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关东煮
就在姚如意拽着她“二叔"商讨商业机密时,夹巷林司曹家,以竹板篷布隔出的小小卧房中,林维明正与孟博远偷翻新出的香艳话本。纸墨间才子佳人两情相悦,情到浓时便是春色漫滤。两人正看得面红耳赤、心如擂鼓,那薄薄的门板刷地就被小石头拉开了:“大哥,娘唤你去姚家给小叔送些吃食。”林维明和孟博远吓惊得那正擂鼓的心心都险些跳出胸腔,两人慌手慌脚将话本往襟怀里掖。
林维明红着脸气道:“你就不会敲门吗?”小石头理直气壮:“我进自己屋敲什么门。”林家人多屋子紧凑,林司曹拿竹板多隔出几间小得仅容转身的阁室,但即便如此,家里几个孩子也得两三人一屋。
小石头落生前,林维明原与二弟维成同屋住着。后来他说他快要下场科考了,关键时候须得静心攻读,而且他年纪最长,总和老二挤着也不像样,该自己一个屋了。
废了不知多少口舌,又给爹娘发了不知多少次“我下回一定会考入甲榜”的宏愿,林维明好不容易才磨得爹娘给他挤出了一间小小的廊下房,还是临时用木板、竹子之流的边角木料加盖的薄板屋。
这廊下房冬如冰窟、夏似蒸笼,雨天滴答、四壁透风,但林维明也为自己能有个单间而高兴。
结果还没高兴一年,小石头出生了!
小石头断奶后、会爬了,他娘就把小石头丢给他了。让他这个大哥夜里带娃娃睡,还说会把这廊下房加固,以后这房就他和小石头住。虽然他年纪大了,但小石头年纪小啊!
“小石头又不占什么位置,不会太挤的。”他娘如是说。林维明夜里带娃,白日读书,单间还没了,简直苦得要流泪。所以小石头这么一说,林维明就被他噎住了,但这话本才看了一半,且正看到紧要处,勾得他心痒难耐,哪里有心思出门跑腿,便摆摆手:“你代我走一遭罢,你就跟娘说,说我在温书。”
“娘说了你和孟四哥在一块儿厮混必不可能读书,她让你去送!"小石头叉起腰,精明得很,“你若是要使唤我,那得拿钱来!”林维明更气了:“你小小年纪就钱啊钱啊,好生流俗!”“那你去送,我走了。”
“哎哎回来,你要多少钱。"林维明气呼呼地摸向自己那缝在抱腹里的钱囊,“我跟你说啊,你大哥也穷困,至多给你两文钱。”小石头想了想,勉为其难:“好吧。”
林维明把两枚铜板重重地拍到小石头的掌心里:“快走,快走,把门也带上,一会儿不许再进来了!“他把这烦人弟弟轰走,便忙不迭招呼在旁忍笑看他们兄弟俩拌嘴的孟博远继续看。
两个少年缩回被子里,头碰头,看得目眩神迷。小石头把门关上后,掂了掂手里的铜板,便站在门外窃笑,之后高高兴兴地钻进灶房,跑去找他娘了:“娘,你要我送的菜呢?我现下便去!”灶房里,英氏挺着大肚子,掀开扑出腾腾热气的蒸笼盖子,从里头拣出来四五个大大圆圆的银索豆腐馅馒头,放进了篮子里,用细纱布盖上,就挂在小石头胳膊上:“去吧,问你小叔好啊。”
小石头没动,笑眯眯伸出手来:“阿娘,跑腿费。”英氏瞪他:“几步路你就要跑腿费!”
“外头冷得很呢,阿娘你最好了,就给我两文钱吧!”说着小石头便抱住了英氏粗了好几圈的腰,面颊挨着娘肚皮,黏糊糊地撒娇:“求你了娘,你听,肚子里的妹妹都替我说话呢。”英氏怀的孩子正好在胎动活跃的月份,小石头刚把脸贴上去,肚里的孩子就翻跟斗似的一动。
真盼望小石头的话能成真,能是个妹妹。她已经受够家里这些臭男人了!英氏叹了口气,无奈给小石头掏了两文钱:“去吧去吧,知道你想去如意那儿买吃的。只有一桩,不许买糖吃!你那牙再吃糖,生了虫我可不管啊!”“娘最好了!”
