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叔(1 / 1)

第54章不当叔

英婶子生得极顺利。

从剧烈阵痛到生产约莫两个半时辰便结束了。小石头是狂奔着去寻林司曹的,父子俩领着擅产科的医娘和稳婆脚不沾地往回赶,跑得都快喘不过气时,来帮忙接生的薛阿婆都能看到孩子浓密的胎毛了。林司曹和小石头一进门,催着稳婆换上干净衣裳,净了手入产房,门帘子刚掀起来,便听薛阿婆嘀咕着说了句:“好宽的脑门,瞧着像个小子。”薛阿婆耳背,她不知自己说话一向大声,也不知林司曹家对女儿的执念,小声嘀咕落在旁人耳朵里,便如惊雷。

姚如意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好进产房,便只在产围子外的灶披间搭手,递帕子、送烫过的剪子。

俞九畹是生养过的,她和俞婶子都进去帮着打下手、也给英婶子鼓劲儿,俞家母女俩一听薛阿婆这么说便连忙给薛阿婆递眼色。英婶子如今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可不能因此叫她泄了气,万一受了打击,心口那气儿一旦散了,很容易血崩难产,可不是闹着玩的。薛阿婆不明就里,但见俞九畹母女两急得额头冒汗,便也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忙打了自己的嘴,也赶忙伸头往产床上看了眼。床榻上,英婶子正满脸痛苦、涨红了脸使劲儿生孩子。她好歹生过好几胎,自己也有些经验了,正努力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来,一旦腹部开始持续剧痛起来,便两只手攥紧床单,死死咬住牙根,忍着剧痛,拼了命地往下用力。

她疼得浑身都颤抖,用力得两耳都嗡嗡作响,眼里也慢慢爬上血丝,根本听不见旁边有人说什么,更没空说话,她只能在那锥心刺骨的疼痛里,一波波地顽强忍耐着、坚持着,用尽全力。

也万幸她没听见。

这话被刚到门口气都没喘匀的林司曹听见了,他也是精神紧绷,乍一听“小子"二字便觉一口气上不来,膝盖一弯,甚至都没发出声音,吓得两眼一翻,再一次悠悠软倒在产房外了。

“咚一一”

姚如意与俞九畹都吓一跳,那产科医娘也是头回见这阵仗,还没瞧产妇呢,倒先得抢救丈夫了!小石头也吓得蹦了起来,差点惊叫出来,幸好林维明等四兄弟大体有所预料,尤其林维明这个长子,早已见怪不怪。从他三弟出生后开始,家里每多一个弟弟,他爹都得晕一回,今日只不过晕得早了些。

林维明怕小石头叫出来把娘吓着,赶紧捂住小石头的嘴:“别叫!别吓着娘!"说罢又稳重地扭头吩咐弟弟们:“快!你们几个快把爹抬进厢房!不妨事的,歇会儿他自个便醒了,不用理他。”

其他几个兄弟赶忙应了。

几个半大孩子手忙脚乱,拽脚的拽脚,托头的托头,四郎力气不够抬不起来,便半拖半拉往厢房去。过门槛时,托头的林四郎还绊了一下,于是林司曹的脑袋瞬间重重磕到门槛上,又“咚"得一声。这下好了,晕得更彻底了。

小石头也渐渐定了神,抹了把方才跑出来的热汗,有点害怕,一把抱住了林维明的腰,把脸埋了进去:“大哥。”

林维明揉揉他毛脑袋:“你也去歇着去,这儿用不着你,有我呢。”小石头怎么也不去,眼巴巴拉着林维明的衣角。大哥走哪儿他跟哪儿,给林维明烦得不行,却又不忍心呵斥他这个最小的弟弟。到底是最小的弟弟,也怪不得他,很多事他不懂,也正因不懂,一遇见事儿便会以为比天还大,何况娘生娃本就是天大的事。林司曹昏厥这样的小事儿也没有影响到英婶子生产。产围子里,姚如意照着稳婆的吩咐,使劲扇着炉火,茶吊子上刚熬上参汤。稳婆婆与医娘瞧过,都说英婶子这胎养得好,胎位也正,其他都没什么,只是这孩子头大,得费点儿功夫。所以英婶子的体力极重要,这参汤不是为了的,就是为了叫她涨些力气的。

