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渐觉一叶兮惊素商
一时间,八方喧哗。
仙彩楼一层层深阁,一进进花灯,金为瓦,玉作门,上接三光下达八衢,它是天下第一楼,有数不尽的列位仙家。
今日,无论是仙门中人,还是红尘俗客,皆齐聚于此,无不热议。“今日要与她交手太师仲容是个厉害人物么?”“你不知,千洲公子麾下有三太师,十六尊罗汉及十八太保,而这仲容,则是其间顶厉害的一位。”
“这般厉害?那咱这位从不以武艺闻名的少宫主可打得过么?”“打不过打不过!修行一事从来讲究个循序渐进,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有所突飞猛进的,哪怕这位少宫主今日有通天的本事,也打不过!”擂台上,两人过招已有数百个回合。
暮兮晚在勘勘避过仲容刺来的一剑后,转身,顷刻间祭出道幡,划破掌心再以血为引,翻手捻诀,立幡起阵。
强悍的金光瞬间拔地而起,如网如笼一般将仲容困于其间。“不愧是素商宫主的弟子。”
仲容道袍一挥,他望着熟悉的阵法纹路,不由得感慨了一声。“学了一身好本事。”
暮兮晚一字一句都屏着呼吸:“我不明白,你为何执意拦我?”一道又一道冷汗从她额间淌下来,右手起式,左手拈诀,没有仙骨的她因为强开如此困人的阵法,早已浑身剧痛,六经十二脉在强大的负担下隐隐有崩裂之兆。
她能看出今日仲容是动了真格,用了全力,没有半点儿留情。“少宫主,你不能去第三十三层。”
仲容一边在阵法中躲避着层层杀招,一边低声说话。“第三十三层于你而言,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他虽如此说,但自身其实也算得上强弩之末了,法力在逐渐告罄,拖得越久,越不利。
少宫主的进步远超他的预料,他从未想过她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是谁在背后教她?
素商宫主亡故的早,离世后,暮兮晚的武艺水平不得不陷入停滞,一是没人会素商宫主的神通,二是方外宫的仙祖道君们忌惮她,也不会教她别的。他们希望少宫主,成为一个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花瓶”。不需要任何性格,不需要任何自由,她只需要听话,乖巧,那么仙祖们就不会为难她。
公子似乎也是这样想的,他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这位古灵精怪的姑娘,将她视作掌上明珠一一将养在身边安安稳稳护着,她会成为他的仙眷、情人,永远平平安安呆在方外宫。
公子说,正因为他爱她,所以才会如此宠着她,才会无时无刻不想占有她。仲容明白,十二年前的那场火,如果少宫主没出意外,那么她就会被涣轩公子留在身边,一辈子。
可仲容不太确定,公子这样做,对少宫主而言是好是坏。思量间,又是一次杀招袭来,仲容就地一滚,再次勉强躲过。他望着站在阵法外的姑娘,陷入沉思。
暮兮晚完全可以选择跟公子回去,为什么不呢?回到方外宫后,她虽然依旧是少宫主,但却不会有任何话语权,但没关系,她毕竞是素商宫主的孩子,仙祖们也不会对她差到哪儿去。“仲容,请你搞清楚。”
暮兮晚再次翻手作诀,五行道东八卦气在她掌心翻飞,从容自如。“不是我想去三十三层自投罗网。”
“是你们夺走了老师留给我的东西,然后,逼着我去三十三层单刀赴会。她毫不客气的再次道幡一挥,再次加重了阵法的运转。同一时,长嬴、虞辞、红鸾与神农岐几人坐在仙彩楼的一间雅室看台上,亦是说着话。
红鸾化作原型,着急的扑着翅膀在满屋乱飞:“长明星今日居然还不来?虞辞道:“长明生来镇守八方,况且敕令出了动荡,他更不可能擅离职守。”
神农岐则坐立不安:“完了我不太敢看了,我是真怕少宫主受伤…”红鸾气得拿鸟喙啄他:“乌鸦嘴呸呸呸…!”“轰隆一一”
擂台上忽得传来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被这一动静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只见擂台上烟尘滚滚,方才还尚有余力的暮兮晚被一阵强大的气流掀翻,滚了几圈后栽倒在地。一身伤,狼狈不堪。
“少宫主。”
“你已经尽力了,放弃吧。”
只见仲容从烟尘中款款走出,手上法术萦绕,气定神闲。这就是有没有仙骨的差别。
没有仙骨没有法力,有些事差一点儿就是差一点儿,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暮兮晚咳嗽了几声,划了血,磨破了皮的掌心撑着地面,她咬牙坐起身,而道幡已经完全断了。
“你不想让我去三十三层?"她忽然从这近乎称得上殊死一搏的交手中,悟出了些什么。
仲容没有答她。
暮兮晚追问了一句:“第三十三层有什么陷阱,让你这样忌惮?”她好像明白了,仲容或许是知道些什么,才想拦住她,不想让她犯这个险。仲容声音有些颤抖:“少宫主,别问了。”暮兮晚又咳嗽了一声,她缓了三息,然后,撑着最后的力气艰难地站了起来。
她再一次屏息而立,口中念咒。
“无量煌煌,火急降灵。”
暮兮晚双手掐诀,捻了一个,请神指。
“谨请火祖,通幽达明。”
“少宫主,你……?“仲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太过清楚少宫主的招式路数了,这不是她在素商宫主那里学的。
这是从何学来的?
暮兮晚闭目而立,只见她足下形成一道浩浩荡荡的阵法,随着她字句落下,一道又一道神火接二连三从阵法中飞出,在她指尖萦绕。“十方肃清,且听律令!”