小石头接过那两枚在娘怀里捂得热乎的钱,一蹦三尺高,挎起竹篮飞也似地蹿出门。
风呼呼刮着他的脸,他也不觉着冷,反倒开心得直傻乐。加上从大哥儿那儿忽悠的,他又有四文钱了!又可以买花生狮子糖咯!他挎着篮子飞快地往姚家跑去。
刚跑出门,就看到茉莉和小菘也在巷子里走,两人一左一右,中间拉着个绢人娃娃,一看她俩,小石头便料定她们也是去姚家的,连忙追上去:“茉莉!小菘!等等我!”
自打姚家的杂货铺开张,最高兴的就数他们这几个孩子了,尤其是茉莉,她都吃胖一大圈了,曾经那头大身小瘦伶伶似豆芽的小囡囡,现在终于变成了正常孩子,脸上有了婴儿肥,肉乎乎的。
尤嫂子也无奈了,她以往真不觉着自己做饭不好吃,她一向认为自己不过是在美味和滋补中有所取舍罢了。有些东西虽不好吃,但对身子好啊。不过,这或许也是她一厢情愿了,她给茉莉补了那么多年,越补越瘦,反倒是如意那些她觉着吃了上火、不够好的东西,把茉莉喂胖了。小菘就更别提了,她原就能吃爱吃,生得团润胖乎,如今已经吃得好似汤圆成了精,特别有福相。如意阿姊的杂货铺离她家最近,她和娘寄住在刘家书肆,和姚家是斜对门,如意阿姊即便还没开门,只要家里起火煮蛋了,她都能闻见香味!!
姚家一开门,她一准能候在门口等着。
有时她也不买蛋、肉肠或是糖吃,但是铺子里能吃能逛的太多啦!每日她都想进去溜一圈,只要进了铺门,便像是被粘在里头似的,不到娘扯嗓子喊她,她都不想回家。
花生瓜子松子杏仁、梅条乌梅桃脯肉脯…这也想吃吃,那也想尝尝,什么都想吃。
不仅有吃的,还有好玩的!
她今儿和茉莉过去,是因之前她们跟如意阿姊说好了,让她要贩些漂亮的绢人娃娃来。今日她在茉莉家里玩过家家,才玩一小会儿,就听见木匠家的媳妇和绣行的人来姚家送货了,便赶忙邀上茉莉一起来看看。说不定是新的娃娃来了!
小石头呼哧呼哧终于追上了两人,她们果然是去姚家的,便结伴往前走。三个小豆丁跑到姚家,他们如今已不在窗口处买东西了,十分熟练地撩开姚家院门垂下来的厚实棉布门帘,摸了摸蹲在门口看家的大黄,进去后,就往右边廊下的小门拐进去。
姚家的铺子虽有个大窗口,但冬日里,铺里还是比外头昏暗。三个孩童裹着寒气进了铺子,光亮从明到暗,适应了会儿,揉揉眼才看清。三人手拉手,小心地绕过了一个个高高的货架,才找到了如意阿姊。铺子里也通了火道,暖融融的,在屋子里便用不着穿又厚又重的大衣裳了。如意阿姊穿着一件夹棉的窄袖精子,素素淡淡的,只有袖口领口绣了几簇兰花,就站在柜台旁,正俯身与身畔一个面容清俊的男人低声说话。坐在光影交界之处的男人微微倾身,他的侧脸被冬日冷淡的天光描得极为清隽,眼睫垂落时,几乎可见苍白脸上几道分明的暗影。林闻安垂着眼眸,手翻动着眼前几本线装册子,沉静专注地听着她说话。光淡淡地照进来,飘着流转沉浮的细微尘埃,正落在他们二人之间,将他们的侧颜与发丝都映得发亮。就好似整个铺子都沉没在暗处,却唯有他们浸在这唯一的斜照里,连外头许多喧嚣吵闹也好似被隔绝了一般。即便小石头他们三人只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儿,此时此刻却不知为何,也有种这世上万物静籁,唯有他们二人的感受。还是小菘先忍不住了,她好想看娃娃啊!挣扎了会儿,探出头,轻轻喊了声:“如意阿姊。"才将这样静谧美好的氛围打破了。姚如意转过头来,见是巷子里最常来的三个小朋友,正眼巴巴望着自己,一下便明白了,笑道:“你们是不是来看绢人娃娃的?在老地方呢,你们过去看吧,今儿还有新来的娃娃屋呢!”