虽然里面生孩子的是英婶子。但姚如意的心也是忽上忽下的。她也是这场面才晓得,生孩子比她想象中还要难一百倍!原来阵痛间隙时不能用力,得攒着力气才不会崩裂。而疼得越厉害、越使不上劲儿时才越要用力;原来孩子头出来也不能丝滑地拽溜出来,还要过肩部这一关;原来孩子哭声响了,就算听见哭声,也得接着使力,将胎盘娩出。“哇哇哇一”

终于,肩头出来了,稳婆便托着孩子的头颈帮着拉,这时不能太快,否则英婶子下头容易撕开,就得慢慢的,稳稳的,才能顺利地将其娩出。一出来,这孩子呼吸到空气,立刻便发出了嘹亮又健康的哭声。这样的哭声是最令人安慰的,在场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俞婶子抚着胸口连忙嘱咐:“快!谁盯着刻漏的!快报时辰!”“戌时二刻三分!”

“寻个人记下,孩子的八字可不能错。”

产房里随即忙而不乱地收拾起来。

医娘用沸水煮过的剪子断了脐带,将那红通通的小不点儿抱到一旁,用同样煮过暴晒过的帕子擦净羊水,又将孩子翻过来侧躺着,拿空心掌在孩子背上拍,直到她吐出误吞的羊水。

小家伙刚出娘胎背上就挨了几巴掌,委屈得扯开嗓子哭得更凶。英婶子也是精疲力竭,喘着粗气,两眼冒着金星,半响说不出话。直到被众人合力抬起来换了干净褥子,擦身敷药后,才缓过神来,急切问道:“是闺女吗?快抱来我瞧瞧!”

方才一出来,稳婆便极其严肃地扫视众人,不许她们多说话,所以产房里谁也没敢乱开腔,都憋着不敢说是男是女。直到稳婆打理好英婶子,瞧着血渐渐止住了,没甚大碍,她才换上了一副喜庆的笑脸:“您好福气,如今可凑上好字了!”英婶子听了立刻容光焕发,身子也因兴奋激动而血气翻涌,不仅脸上泛起潮红,身下也往外渗流出些血来,她却感觉不到疼痛般,迫不及待,甚至有力气伸出手臂来:“快,快将我女儿抱来!”

姚如意见此情景,不由得对那稳婆肃然起敬。林司曹这回总算办了件靠谱事,请来的这个稳婆既老练又沉稳!

俞婶子早瞧见是个闺女,硬生生憋着,此刻才大笑着握住英婶子的手:“恭喜!可算遂了你的心愿!还是个头大头圆又胖乎的大闺女呢!你别急,袁医娘正在给她擦身称重呢!你等着吧!”

俞九畹也笑了,还偷偷抹了眼泪。

幸好平平安安的。

姚如意也终于能进来产房了,先问了英婶子的身子,道了喜,便有些好奇地去看医娘称孩子。她用把孩子放在一个铺了褥子的箩筐里,像称大米似的吊起来称了重,之后再把孩子取出来,单独称筐子。一减之下,医娘直咂舌:“足足七斤四两!怪不得我方才抱着便觉着肥嘟嘟地坠手,真是个有福相的。”

孩子一听,又大哭起来。

“呦,说你还不乐意了。"医娘笑着给孩子打好襁褓,便抱过去先给英婶子贴贴脸。这会儿她已经哭累了,皮子哭得红通通的,也还没消肿,是绝称不上好看的,但在英婶子眼里却是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她最高兴的是女儿不像尖嘴猴腮的林司曹,和小石头一样,圆圆脸,都像她呢!太好了!

