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渐觉一叶兮惊素商
“方外宫由素商宫主一手设立,宫中有诸多祖师、道君,众人座下弟子亦是不计其数。”
暮兮晚垂眸,慢慢回忆着过往。
“而我,是当时素商老师座下唯一的弟子。”“那时我初入方外宫,初来乍到独自一人,难免觉得孤寂,又见别家尊师的座下弟子之间亲如手足,更觉羡慕不已。”
“所以有一日,我去问老师一-”
暮兮晚记得,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深秋。
黄昏天气,远处是澄金明亮的夕光,近处是黑瓦白墙,墙边生着一棵硕果累累的橙红橘子树,素商宫主正垫着脚为她摘橘子。“老师,我有没有师兄师姐呢?”
彼时,尚且年少的暮兮晚抱着满当当的果筐站在树下,一边接过素商宫主摘下的橘子,一边问道。
她本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毕竞她来方外宫这段时日,从未听其他人谈起过。
大家似乎都认为,她是素商宫主座下唯一的孩子。可素商听了这个问题后,好半晌没说话,她颇为苦恼的想了想,眉心微微蹙起。
暮兮晚最怕老师皱眉,好看的眉心一拢,她就忍不住自责。她想,若这个问题无意间犯了什么忌讳,那她就以后都不问了,没有师兄师姐,以后有个师弟师妹,也行。
素商是一位很温婉端庄的仙神,她着秋衫,戴着麦穗模样的发簪,看上去亲和又恬淡。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大抵形容的就是她这样的女子。
“有的哦。”素商宫主想了一会儿,笑开了,“你有一位师兄呢。”暮兮晚好看的双眸一下子就睁大了,她从没想到自己也有师兄。不是那种平日里弟子们为了攀关系的客气称呼,而是同出一脉的,真正的亲师兄。
宛如兄长一般的存在。
“真的么?那师兄如今人在哪儿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呀?"暮兮晚抱着橘子筐的手紧了紧,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素商将橙红熟透的橘子拣好,笑道:“我很多年前云游四方时,在白洲遇见了他。”
“我命中与他有一段师徒缘分,便在白洲指教了他数年,他悟性高,又非凡尘俗相,没多久,我就没什么可教的了。”“后来我离开白洲回了方外宫,这事儿没旁人知晓,所以大家才以为,你是我座下唯一的弟子。”
暮兮晚不由得心生崇拜:“他好厉害。”
“嗯,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素商眉眼弯弯,她拣了一颗还挂着露水的橘子剥开,尝了一瓣,不酸,才将余下的递到暮兮晚唇边,“不过他常年身处烽火狼烟,最是人间苍黄。”
“若你以后有机会见到他,莫怕,他一定会待你极好。”暮兮晚咬过素商喂过来的橘子,酸酸甜甜的味道一路沁进了心里。“我才不信。“她也笑开了,亲昵道,“他总不可能,比老师对我还好。”素商抚了抚她的头发,笑道:“那我一定叮嘱他,让他记着,得比我对你的好更好才行。”
“他也没有任何血亲,我想啊,要有个师妹,他一定会很照顾你。”落日晖晖,晚风微醺。
火红的夕光扫过来,又落在素商宫主的眉眼上,好看又温柔。暮兮晚对“师兄”的第一印象,缘起自这里。老师说,她的师兄,是一个很好的人。
“很好”是有多好?长什么样?又叫什么名字?这些,老师都没有说。
年少时的暮兮晚并不知晓其间原因,后来,她听方外宫的其他人私下里说,白洲是兵家之地,那儿的人都很残忍,尤其是那位白洲之主,更是披着一身杀伐血气。
