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红烧肉
听闻疫气总算散了,前往桂州的医官、民间郎中和医学生都将自桂州归来,这大好的消息便如春风中的柳絮,一夜之间落遍了汴京城。巷子里相熟的邻人陆续得了信,纷纷提酒携食,往尤家的院子来,都兴冲冲聚着庆贺说话。桂州天遥路远,又有疫鬼作祟,这般艰难的事竞叫他们做成了,即便尤嫂子夫妇还在路上,众人已忍不住欢喜。当为他们浮一大白!
待他们归来再浮一大白!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尤嫂子他们约莫几时能到汴京,又畅想着朝廷会给何等恩赏,还将街市上听来的只鳞片爪、不知真假、惊心动魄的桂州故事说得眉飞色舞。
说着说着,几位婶娘便爆发出一阵大笑,尤以关氏与俞婶子的笑声最洪亮,旁人尚不如何,倒把缩在角落里喝酒的孟员外和俞守正都惊得一抖,手里的酒都洒了点出来。
两人同病相怜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瞧见了格外窝囊惧内的自己,默然片刻,默契地抬手,笑着摇头碰了碰杯。人声、笑声、犬吠声,不一会儿便挤满了这小小院落。春三月的傍晚,晚风徐徐。
此时深蓝天边虽还余一抹淡红霞痕,院中已陆续点起几盏灯。茉莉和小石头几个孩子,追着孟家那黑毛狗“百岁"满院子疯跑。百岁跑得很欢,尾巴一直摇,偶尔被追急了,便猛然回头,佯作扑咬状,孩子们便又尖叫着四散奔逃,变成了狗追人的游戏。稚童的笑声摇荡,院子里砖缝的尘土都被孩子们脚步踢踏得扬起来了,细细一层,沾在衣角鞋面上,但无人介意。
没一会儿大黑狗和人都乏了,纷纷倒在廊下。茉莉和小石头拿脑袋枕着百岁起伏喘息的肚皮,小菘则抱着百岁的脑袋趴着,也还气喘吁吁。天上已缀了几点隐隐的星子,很浅淡。孩子们便又伸着手指认星星,最亮的是西方的太白星。在这个没导航也无钟表的世道,以观星辨日判定时辰和方位,是此时孩子从小便要学的,否则长大了出门都容易丢。因此连小石头都会摇头晃脑地背:“太白为金,主西方,曰长庚,其出西方,昏见。”
茉莉在一旁捧场地拍手。
毕竟小石头能顺顺畅畅背下来的东西实在不多。小菘认得便多了,能将每一颗可见的星星指认过去:“那第二亮的是岁星,木之精,主春,其色青,若光明,天下大安!东边最亮的是大角,大角者,天王帝廷。那颗东南方红色的是荧惑!荧惑为火,主夏,其色赤,若逆行守宿,为兵灾、旱蝗。[注]”
茉莉和小石头,不约而同扭头,俱是惊喜:“哇一一”小菘腼腆地把脸半埋在百岁的毛脖子里,嘿嘿一笑。刘主簿在外虽非好官,为人也颇市侩刻薄,邻里多不爱与他往来。但因他与妻子的孩子尽皆夭折,待亲妹妹所生的小菘便格外亲近。
刘家书肆里,即便是不对外出售的各类孤本藏书也任小菘翻看。前阵子刘主簿下值归家,惊觉小菘读书写字已有模有样,且极爱翻看唐代王希明所著的《步天歌》。再一问,不得了!全天星官三垣二十八宿她自个儿就背下了,更提二十四节气和月令,也是倒背如流。
他便立时四处寻摸,给她请了个姓郭的女师。前些年,因嚣张跋扈、戕害百姓,曾属后族的郭家被抄家流放修长城去了,但有两三个出嫁女未受波及,其中有一人被势利的夫家嫌恶,和离后日子过得很清苦。刘主簿便正好请来为小菘之师。