英婶子只觉受再多苦头都心满意足了,稳婆见她眉目舒展,又将她周身都检视了一遍,才将收拾得利索的孩子抱出去,给外头听闻哭声而翘首以盼多时的林家五兄弟看了。

隔了一间屋子,英婶子躺在床榻上,都能听见外头几个蠢小子惊天动地的欢呼,一个个猢狲成精了似的嚷着妹妹!可算有妹妹了!英婶子正奇怪怎没听见小石头的声,床边便忽探过来个大脑袋,一双清亮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小石头竞趁着众人都在为妹妹欢呼之际偷偷溜了进来。英婶子便侧过脸,笑着问他:“见着妹妹了没?”小石头没答话,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英婶子,将她疲累的模样上下打量。他很快便注意到英婶子额上一绺绺汗湿黏腻的发;因过于用力而充血的眼睛,掌心里掐出的十个血印子,还瞥见了墙角竹篓里沾血的床褥子。他张了张嘴,突然语无伦次地哭了起来。

此时已过昏时,家里陆陆续续点起了灯,满室暖黄,映着小石头嚎啕的脸上,显得都有些滑稽。英婶子起先并不知他为何哭,只柔声哄着:“没事了,娘生得很顺利。”“终于有妹妹了,可是高兴坏了?”说着说着,她声音才一顿。

她才看到了小石头两只手掌手腕都擦破了皮,血丝一片,棉衣上也沾满泥污,手肘膝盖都是泥印子,只怕是摔了,看着摔得还不轻呢!她眉头不免蹙起来,正想问问怎么回事,但她的话还没问出口,她便听见小石头用手胡乱抹着鼻涕眼泪,抹得脸上一塌糊涂,好一会儿才能说出囫囵话来,头一句便是:“阿娘,你疼不疼呐?”英婶子的心立刻变得酸涩闷涨,她见儿子这糗样,想笑,却没笑出来,反倒一张嘴便尝到了咸涩的泪。

她叹了口气,张开手臂将床边的小石头搂进自己怀里。她体格强壮又好生养,如今也不是头一胎了,连她自己都对自己挺放心的,快临盆了还是风风火人地干活,一点儿也没有消停过。

她都记不起以前有没有人为此问过她了。

似乎是记忆中头一回,在所有人、哪怕是她自己都因终于得愿以偿而高兴时,却有人感同身受了她的苦痛,问她,你疼不疼。疼啊,怎么能不疼呢。只是所有人都理所应当,认为女人生娃是天经地义的事,是天生便应当承受的,甚至连她自己有时也会如此麻痹自己。英婶子吸了吸鼻子,轻轻拍着小石头的背脊,自己也难得袒露出脆弱之感,垂下依依目光,温存地贴近了她的孩子。大大大

金乌西坠,天色昏昏然,戌时已过。

军器监的小内侍福来从廊下端来了林大人的晚膳。他才十二岁,生得瘦猴儿似的,领到的内侍衣袍也不知是哪个高个子穿过的,又旧又大,他穿得不大合身,袖口挽了两截,临时粗糙地拿针线缝了两针,好歹不会总唱大戏般垂落下来了。

他手里提着食盒,从夕阳一步步褪去的长廊尽头走来。这个时辰,晚照已退到了朱红宫墙上,照亮了一半,又投下一半影子。他走过后,光又西斜几分,慢慢地廊子里便隐在晦暗中。

福来步子迈得很快,步履间还有些雀跃。

往常这时节,只要把晚膳递进去,林大人便会叫他退下,不必再伺候。他便能早早回那廊庑房歇着,想起这便忍不住心里偷乐。自打被派来伺候林大人,他背地里给王母玉帝土地公他所有知道的神佛都磕过头了。谢谢天谢谢地,这样的好差事竟落在了他头上!还记得林大人刚来那会儿,要从军器监杂役里挑两个伺候,总管内官见他铁面无私,才来便办了好些贪官,平日里又总冷着脸,只当这是个苦差事。舍不得派自己徒儿,收了钱财的也不好推,便把刚净身两年、又笨又不会钻营的福来和财来拨了过去。

起初福来见着林大人的冷脸也是战战兢兢,后来他才发现这林大人好伺候的很。

怎个好伺候法?他压根不要人伺候!