小菘和茉莉两人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撇下小石头便往铺子最深处奔去。小石头踌躇片刻,亏得他没忘了自己是收了钱来跑腿办事的,便暂且按耐下好奇没有跟上去,往柜台走去,将手里的篮子轻轻搁在柜台上。踮起脚偷偷觑了眼正伏案走笔的林闻安,他年纪小,记事儿时林闻安早已回乡了,对小石头而言,这位小叔不仅是素未谋面,还不爱笑,拿屋檐下的冰滑子雕成的人一般,冷冷的。尤其不说话时,更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小石头生怕扰了他要挨骂,一口气飞快地说了句“小叔我娘蒸了馒头叫我送过来给您给您放这儿了我先走了。"就跑了。林闻安抬头,便见有个小胖孩在货架间一闪,泥鳅般溜走了,徒留他有一瞬茫然。
…他有这么吓人吗?
姚如意抿着嘴在旁窃笑,但还是赶忙趁铺子清静,继续和林闻安交代着:“二叔,基础简餐你写在这边,留个空给我画画,三元及第套餐,题在那边,金榜题名套餐就提在这边……
小菘和茉莉已到了铺子最角落,专门摆各种绢人娃娃、绢人小衣服、娃娃屋的货架前,两人早已看得惊叹连连了!
货架前面还不仅仅有她们俩,还有姜博士的孙女姜荼、来孟家玩的表姑娘关绒绒,还有其他巷子里的小孩儿,都在这排货架前流连不去。如意阿姊在铺子里不仅摆上了沈记的人鱼娃娃,还有好多没见过的新奇娃娃。
有戴着毛茸茸、狗耳猫耳朵帽的圆脸大头娃娃,这一类娃娃通通都是用棉花素布缝的,头大身子小,头发没梳好的全是炸毛,但也有梳好扎辫子的,不仅有女孩儿还有男孩儿!
好可爱啊!每个娃娃都是大眼睛、圆脑袋,棉花手脚里头都埋了木头做的骨骼,因此这手脚都是可以掰动的。
这类娃娃大小不一,有巴掌大的,也有大些的,旁边的货架上挂了好多小衣裳,各种颜色样式的都有,甚至还有娃娃发带和绒花。最令茉莉激动的是,她真看到了娃娃屋!
是用木头做的,小小的歇山顶房屋,掀开屋顶,里头有厅堂厢房小轩窗,还有小娃娃才能坐上的桌椅板凳,有灶台锅碗瓢盆碗筷,里头每一样东西都能拿动,床上的小被子能摊开,窗户上挂的帘子还可以卷动,雕花的隔窗可以打开,门就更不必说了,每一扇门都可以打开。
屋子全上色上漆,连瓦片都雕得片片分明,好漂亮啊,茉莉看得入了迷,伸手想去摸,就听旁边有人说:“只看不动,坏了可是要赔的。”茉莉吓一跳,扭过头去,才发现有个和小石头差不多高的人坐在角落里看顾这些娃娃和屋子,他身子像是小孩儿,脸却像大人。他长得有点可怕……茉莉默默缩回手,和小菘挨在了一起,两人继续看,但再也不伸手了。
现在杂货铺里就三个娃娃屋,一个里头全是嫩嫩的、粉白色绣花的帘子、被褥和枕头毯子,另一个则是青蓝色的,最后一个是鹅黄色的,每个屋子的大小和布局都不一样,角落里还刻着木匠的名号:周榉木。原来是周木匠雕的,茉莉和小菘更喜欢了,她们之前都买过如意阿姊卖的周木匠雕的木头小狗,屁股上有个木片发条,拧两圈,狗狗会跑!而这些小娃娃的被褥帘子、小衣服上的绣花,小菘甚至都认出来了,一定是程嫂嫂缝的!
程嫂嫂桃花绣得最好,她绣的桃花连花蕊都栩栩如生的,甚至一件衣裳上,每朵花都有不同的朝向,有半开的也有全开的,她有一件小裙子便是娘请程嫂嫂做的,就是这样的桃花。
想着娃娃和她穿一样的衣裳,小菘更想要了!茉莉和小菘在货架前走过去又走过来,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爱不释手,想摸又怕弄坏了,现在看清价了以后,不用三寸钉说她们也不敢摸了。她们在国子监夹巷长大,这里的孩子大多不论男女三岁便开蒙认字了,茉莉和小菘哪怕复杂的字不认得,但娃娃屋前面巨大的标价:“全套娃娃家具叁佰文″还是认得的。
三百文!小菘和茉莉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沮丧。可是真的好喜欢,越小的东西越不好雕刻,匠人只怕也是费了不少心神才做出来的,已经算物超所值了。
两人蹲在那看得不肯走,如果她们的小娃娃都住上这样的小屋子就好了,她们就有床睡了!
