱼回家,忽然一夜之间死光,委屈哭了。”“才没哭。“她小小声反驳,这会儿又不承认了。“你听谁说的?"她又问。
“你外公。”韩敕笑道,“哭了不承认?”卫娇电抓起他藏在衣服里的手,掏出来拉开袖子往手腕咬了一口。韩敕顺势扣着她下巴晃了晃,连带着自己的腕皮也被牙齿扯着磨了磨。本来就晕,卫娇电一瞬间感觉自己魂穿了汤姆,脑袋被摇晃,发出奇怪的声音,脑袋的水要摇出来了。
“停,我要晕了。"卫娇电作投降状。
停下来更晕了,卫娇电嘴唇发白,下意识往平躺的角度下滑,头朝他臂弯匀丰◎
“你体质也太差了。"韩敕拿来自己的水杯,喂她小口小口的喝水,若有所思一阵,又说,“你们家关于金鱼的事情不少。”“什么?“杯子里,她抬眼一下,“又是我外公说的?”“这回不是。”
韩敕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坐办公室里和妻子聊她家里的八卦。“起因是九岁女童发现十一岁男童给自己的鱼缸下福尔马林,鱼死了,女童气不过,把男童堵在学校厕所里打出心理阴影,行为异常,见到厕所就ptsd,随地失禁,遂送去精神病院治疗。”
“事后男童矢口否认发生过这件事,被家中长辈送去催眠,原来真相是,男童被女童摁在小便池里舔蹲坑,并录下了视频。”卫娇电听得入神,一时忘记喝水,半响说:“哪个小女孩,我认识吗?”韩敕放下水杯,发现她手冰凉冰凉的,发烧又严重了?“不知道,没传出来。”
“哦。"卫娇电问,“为什么他不把真相说出来呢?说出来,制裁女童呗。”韩敕道:“被威胁了吧,不是说拍视频了吗?”“这种说出去一起丢脸的事情也能威胁到他吗?”韩敕笑了笑,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我?"卫娇电不假思索道,“我可能会告状吧,外公那么疼我,定会为我主持公道的。”
韩敕挑了下眉,刚要说什么,座机响了起来。卫娇电识趣要从他身上下来,想要避开他的公事,却被韩敕搂着走不开。话筒那头提醒韩敕之前约好的客户到了。
韩敕没忘记,惊讶于他居然和卫娇电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这么久。临走前,他把卫娇电带到办公室的休息室,给她解了绳子,听她给金鱼事件划上句号。
“后来妈妈看我伤心,给我买了一个仿真电子鱼缸灯摆在卧室里,深蓝色背景,五颜六色的鱼,"卫娇电接过他递来的睡衣,很大一件,边系扣子边说,“里面有一些鱼,和你这池子里的一模一样。”“感觉…好像未来又回来了。“卫娇电系好扣子,朝他笑笑,柔弱之余带着点儿不谙世事的天真。
韩敕办公室的休息室毫无新意,如同酒店的标间。“我退烧了有什么奖励吗?"她没穿裤子便爬上了床,自己给自己盖被子。怎么有人退烧也要奖励?
“你想要什么。"韩敕伸手进被子,盲揉了揉她腿上被绳子磨出的红痕。“好吃的。"她把被子拉上来,遮住嘴巴鼻子,露出一双水光的眼睛,充满期待感,“我想吃汉堡。”
韩敕不语,一时被汉堡里的药片占据大脑。“麦乐鸡.吧,好久没吃了,好想念啊。”没察觉到他的异样似的,卫娇电露在被子外的手比划着。“行。”
吃一点解个馋不碍事,不给的话不知道要念叨多久,之前想草莓麻婆豆腐在他这儿软磨硬泡了两天。
卫娇电对辣椒过敏,不严重但吃了就会咳嗽,起初以为她是支气管有问题,结果是辣椒过敏,她好像都习惯了,心里是一点儿数都没有。没等卫娇电欢呼。
“退烧再说。"他提醒。
“好哦。"卫娇电郑重其事道,“那我要好好退烧。”这句式……
韩敕忍笑,给她拉下被子。
“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