福来走到林大人日常办公的小院,迈过门槛便见财来拿着个长柄宽板墩布沿着廊子来回擦地,便笑着与他打了声招呼:“这东西瞧着可真好,都不必弯腰,这回你的腰可不必再贴膏药了。”

见是他,财来便停了下来,拄着那墩布的长柄,喜不自胜道:“实在好使极了!那么长一条廊子,我两刻钟便擦过两遍了!”福来方才远远便见着他推着这墩布来回跑了,爱惜地上手摸了一把,嘱咐道:“你慢些跑,别使坏了。这可是林大人特意给咱们带进来的。回头轮着我上值,我还得用呢。”

他们这样的小杂役,虽说被派去伺候林大人了,但手里该做的杂货也还担着呢,平日里两人便轮班,一人周全林大人的事儿,替他端茶倒水、立在门前听他传唤跑腿儿,另一人便要干原本两人干的杂活儿。他俩原是军器监洒扫的杂役,先前擦廊柱、拖地都得弓着腰,一天下来腰背都直不起。那日林大人路过见他们辛苦,竞记在心里。前日他受诏进宫时,手里竞提着根长墩布杆和块桐油宽木板,他不仅没嫌麻烦,也不嫌弃丢脸,进得宫来,一路还要受禁军恭谨地盘查,颇为引人瞩目。知道是给他们带的,两人当时便哭着磕了头。财来听福来如此嘱咐,胸脯一挺道:“你放心,这东西掉一块漆,你都只管扇我,从今儿起,人在墩布在!”

“傻样儿!"福来笑了笑,便不再和他闲话,恭恭敬敬地提着晚膳迈过门槛,行至半掩的门前,正想行礼呼唤,却见林大人伏在案上,竞已睡着了。他便连忙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进去,把食盒暂且搁在靠近暖炉的棉围子里,又开了偏房的箱子,取出件新的厚披风来,一万分小心地慢慢搭在他肩上。方才取衣裳时,他还奇怪呢,往常林大人常披的那件墨色披风怎么不见了?前两日还见着呢?林大人捎回家换洗了么?

那件不是才刚洗了拿来的么。福来挠挠头。不过也没多想,福来给林大人披了衣,又轻轻拉上帘子,剪了灯芯,才退到门前垂手候着。

他全程都憋着气踮着脚,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把人吵醒了。林大人已经两日没合眼了,刚进去时,福来见他桌上乱糟糟的图纸与草稿没了,想来已经紧赶慢赶算出来,递到猛火油作去,要叫铜匠连夜浇筑出来了。林大人总是如此,事情了了他才会歇息。

福来虽是没品级的小杂役,但每日来来往往,这儿听一耳朵那儿听一嘴的,已经大致知晓为何林大人会被突然叫回来忙了一一辽国又吃了金国的败仗,如今金人占了原本辽国与我大宋接壤的两个州,边关又吃紧了。有位兵部的大臣来军器监督办新一批的箭头时,他便与身边跟随的小官吏忧心忡忡地道:“照这样下去,辽国只怕撑不了多久了”连福来这样的小内侍都知晓,辽国一旦被灭,便轮着大宋与金人较量了,就像勾栏里的相扑手一般,相互要把人摔出去,迟早要分出个胜负来。所以林闻安大人手里那什么猛火油造的火器,定要尽快改良好,量产供应西北边关才行。金人有良马有天下最强悍的骑兵,但人与马再强也强不过火器,而他们却没有如林闻安大人一般能为金国造火器的人。林大人是取决胜负的杀手锏呢!

福来想着想着,又有些骄傲地昂起头来。

他可是伺候过林闻安大人的内侍!往后新的猛火油火器问世,能助我大宋大杀金狗,那说出去,也够他吹嘘的了。

福来傻呵呵地畅想着。

屋子里,林闻安也渐渐从血腥气息浓重的梦境中醒了过来。他有些茫然地坐起身,屋内沉于暮色,他好一会儿才分辨出来,这里已经不是梦里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