郭家是百年大族,自魏晋时便是司天修历的天官,家藏星图无数。郭家女大多自小习琴棋书画,还精通一千四百余种星象分布。若在门阀士族鼎盛的前唐或魏晋,这般大族寻常人摸都摸不着门,现下也算落入寻常百姓家了。
其实何止郭家,黄巢之乱后,又在先帝朝杀了一回,前几年官家再抄了一回,门阀士族算是彻底轰然倒塌,许多世家数百年秘传的学问,都渐渐在市井中开枝散叶。
总之,小菘倒成了巷子里唯一正经开蒙就学的小女娃。不过茉莉倒不羡慕,经了爹娘远行除疫这一遭,她心里也隐隐生了行医济世的念头,只是年纪小,这远大的想头在她模模糊糊的。薛阿婆问她长大要做仁么,她便孩子气地说她日后要学张娘子那样儿,当世上顶顶厉害的那等医娘,开一间大大的医馆。
尤嫂子夫妻两个极疼女儿,从小不曾刻意教她学医,也未想过要她承继家中衣钵,只愿顺其自然,她喜爱什么便学什么。因此,薛阿婆便吓唬她:“学医可苦得很,你若真要学,日后背药名药方可不许哭鼻子。”茉莉昂首挺胸:“我不怕。”
薛阿婆便欣慰地笑了,揉揉她脑袋:“也好,歪打正着,那咱们尤家传了几代的医术,日后也算后继有人了。”
如今茉莉也在薛阿婆指点下,慢慢开始背《药性歌括》《证类本草》和《黄帝内经》,甚至都看起《脉经》了。
如今每日小石头抱着他的大马将军坐在门槛上,苦背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时(没错,年都过完了还没背下来呢),便能望见尤家门口的茉莉,也声音清亮地背着:“浮脉为阳表病居,迟脉须知是脏胜寒………小石头是最羡慕的。
关戎戎是关氏娘家的小姑娘,来小住一段时日便回自家了,姜博士的孙女姜荼也被爹娘接走,要跟着外放京东路。巷里两个与他自小一处淘气玩要的伙伴儿,又忽地都不日日嬉闹了,各自有了自己的功课。他便有些怅然。
好似她们都一夜长大成人,独他还是个孩子。有时,等茉莉、小菘散了课,他们仨一起去杂货铺吃杂蔬煮时,她们也会问他:“小石头,那你日后要做甚?”
小石头背着他娘缝的小碎布包,日日将大马将军背来背去。听了这问,也只能沮丧摇头。
他想做甚,自个儿也不甚了了。但他想给阿娘请个料理家事的短工,还想给家里买肉吃,想盖两间大屋子,这样就不必再被大哥的鼾声吵醒。不过大哥和二哥都说,这都是他们将来学成立业该为家里做的事儿,且轮不着他呢,叫他安心玩便是。三哥和四哥也说,不必他操心,即便大哥二哥没者上,下月他们领了俸银,娘便轻省多了,房子虽盖不起,寻葵婶浆洗衣裳、买厂斤肉回来吃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小石头被几个哥哥这么一说,更觉无事可做了。想到这儿,他依旧没个头绪,只好仰面躺在百岁热软软的肚皮上,耳中听着小菘和茉莉两人交头接耳喁喁说着什么,他两眼望着愈发深沉的夜色和越来起多的星子,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不过他那点愁绪很快被一缕浓香打断了,小石头两眼登时睁得溜圆。是红烧肉的味儿!是先前茉莉相邀,他没赶上的红烧肉!太好了!今儿薛阿婆又做她拿手的红烧肉了!将来的事儿还是将来再想吧,他还小呢……他舔舔嘴唇又咽了咽口水,迫不及待扭头往灶房里张望,先吃肉要紧!