暮兮晚蓦地明白了,老师的缄口不提是为了保护她,千洲与白洲之间利益复杂,仙府道君们之间的矛盾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将她与白洲的关系公之于众,只会给她惹来麻烦。
她懂得分寸,没再问过任何有关“师兄"的事了。但偶尔,暮兮晚也会悄悄幻想,她的师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她没见过他,只能凭借着素商宫主的模样,在心里自己去猜测--嗯,素商宫主温柔,那她师兄也一定很温柔,素商宫主慈和,那她师兄也一定很亲和。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兄所有知慕少艾的心思,都被她藏在了心里。她想,听说白洲的仙神皆听白洲之主的法旨诏令,只希望,那位冷漠凉薄的白洲之主别欺负她师兄。
师兄要是笨笨的,丑丑的也没关系,总归是老师认可的人,那就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直到她遇见了袁涣轩。
这位有着“千洲公子″美名的仙君站在大榕树下练剑,温润如白玉,清俊出尘,一手长剑练的漂亮又潇洒,直接让暮兮晚看呆了。温柔,亲和。
他符合暮兮晚对"师兄"的一切想象。
翩翩公子来到她的面前,温柔地笑:“你我虽不在同一师门,但你依旧可以唤我一声师兄,若你愿意,将我当成你的亲师兄,也好。”暮兮晚一怔,好半响,唇畔蓦地绽开一笑。她说:“谢谢师兄。”
她想,若我真正的师兄出现在我面前,也应该就是涣轩公子这个模样了。暮兮晚将袁涣轩真的当作兄长一般去敬重爱护。素商宫主对她师兄的描述,在悠长岁月里,有一部分被她不知不觉移情到了袁涣轩身上。
“就是这样了。”
半灯城仙府中,暮兮晚坐在云阶上,一只手撑着额间,自嘲道。“是我的错,我真的将袁涣轩当作我师兄,以至于,让我很多时候仍会不自觉维护他,甚至成了习惯。”
长嬴听了,寂静须臾,又提了一个问题。
“你嫁到白洲后,没有找一找你的师兄吗?”暮兮晚看上去情绪有些低落,她摇了摇头,像是不想让长赢担心似的,尽力一笑。
“我对师兄的了解只有三言两语,太少了,没能找到,而且师兄若在白洲,一定会来找我相认。”
“可能是我来白洲太晚了,他或许……”
后半句话没有说下去。
暮兮晚其实一直很担忧,她曾经很担心师兄是不是死在了白洲,毕竟师兄是老师的另一个弟子,那样好的老师都故去了,她没法再接受师兄也故去。长嬴叹了一口气,问道:“那你还想师兄么?我是说真正的那位。”暮兮晚默默垂下眼睫,轻声道:“不想了。”“有些年少时的心思,该放下了。”
正说话间,门吱呀一声被神农岐推开了。
他从里面走了出来,轻松道:“少宫主我搞定……咦?你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暮兮晚敛了方才有些失落的情绪,忙问:"将军怎么样?”“反噬不是病,治不了,但稳定状况没问题。“神农岐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你进去看看吧我去睡了,唉非要在万仙来朝大会期间动手,将军怎么这么想不开?”
他背着千机药葫芦抬脚就走,暮兮晚拎着裙摆站起身,走了进去,轻掩上门。
房内很暗,墨蓝的夜色从窗棂流泻,楚扶昀靠在一张床榻的床头,掌心有金色的光芒微微萦绕。
“你在做什么?"暮兮晚走到他身边,在床沿坐下了。他整个人都浸在夜色里,看上去比方才平和不少,身上所有的戾气和煞气一寸一寸杀退,余留下来的,是难得一见的柔和。楚扶昀眸光一抬,答道:“我在检查敕令状态,它有所松动。”暮兮晚蹙了蹙眉:“要紧么?”