梦里,他似乎又回到了那间腥臭幽暗的地牢里,黑暗中,他的手脚皆被铁链紧缚,他整副身子是被铁链吊起来的。

地牢的腐臭气息粘稠而浓郁,石壁上爬满青灰色的霉斑,火把突然爆裂的噼啪声惊醒了他昏沉的意识。

那时,他的双腿应该已经断了。

他在铁链的震颤中睁开肿胀的眼睑,悬挂的双臂早已失去知觉,断裂的腿骨弯曲成怪异的角度,身上不少溃烂的皮肉粘着破碎的衣物,交错绽开的鞭痕布满暗红狰狞的血痂。

地牢外很吵。

外头乱糟糟的一片喊杀声,他在梦中应该是又回到了那天。晋王事败,正与残部负隅顽抗,亏他死到临头还记得他这个顽固的残废,命徐大郎来地牢了结他的性命。

果然,不一会儿便有火油味漫进来,厚重的牢门铰链发出呻吟,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没力气抬头,只看到徐大郎手中的火把在石壁投下摇晃的黑影。徐大郎曾是他最为相厚的同窗与挚友,他与他同年科考,不同的是他被选为东宫侍读,徐大郎却落榜了。之后他接受了晋王的招揽,成了晋王府幕僚,坚定地站在了晋王这一边,与他这个昔年好友背道而驰。林闻安劝过他很多次,晋王非明主,他并不愿听。两人因此渐行渐远,彻底断交。

可是哪怕到了最后,徐大郎也已清楚知道晋王要败了,他提着长剑来到地牢时,林闻安曾以为他要杀他。

火把将他半边脸映成暖金色,另半边却沉在阴影里,梦里与当年一般无二,徐大郎驻足看了他许久,才附在耳边低声道:“明止,赵伯昀待你不薄,晋王对我也是知遇之恩。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你我各为其主,我输了,可我不认为我错了。”“以后,替我好好活着。”

说完,他抬手削断了顶部铁链的环扣,又淡淡地指出那个被先生收买在刑讯时对他屡次手下留情的狱卒,叫那狱卒将他背出去。林闻安闻到更加浓郁的火油味和烈焰扑来的热浪,曾竭力睁开肿胀的眼,伏在狱卒背上回头看了眼,

那间关了他数月的地牢深处,徐大郎放了一把火,他面色平静地站在火光中,抬手理了理散乱的发冠,没有出来。

这些旧事,林闻安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了,不知为何今日竞然时隔多年又梦见了徐大,或许真是太疲累了吧。

起身推开窗一看,天已经黑了,唯有极远处还有一线尚未完全沉没的夕阳,他目光沉沉地望了一会儿,那一缕光终究还是落下去了,天地归于黑暗。他垂下眼眸,抬步推开了门,吓得门口正盯着地砖发愣的福来险些跳起来,赶忙要行礼,便听林大人边走边道:“屋里的晚膳,你们二人分了。”“都回去吧。”

福来愣在原地,都来不及说一句话,林大人那颀长挺拔的背影已经转过长廊,匆匆走了出去。

他还是头一回见林大人走得这么急切。

不过也是,他已两日没回家了。

最初,林大人来军器监时一忙便不知时日,能熬到除夕前夜才回家,后来,他又忽然变了,不管多晚都会出宫归家。那时福来和财来两人还躲在自己屋里嘀咕过这件事。林大人是不是说亲了?福来很有些怀疑。他们认得的一位老内官说过,人呐,若有了心上人,便会日日想见她,恨不得时时与她在一起,哪怕无所事事、相顾无言都会觉着心中喜悦。

瞧林大人这模样,可不就像老内官所说的那样么?如今不光回得勤,还总抽空写一堆他们看不懂文章、编一本什么书,为着殿试的事儿三番五次去寻官家。上回福来跟着伺候他,在福宁殿外等候时,还听见官家啃着鸭子愤怒地骂他:“你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值得你特意来寻我?拿去拿去,下回你找梁大珰要就是了。”

骂完,官家又忽然“啧"了一声,醒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林大人:“明止,你不对劲啊。”

确实不对劲。

而且,前些日子晚膳里有道苦瓜酿肉,林大人竟然还对那道菜笑了!福来实在不明白,这苦瓜有什么可笑的?

种种蛛丝马迹,福来越想越觉得其中必有猫腻。不过么,林大人这岁数,说一门亲也正常,他都算耽搁了的。也就先帝朝还不风靡榜下捉婿,否则照他这样的风姿,早被人抢得五马分尸……呃不对,五马分尸不能这么用……福来用没两滴墨水的脑子努力地想着其他的词儿,想不出来,反正是抢破头的意思!