尤家的灶房里,早已是热气蒸腾,人影在白蒙蒙的水汽中晃动。薛阿婆是今儿的掌勺,她买了好些肥腴的五花肉,块块皮色光亮,早已带皮切作大肉方子,如今正炒糖色呢。
姚如意和俞九畹,再加一个丛伯,在灶下帮衬。明日便是春闱了,知行斋里虽还有不少学子在苦读,姚如意却已将知行斋里的乳茶停了,毕竞牛乳好些人吃了易致脾胃不和,还是不要在这关键时刻卖了,出了事儿担当不起,莫冒险为好。
辛苦多日的丛伯终得了假,被姚如意以需帮手预备膳食为由,强邀过来,一同乐呵。
此时他正烧柴,火舌舔着锅底,光影在他脸上明明暗暗地跳。薛阿婆说煤饼做的红烧肉不如柴火灶的香,今儿便改烧柴了。“如意啊,再切点葱姜来。"薛阿婆盯着锅,头也不回地喊了声。“来啦!”
姚如意脆声应了,去菜筐里寻来葱姜,在砧板上细细切作碎末,便听院门口一响,她一边切一边眼风扫过窗外,只见院子里踱进来几个结伴的少年郎。妙如意瞅了两眼,又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
是程书钧、孟博远和林维明几个读书乏了,被自家爹娘叫过来醒醒神。明儿便要下场,今儿再读书也是徒劳,不如松快松快,吃点好的,明日才有好精祖赴考。
还以为是林闻安来了呢。姚如意心里想着。俞九畹在旁边守着汤锅,今儿还熬了一锅羊蝎子汤,她今儿知晓要来尤家开伙,亲自去早市上挑的。
羊蝎子就得挑带点肉的,骨缝里嵌点肥膘的熬出来最香。买回来洗干净泡出血水,拿厚背刀咔咔剁成段,骨茬泛白,中间骨髓如奶冻,加上两块脊骨,几片姜和葱段,旁的不加,凉水下锅慢熬。待骨头里的髓油熬出,汤头便白了,喝起来清醇鲜美。
她一边撇着浮沫,闻着肉香,一边瞧着姚如意不知第几回往院子里张望,年轻真好啊。低头一笑,只作不知,自管自个熬汤。薛阿婆眼不错珠地盯着锅里冒小泡的糖浆。炒糖色急不得,冰糖受热渐融,待化成琥珀色的浆液,咕嘟着吐细小的金沫,便可下肉了。“滋啦滋啦″肉块滚入锅,白气瞬间汹涌腾起,裹着浓烈的焦糖甜香与肉脂交融的气息,霎时盈满整个灶房。
丛伯不待人交代,已自己估量着抽减柴薪,让火头温弱下来,免得烧焦了肉皮。薛阿婆熟练地翻炒,锅里肉块很快均匀滚上糖色,裹满了醇厚浓亮的酱红,香气愈发勾人了。
灶火熊熊,映得灶房里的人个个面庞发烫。俞九畹嚷热,将灶房的窗子往上一推支起,便见窗沿处不知何时已趴着三个小脑袋外加一个毛茸茸的大狗头。小石头三人和立起来扒窗的百岁正在从窗统里偷看,被发现后,齐声怪笑奔逃。
把俞九畹逗得大笑。
窗外溜进来的晚风,悄悄拂过汗津津的后颈,终于送来一丝凉意。姚如意也抹了一把汗,这满屋子的肉香在热力催逼下已经愈发醇厚霸道,她深深一吸,只觉着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沉甸甸的肉香,她抬起袖子又抓过一指头发闻了闻,果不其然,肉香早钻入了她的衣衫褶皱和发丝里了。她都快变成一块红烧肉了。
不过她喜欢食物的味道,甩开头发,也就不管了。外头忽然一阵喧闹,姚如意赶忙又趴到窗边一看。此时,院中临时架起的土灶上,闲汉送来了三大盆的沈记烤鱼,已经架在生了煤饼的土灶上了。送来已经有些凉的焦脆烤鱼,重新加热后,又很快开始落沸,辛香热辣的气息与灶房里浓酬的肉香搅在一处,更香了,勾得姚如意和院中所有人的肠胃,引得大伙儿频频吸鼻,都馋了。但还是没见林闻安的人影,姚爷爷和姜博士都过来了。窗外天色已呈深蓝转黑,繁星密密麻麻地点在天幕之上。姚如意踌躇片刻,眼珠儿转了转,若无其事地问丛伯:“丛伯,咱们家那位林大人怎的还不来?一会儿可要开饭了。”
丛伯果然不知先前她与林闻安之事,正用火钳拨弄灶膛,在火星噼啪轻溅中头也不回道:“是啊,说来怪了,二郎昨儿起便有些神思不属。今日有驿夫送来抚州郎君的家书,他便关在屋里不许人打搅,也不知是回信还是在忙旁的。小娘子也不必管了,由他去吧,他若是不来,一会儿我盛些热食,给他送去便是。姚如意长长地“哦"了一声开始帮薛阿婆摆碗筷,转身出去时,唇角却还是没忍住,抿出一弯极细极甜的弧度。