楚扶昀轻声道:“三四天后恢复如初。”
他抬眸,借着月色的清辉仔细端详了片刻她的神情。“怎么了?“楚扶昀察觉了她眉心里藏着的一线难过,他收了法术,一只手将她的指尖拢过来,压在掌心里握着,“别告诉我,是因为我伤了袁涣轩,你在这儿心疼他。”
“我没有,你不准造谣啊。"暮兮晚有些气急败坏地在他手腕捏了一下,权当报复,“你怎么这么嫉妒他?你明明哪里都比他好。”这句话一落,像打破了什么寂静似的,楚扶昀忽然变了变神色,眉梢一挑。他另一只手直接揽过她的腰,扣住,一带,一压,就径直将人压进了怀里。“不是嫉妒。”
“是恨,恨死了。”
他的手落在她腰侧,放稳了,掌心心的温度贴着她,说起话来,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恨你因为一个师兄′的称呼,就能那么护着他。”“他算你哪门子的师兄。”
暮兮晚措不及防被他拥住了,她将下巴靠在他肩上,挨了好一会儿,声音有些闷闷的。
“我真的没有喜欢过他。”
楚扶昀笑了一声,没说话。
“你怎么不信呢!"暮兮晚更气了,身体被他拥着,没法反抗,气得干脆在他肩上咬了一下,“我确实私下里见了他一面,是为了…问问他们为何要将我送到白洲。”
楚扶昀由着她随便咬,手上的力道半点儿没松,他只是掀了掀眼帘,平淡道:“问出缘由了么。”
夜色更沉了,暮兮晚迟疑了许久,终于,像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坦白了。“为了让我杀你。"说这句话时,她刻意垂了眸子,不敢抬头看他,“他们说你是杀星下凡,所以不能活着。”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静了很久,她心绪平复了很久,可等啊等,她也没等到楚扶昀的半句追问。
暮兮晚有些不可置信地在他怀里挣了挣,抬眸和他对视着,只见楚扶昀神色依旧,眼眸里的笑意却更深了。
“嗯。”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了,楚扶昀有些敷衍地嗯了一声。“嗯'就完了?就这?“暮兮晚更不可置信了,有些固执道,“你怎么没反应呢?″
这回轮到楚扶昀蹙眉而笑了:“你想要什么反应?”暮兮晚坚持:“我要看你受到背叛后的愤怒,快表演一个。”楚扶昀长长地看了她一眼,又一叹。
“你不是没杀么。”
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的人,实在没法愤怒起来。“那是我心地善良好不好!"暮兮晚振振有词,似乎没想到这事儿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而且我有时候在想.…她呼出一口气,余下的话,没有说出来。
她在想,若老师还在,她又该怎样处理这一桩麻烦。“想老师了?“楚扶昀扬眸看着她,两个人目光相碰,有些情愫,就藏在这一眼中。
暮兮晚嘴硬:“没有。”
“还不承认?“楚扶昀不轻不重地挑明了她的伪装,“你以前在白洲时,想念老师了,就是这个神情。”
这一提,暮兮晚心里翻江倒海,难过的情绪仿佛一颗没熟的橘子酸着她。“嗯,想她了。“她有些妥协般地呼出一口气,在他的目光里自言自语着,“要她还在,肯定带着我直接杀上仙彩楼第三十三层,抢回火落枪。”楚扶昀挑眉打量了她一眼,神情似笑非笑。暮兮晚揉了揉鼻子,试图强词夺理:“老师教的,遇事一鼓作气。”楚扶昀阖了阖眸,似乎笑了一下,很浅,很难被察觉。他松了拥在她腰间的手,侧身在榻边几案上取来一张纸,一支沾了墨的笔,又挥手法术一点,房间内所有宫灯亮了。暮兮晚微微歪了歪头,似乎是没明白他要做什么。楚扶昀平静道:“老师可不这么教。”
他说着,持笔在那张纸上,写下了仙彩楼第十八层往上之后,所有守层对手的名字、师承、擅长的招式兵器、以及存在弱点。“她会教你,谋定而后动。”
楚扶昀的目光微凉,拢着她,一字一句都罕见的温柔。翌日,暮兮晚再一次来到了仙彩楼。
这次登楼点灯,她又从早打到了晚,第十八层至第二十九层的花灯依次为她亮起。
直到来到第三十层时,果然,仲容正站在台上等她。暮兮晚一身干练劲装,她站在擂台的另一端,望着这位称得上熟悉的老朋友,叹了一口气:“好久不见。”
若非立场问题,她也不太想与仲容兵刃相见。毕竟当年仲容确实与她关系不差,老师刚死,她被祖师道君们商议婚事的那段时间,是仲容忙前忙后到处低声下气的求人帮忙转圜,还磕坏了头。“少宫主。”
仲容似乎有些迟疑,看上去有心事,须臾后,他长长作揖行了一礼,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得罪了。”
公子说,赢与不赢,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是将那份会致人受伤的药,下在少宫主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