林闻安已踏出宫门,晚风初凉。

他走过御街,穿过喧闹的夜市,步履匆匆往国子监夹巷走去。当他走到巷子口,遥遥望见巷子深尽头那豆昏黄灯火时,步履不觉缓了下来。腔子里淤积的血气与旧事也寸寸消融。

他一步步靠近那点光,愈近,他身上的陈旧、伤疤、血痕好像也被那灯火涤荡、抹平、愈合。等他站到姚家的院门前,也站到了灯火笼罩之处,便看到了发现他回来,突然将脑袋嗖得缩回窗台下假装没看见他的如意。他便抑制不住地想笑。

林闻安自小就比旁人更聪慧敏锐,记性也一向优于常人。他自然也曾像个旁观者,一步步看着自己是如何对如意心动、靠近的,他没有挣扎,反而像算人器喷发的火焰射角一般,试图冷静去解剖自己的心。但他失败了。

林闻安做什么事情都习惯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这世上在他眼里并没什么难事,大部分事情对他而言,根本不需要动脑筋就能做好。唯独一对上如意便会乱套,他的身体不听使唤,总会比他的理智更迅速地做出一些被他划分在冲动、感情用事之中的反应。

就好比宫门前那晚。

林闻安在回去的车上便明白了。

感情之事,用算学算不明白,圣人言讲不清,更无法用理智去衡量。喜欢便是喜欢了。

身体比他的心更坦诚直白。就像他此时此刻,他站在夜色里,她在灯火中,不过隔着一扇窗,他一切冷风寒意都从身上消退融化,而他的心却如被拨敌的琴弦,需用尽全力克制,才能保有藏锋于鞘的冷静自持,不被随意牵动心神。他知道自己比她年长,也知道她一直都被先生保护得很好,她小他七岁。他十七岁进士登科时,她都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玩布孩儿的小姑娘,林闻安也能察觉到如意对他的濡慕与悸动,但那是爱吗?其实是或不是都无妨,他不能引导她,不应蒙蔽她,更不能拿这份心意缚住她。因为,他已走过了风雨、淌过了激流,故而能明白自己,那如意呢?她或许还不大懂。这天地如此辽阔,她大可以去相识更多的人、去历经万物万事,再去思量何为情,何为慕。

基于此,林闻安之前没有表露过一丝一毫,哪怕内心已沸反盈天、毫无章法,但在那场大雨之中,他仍只是压抑着说了一句,若她情愿,他往后不愿再当那个二叔。

发乎情,止于礼。这是他该有的分寸,也是必要的界限与忍耐。她若想推开他,或是仍要他做二叔,都是她的自由。往后的日子里,他或许可以不动声色、步步为营,但他也应当始终将利刃的锋芒调转过来,由如意来抉择要如何对待他、裁决他。

此刻,他隔着窗看她,见她埋着头手忙脚乱,也不知在摸些什么,却并不言语,只静静望着。最后,看得她像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没办法了,才赌气一般,气鼓鼓地瞪着眼睛,一咬牙抬起了脸。可目光撞上他后,她又像个被戳破的水囊,瞬间泄了气。林闻安目光微微偏移,轻易便发现她的耳廓已泛红,那抹红随着她有些不习惯、艰涩结巴地开口,还渐渐蔓延到了脸颊上。“林林闻安。”

她侧过脸,睫羽低垂,盯着他投在窗上的半片影子。“你…你吃了么…”

林闻安略怔,摇头。

“那·.…那你进来,我今儿做了葱油手撕鸡,给你留了些。“别提看人了,如意话都还没说完,便同手同脚地落荒而逃了。他眼底漾开笑意。

“好。”

后来,又倏忽过了一个来月。

林司曹家给小闺女大办了满月宴,这算巷子里一件大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紧要的大事:再过两日便是春闱了。姚如意正忙着收拾找周榉木以及其他供货商行定制的各类"应考神器”。

把一筐筐新货移开时,她突然瞥见柜台和货架的夹角处好像不小心掉了一张纸,拣出来一看,原来是很久之前,林闻安曾替她看店时记下的脍饭单子,他似乎看店看得无聊,角落里,还随手画了只苦瓜。她目光突然顿了顿,慢慢从连日来飘忽的感觉中觉察出了些意味。好似便是从那碗手撕鸡开始,她与林闻安之间,便渐渐不同了。并不仅仅是称呼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