她不由想起昨日的事。
昨日自己那突如其来、石破天惊般的一问,足足将林闻安钉在原地许久。她至今还记得他双眼直直盯着她的样子,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却不知如何去思考这句话。
憋了半响,姚如意见他才好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努力端出平日里那副沉稳样子,他郑重肃然地端正了姿势,只是话出口,多少有点与平日里不同,声音哑得不像样子,他轻声说:“如意…我长你七岁…这话像是提醒她,也像是提醒自己。
她歪了歪头,答:“知道啊,又不是七十岁,怕什么?”这一句“怕什么”又将他结结实实堵住。他望着她,张了张嘴,平素那般冷静周全的一个人,那时竞不知如何接话。
姚如意便也存了坏心思,不言语,只坚持且坦率地直视着他。漫长的沉默里,林闻安冷静的外表下,眼见着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恰在此时,外头传来脚步声,有人喊着要买东西。姚如意站起身来远远应了声,却没立即过去,反而飞快地凑近了仍微蹙着眉、僵坐那儿、紧绷着侧脸,不知在天人交战思量着什么的他。“林闻安。”
“就算你比我年长,眼神不好,腿脚不好,个子太高,性子太闷,我皆不觉与我有碍。我只觉你合我心意,那便是好的。我是认真的。”她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下身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眼见他瞳孔骤然一缩,她语速更快了,“过几日我自会寻个机会与阿爷分说清楚。你好好想想!”
说完,她便像阵风似的跑了。
总归是两世头一遭为他倾心,她嘴上虽然硬气得很,但其实心跳也快,更没勇气回头去看他的神色。
不过也没什么,有句话说得好,真女人从不回头看爆炸。回想至此,她忍不住抿嘴笑出来。
昨日午后,待她将几个来买汤饼、杂蔬煮并零星杂物的学子打发走,终是鼓足勇气探头往院里瞧时,却只见丛伯与姚爷爷睡眼惺忪地坐在小院中吃茶,材闻安已不见踪影。
春闱眨眼就到了,学子们在知行斋又唱又跳、又哭又笑,人人无心读书,姚爷爷和丛伯一样,也懒得管了。
这是那些少年们最后一两个夜晚,年年都如此,只不过往年他们三三两两聚在勾栏里、樊楼里、沈记里发泄着数年苦读的种种委屈与孤独,今年则改在了知行斋罢了。
姚爷爷见惯不怪,还嘱咐如意今日莫要锁门,由着他们闹腾一回。姚爷爷那一刻似乎清醒得很,沧桑地笑叹着:“经了春闱,往后,他们的同窗故旧大多都会散落天南地北,也不知何年再得相见了。”姚如意听着点点头,嘴上答应,心里却在想着,自己跑走前说的一大串话,他究竞听真切了不曾?可别是说得太急他没听见吧?但此时,听丛伯这么一说,她便明白了。
想来是听见了的,不仅听见了,他还很听她的话,正在“好好想想。”想吧想吧。她再次抿唇窃笑。探头望一眼薛阿婆那锅煨在文火上的红烧肉,只觉自己的心也似那锅中肉块一般。
咕嘟咕嘟,热热的,悄然浮起无数细小的泡儿。其实她昨日这般行事,不是要效仿那些浮浪登徒子之流,撩了就跑。她只是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念及古今思想有别,不能做那等不负责任之人。后世情投意合、谈情说法,谈几年都成。但此时的男女心意既通便得尽早定亲,否则总是不清不白地厮混在一起,便容易叫人说嘴。姚如意自己不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她不是这世道长大的女子,若有人背后嚼舌根,没叫她听见便罢,若叫她听见了,她可不惯着,定是要千百倍地骂回去的。论吵架骂人,她何曾怕过?