小石头对绢人娃娃不感兴趣,他的眼睛在旁边货柜上摆着的木雕战兵吸引了。
那是个骑着高头大白马的将军木偶,雕得栩栩如生,身上铠甲可以穿脱,将军旁边还有个兵器架,手上能换不同的武器和铠甲,旁边甚至还有战车、不同毛色的战马!
不对!
小石头眼睛又猛地转过来,紧紧地盯着那大马将军,这匹白马一定是岳腾将军的啸霜驹!
听闻岳腾将军有一匹浑身雪白、唯有额前一点红鬃毛的白龙马,能够日行千里,它随岳将军南征北战好些年,击辽人、败金兵、守燕云!蹄声如雷处,必是胡尘尽散山河固!
没错了,这将军腰佩银锏、手握神枪,背后还背着巨……小石头看着两眼发热,原本只是有一两分心动,在认出那匹战马、那些兵器后,此刻也暴涨成了十二分。
天下谁人不识岳将军?在如今的大宋孩子心中,大宋有两个赫赫有名的大英雄,一个是岳腾将军,一个是郗飞景将军,但若是只能选一个,那只有岳腾将军!无需犹豫!
小石头抱着货架都想哭了。
好想要啊!可是战马和将军还是分开卖的,两个加起来不少钱呢,阿娘指定不同意给他买的。
他只好站在那,幻想着自己以后也是一个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所向披靡、悍不畏死,在黄沙漫天的战场上冲杀着……三个孩子最后都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
小菘和茉莉只挑了几件娃娃的小衣裳,衣裳只要十几文,她们今日都跟娘要了钱来买的。
但小菘也不敢跟娘提想买娃娃屋的事,娘说她爹死了,所以她和娘才回了娘家,与大舅舅母一起住,帮着照看书舍里的生意。但舅母有一回说漏了嘴,大骂她爹是个不要脸的,当年全家人去把她和娘接回来时,就应该把他们家人都打一遍。
那时小菘太小了,她似乎隐隐约约记得有一年,外公外婆大舅小舅舅母姨姨姨夫们都提着菜刀棍棒扁担门栓来了,她当时还以为提前过年了,还挺高兴的,原来不是呐?
所以娘经常教她,要节省也要勤快,虽然舅舅舅妈待他们都好,但她们得要知道感恩,不能做白吃白喝的人。
小菘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买了。
小石头更不敢,他家里都开始吃素的银索豆腐馅馒头了,估摸着阿娘手头又紧了。
唯有暂时没有兄弟姊妹、家里有十文都愿意给她花九文的茉莉眼中闪动着期望,她一会儿就要回去缠爹娘!!要叫爹娘带着她过来买!茉莉还大方仗义地对两个好友说:“若是我娘真给我买了,你们都上我家玩。我们一起玩。”
小菘立刻便欢呼起来,抱住茉莉:“茉莉,我最喜爱你了!以后我有好吃的,头一个分给你!”
小石头则可怜巴巴地说:“你娘会不会给你买大马将军呢?要不你也叫她买一个呗?”
茉莉无言地斜他一眼:“我不要大马将军。”“为什么啊!”
“不喜欢。”
“怎会不喜欢呢?”
“就是不喜欢。”
小石头说不过两个女孩儿,垂头丧气地回家了。回到家里,推开房门,他大哥林维明与孟博远已经躺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孟四哥已经在他家住了七天了,不论是谁来劝都不肯回家,最后孟三哥和孟家婶婶只好偷偷塞了银钱给阿娘,让他家收容孟四哥些时日,盼着他自个想通了再回家去。
所以现在这小小的隔室里,是三个人挤在一张床榻上,小石头经常被他俩挤得掉到床下去,后来他学聪明了,睡在最里头,但也没好多少,他还是经常被他亲哥挤得贴在墙上睡。
大哥和孟四哥已经睡得嘴角流口水了。
才什么时辰啊,这就睡了……小石头学着他爹的样子摇头叹气:“完了完了,都废了啊!”