如今与巷中邻里相熟,似乎再无人记得当初那个腼腆孤僻的“姚如意”了,反倒是她当众骂走那莫名提亲中年学子一事深入人心。要知道她与外婆自小生活在川地乡镇,那里的娥骧大多性情潇洒得很,从不内耗,其中厉害的遇着不长眼的人,能以其祖宗十八代为圆心,以人类各种器官为半径,再以手里的拖鞋增加气势,滔滔不绝、骂辞不重样地画圆扫射,可谓酣畅淋漓。
相较之下,姚如意惭愧,所学不过是些皮毛罢了。但林闻安不一样,他才是这世道土生土长之人,又是读那些劳什子四书五经什么儒学长大的人,自当多为他考虑几分。她认真地这么想。
况且姚如意本就是个急性子,心中既有情意,若不说出口,倒像是占了人家便宜一般,故而昨日便将自己的心意坦诚相告。说了便说了嘛,憋在心里多难受啊。
合该如此。
姚如意很轻易便为自家寻到了理直气壮的由头,再不烦恼。她怔忡间,锅中的肉已炖得酥烂。赤酱浓稠的汤汁裹着肉块,在文火中微微颤动,泛着诱人的油亮光泽。薛阿婆执箸尖轻轻一戳,肉皮便软烂地凹陷下去,旋即又缓缓弹起,颤巍巍如凝脂。
她终于满意颔首:“嗯,好了,能出锅了!”姚如意也不由咽了咽津唾,她此刻与小石头奇妙地心心意相通了。林什么安?什么闻安?林闻什么?先吃要紧!肉的浓香氤氲在三月的春夜里,院中的笑语喧声,仿佛也被这香气托着,愈发喧腾起来。小石头已忍不住在灶房门口探头探脑了三回,薛阿婆笑道:“好了好了!都去寻位置坐下!开饭了!”
在孩子们欢呼声中,薛阿婆将肉连浓汁一并倾入大盆。那油亮浓稠的酱汁倾倒时犹在咕嘟冒泡,香气之盛,难以言喻。姚如意几乎是眼巴巴追着那盆肉出去的,下阶时未留神,一个趣趄险些脸着地,幸而旁边有人眼疾手快,伸臂搀了一把。借力站稳,姚如意自己也觉丢脸,忙定了定神,侧首一看。是程书钧。
读书读得清瘦了不少的少年,不知为何一直站在灶房门口,此刻已红着脸飞快缩回手,目光微垂,低声道:“当心。”姚如意赶忙道谢,又笑眯眯地祝他明儿科考顺遂。程书钧抬眼,踌躇片刻似有话要说,嗫嚅半响,对上她疑惑的目光,终是没说出来。
其实,他袖中正紧攥着一块被手心悟得温热微潮的葫芦木小牌,上面用裁纸刀刻了个汪汪圆乎乎的小猫头。他记得,先前见她取一大串钥匙开知行斋门时,那上面挂着的旧猫牌已磕碰坏了。
他便依样做了个新的,一直想赠她,却无机会,也无勇气。此刻刚鼓起几分勇气,攥紧了袖中物事要递出去给她,却见她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牵动,忽地转首,踮脚向院门外张望。随之,她的双眼便如被这夜风中的灯火点亮一般。程书钧亦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暮色中但见一道模糊的剪影渐近,身影被灯火拉得颀长。程书钧都尚未辨清来者是谁,身畔的姚如意却早已认出。眉眼霎时便舒展起来,唇角上扬,好像她今日已经默默等了很久,此刻才终于等到了似的。待那人行过明暗交界处,被院门垂下的灯笼照得满身温柔的光晕,她便已提起裙裾,欢喜地奔向那沉沉暮色中行来的高大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