然后他便毫不客气,从两个睡得打雷都不醒的哥哥们身上踩了过去,有些怅然地缩在床榻与墙中间小小的空里。
躺下时,衣兜里发出了铜板碰撞的声音,他才发现自己兜里还有四文钱,方才光顾看大马将军,他都忘了买糖吃了。但如今他也不想吃了。
他以后也不买糖了!
小石头那满满都是吃的脑子里,头一回有了别的,他忽然便在心里立下了个大志向:以后从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还有爹娘们手里哄来的铜子他都要攒起来,总有一日他要买到那大马将军!
小石头的双眼燃起了熊熊烈火,怀着这远大的理想,拽过被子也闭上了眼。与此同时,国子监的南斋学馆中,丁字号学斋的学子所居住的那排学馆里,还热闹着。
国子监的学馆是大通铺,一溜的火炕沿着墙砌过去,一间屋子住十二个人,人多又拥挤,每间屋子便都是吵吵闹闹的。有放声高歌的、有大声读书的、还有突然把同窗举起来冲过去撞柱子的。今日住丁号学馆里的学子们,刚刚才从家中回来不久,大多都在收拾衣物、铺床,也有从家里带了不少吃食来的。卢防今日来的晚,现下刚从包袱里拿出家里父母为他准备的一些干粮零嘴。就听油纸包取出来时有响声,他身后、周围便忽然冒出了不少冒着绿光的脑袋,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同舍的饿狼们扑过来淹没了:“让我瞧瞧?咱娘又给咱带了啥?烤馒头!呦!还有炒米花!给我来一个,多谢咱娘嘞!”
等他回过神来,手里只剩空空如也、被抢得皱巴巴的包袱皮了。“一群混账东西,竟然一个也不给我留!"卢防悲愤交加,哇呀呀叫着也扑了过去。
打过一架后,馒头吃完了,这群半大小子又饿了,便又开始抽签由谁出去买好吃的:
“哪个抽得最短的,就去姚小娘子的铺子里买些速食汤饼、炙肉肠来,对了,鸡子儿也来几个,再称一包乌梅回来吃。”很快,学馆里的倒霉蛋产生了,卢防抓住自己的发髻悲愤道:“怎么又是我!”
其他人嘻嘻笑着,在他脖子上挂上个篮子,将他推出门去:“义父速去速回!儿们嗷嗷待哺,在家等你归来啊!”
他骂骂咧咧地出去了,寒风迎面一扑,更是叫他一身都冷透了。他只好抓着篮子,快步往巷子深处走去。
姚家屋檐下已亮起了灯笼。
昏黄的光照亮了杂货铺门前的空地与两张桌椅,桌边竞然零散地坐了几个人在吃东西。
卢防还奇怪呢,怎的这般冷的天还有人坐在铺子外头吃东西?下一刻,他便被一股浓浓的、从没有吃过的鲜汤香味吸引了。这是什么味道?
他心想着,脚下不自觉加快了步伐。
走近了就发现,也是几个学子坐在桌边,面前都有一碗清亮素汤,热腾腾的。卢防假装不经意一瞥,发现里头什么都有,有白菜卷、香菇、萝卜、炸豆腐,而且每个人碗里的东西还都不太一样。他怀着好奇,便想着问问姚小娘子。
要说顶着寒风出来一趟有什么好处,那便是见着姚小娘子啊!国子监是和尚庙,本就少有女子,便是有,在外头能见到的,也大多都是膀大腰圆、凶巴巴的婶娘们。如姚小娘子这般,笑容明朗、容貌秀丽的女子,实在是太少见了!
卢防也不是对人家有什么非分之想,见着美丽的人与物,总会生出些本能的愉悦罢了。
“姚小娘子!姚小……
他咧着嘴、兴冲冲地伸头往窗口处一看,只对上一双冷淡的细长眼眸。卢防的笑容消失了。
那人原本坐在柜台后头写着什么,见有人走到窗子边,才慢慢地搁了笔,起身问道:“要什么?”
这男人站起来了,卢防才发觉他身姿如此高大。他竞要微微仰头看他。卢防愣了一下,但很快想起来同舍那些混球的嘱托,于是沮丧地一个个报了出来。
本以为那男人会进院子里去把姚小娘子叫出来,没想到他只是淡淡应了声,便卷起袖子,竞也有模有样地给他烤起了炙肉肠。他竟会做炙肉肠?
烤完后,他又从锅里捞了鸡子儿、称了乌梅,之后一起递了过来,如姚小娘子般,在油纸包外头绑麻绳时便默算好了账,无需算盘,顺口便将价钱报了出来:“九十八文。”
卢防有点不服,结果自己在心里算了半天,才发现没算错,便掏钱付账了。他撇着嘴,心里嘀嘀咕咕:心算不是姚小娘子的绝技吗?怎么这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家伙也会?
付了钱,他要走时,又再次看到桌旁喝汤吃菜的那几个学子,见他们吃得一脸满足,还是没忍住,又回身问道:“他们吃的是什么?”那男人本已重新坐下,提了笔要写字,没想到他又回来,便淡淡答:“杂蔬煮。″
“还有吗?给我来一碗。"卢防听得他的回答便有些不满,要是姚小娘子早就言笑晏晏地说“这是杂蔬煮,郎君要不要来一碗?”结果他竞木头似的,问什么便只答什么,一点都不会做生意!哼,姚小娘子到底去哪了?
“有,在这儿,萝卜、山药、豆腐、白菜一类的素菜具都是两文一串,鸡肉丸子四文一串、鸭血、香菇三文一份,你要什么?”那人似乎有些无奈地重新搁下笔,冷淡地说着,起身往柜台角落里摆的九宫格深锅子一指,那里正咕噜噜滚沸着鲜香的素汤,被竹签串起来的各色蔬菜、肉丸子在汤水沉浮着。
卢防咕咚咽了咽口水,好香啊。
没吃过的美味令他暂时忘了这冷冰冰的男人那对待客人无礼的态度,兴致勃勃地点了起来:
“白萝卜来两串,瞧着煮得好软烂啊,一定好吃。炸豆腐也两串,还要肉丸子两串,鸭血,鸭血一定要,再来两串,香菇也不能少……那是什么?面筋吗?那个也要两串!”
那人默默挨个捞了后,便用干净的筷子把签子都撸下来,把菜全堆在碗里,再用大勺舀了两勺汤在里头,便扭头对他道:“三十文。”卢防接了过来,再次把钱付了,坐下喝的时候,还不甘心地透过窗口往院子里望了眼,但还是遗憾,并没有看到姚小娘子的身影。哎今儿真是倒大霉了,都没见着姚小娘子,他闷头闷脑地拣了个空位坐下了。
他怀着悲痛万分的心情先喝了口热汤,立刻便瞪圆了眼,好鲜!好甜!好清爽的汤啊!
这样的清汤本来以为会很寡淡,没想到喝起来竞然这样有滋味,汤水顺滑,一点都不油腻,但又不会让人觉得只是用白水撒了盐,鲜得他一连喝了好厂口,都舍不得停下来。
喝过几口汤,他才开始吃萝卜和肉丸子,每样菜都极入味,萝卜甜甜的,没有硬芯,吃起来是水嫩嫩的,煮得恰到好处,这萝卜切得很粗大一块,便不会因熬久了不成型,矛盾得既软烂又脆嫩。
肉丸子应当是鸡肉或是猪肉的,捏成丸子之前一定腌过了,吃起来一点腥膻味都没有,只有浸泡了鲜美汤味与肉本身的荤香。他一口气把两串丸子都吃完了。
之后鸭血更是绝了,鸭血特别滑特别嫩,用勺子剜一块放嘴里,仿佛不用嚼就已经化了!
太好吃了!
卢防吃得喉咙里嗯嗯鸣呜地叫,立刻便推翻了先前他对自己命运的论断:今日,他吃到了他人生中最好喝的汤!最幸运的就是他了!把汤一滴不剩都吃完了,卢防打了个饱嗝,觉着自己的身体都因这碗热汤暖乎起来了,他将碗筷收好,转身想递回窗口里。还是那个男人,一双眼尾微翘的凤眼好似倒映着幽深寒潭般,瞥他一眼:“放着就好。”
卢防便放下了,提了东西要走时,忽而听见货架深处有个清脆明亮的声音唤了声:“二叔,我盘完货了,辛苦你帮我看店了”夜色渐浓,铺子里的灯火昏黄,卢防惊喜地回头,结果只看到一堵墙一一那恍若霜雪难近的男人站了起来,他虽有些清瘦,但骨架高大,一下便将他的视线全遮挡住了。
而这个男人,冷漠的眉宇在转身那一剎渐渐便温软下来,看见从里头扶着货架蹦跳着走来的少女时,他伸出手,上前迎了两步。“无妨,天晚了,没什么客人,你不必急。”被挡得严严实实的卢"…”
他不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