最后一字落下时,无数神火袭向仲容。
仲容大骇,不得不后退,这一退,他再次被逼入方才的道幡阵法当中。火光肆意缭绕,顶替了原先道幡的作用,再度将仲容逼得退无可退。见此场面者,亦是惊讶。
雅间里,虞辞一众人等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长赢,无一不是探究询问。长嬴顿时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了几声,道:“嗯,是跟我学的。”“这阵法呢,是让她得以暂借火祖之火化为己用,诶我给你们讲那火的威力不小哦………
“咳咳,我好歹也占了她一声师父'的名号啊,总不能白白担着吧。”“轰隆一一”一声巨响再度传来。
所有人再次抬头,只见擂台上依旧烟尘滚滚,只不过这一次,倒在地上的人,成了仲容。
暮兮晚抹了一把唇畔的血,站稳了。
她看上去云淡风轻,但实际上,能站稳就已是竭尽全力,若是现在仲容再度还手,她绝无任何抵挡能力。
方才那一招,实在耗了她几乎所有气力了。仲容没有再起身,整个人都倒在了擂台线外。赢了。
仙彩楼中,列位仙家凡客顿时欢呼叫好起来!“好厉害!从未想过少宫主原是如此厉害!”“没用法力,仅靠阵法宝物就能将千洲太师逼至如此,这心性胆魄确实不容小觑!”
暮兮晚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就在她转身将要离去时,仲容的声音再度传来。
“少宫主……得罪了……
还未来得及细听,暮兮晚就感到身后传来一道非常强悍的法术。“什么….…?””
没有任何反应的余地,这道法力径直狠狠劈中了她!将她猝不及防整个人都劈下了擂台。
在场众人纷纷惊呼尖叫起来。
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倒在地上仲容抬起了手,凝了一道近乎十成十力道的法术甩向了暮兮晚,将她毫不客气的,从三十层高的楼层上,甩了下去。仲容吐出一口血。
公子要他下的药,他没下。
在方才与暮兮晚交手的过程中,他忽然下了一个决定。他要将少宫主拦在第三十层。
如果拦不住,也要重伤她,不能让她立刻就去第三十三层,起码,拖几日转圜的余地,拖到长明敕令恢复如初。
不能让她见公子。
那里只有天罗地网。
她不能单刀赴会。
仲容再次呕出一口血,然后,整个人彻底陷入昏迷。暮兮晚从没有想过,比试结束了,仲容还会对她动手。这一击她没有任何防备,就这样从第三十层摔了下去。撞到了白玉栏杆、撞到了仙彩楼里绫罗辉煌的珊瑚装饰、撞到了好多好多东西。她一路下坠。
“小晚一一!“在雅间里观战的红鸾当机立断展翅飞出,于空托住她,载着她安安稳稳飞到了仙彩楼第一层的擂台上。暮兮晚摔的神智不清。
神农岐也慌慌张张背着药葫芦跑了过来,在她身边蹲下,按住脉象,捻了个治愈法术。
“伤筋动骨,完了,没个两三月绝对好不了。"他崩溃。仙彩楼喧哗了一阵,倏然间,万籁俱寂。
忽闻一道噤声法术轻飘飘落下来,旋即,在玳瑁玉珠的高台莲座上,有十八问卜者恭列两侧。
辰天阁主从中缓缓踱步而出,他周身灵气涌动,如苍山般沉静。“千洲少宫主,你的登楼点灯失败了。”
封敛神情淡漠,轻声下了定论。
辰天阁负责主持万仙来朝大会,在此期间一切大小要务,皆由他说了算。“胡说!"暮兮晚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但幸亏听力还在,“我明明赢了仲容!”
封敛道:“你虽赢了他,但已你如今的状态,早已无法再继续往上。”“神农公子说你需养伤数月,但两三个月后,大会早已结束。”红鸾一听就急了:“不能通融通融?”
封敛漠然不语。
“封敛,我不觉得此事应当到此为止。”
这一次,出声说话的是虞辞。
她在一众仙童仙子的围簇下款款而来,高贵而不可侵,周身瑞气腾绕,列位仙家见状忙不迭恭敬跪下,安静垂首。
三圣府之一的掌权者,东洲都主的分量。
任谁来了,也得掂量掂量。
跪着的仙家也有不解一一东洲都主和少宫主之间关系竞这般好?封敛只是微笑,依旧不为所动。
中洲处于绝对中立,何况这位辰天阁主修的是太上忘情之道,注定了他不会偏帮任何一方。
封敛不像虞雍外强中干,他是真正有实力在身上的仙神,能和虞辞等人分庭抗礼,只是一向不显山不露水,又不涉俗事,十分低调。“少宫主,第三十三层于你而言,凶多吉少。”“没必要。”
封敛不予妥协。
要是白帝在此,说不定还能有几分转圆。
当然,白帝不在。
暮兮晚有点恼,她现在放弃就是半途而废,前面那么多层都白打了!“我不能弄丢老师留给我的东西…“她趴在红鸾背上,有气无力地强调了一句。
封敛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他是将利害算的分明的人,况且登楼点灯这一大会活动也将在三日内结束了,按照规矩,少宫主确实可以算得上"失败”二字,没什么好妥协的。“辰天阁主。”
又是一声呼唤传来。
众人顿时悄悄左顾右盼,试图寻找这次说话的人是谁。好半响,所有人才惊讶的发现,有一位布衣草履扮相的乞丐正拨开人群,费劲地朝这儿挤来。
“唉辰天阁主,我记得你叫封敛对吧?”
长嬴终于成功挤过人群,穿过珠宝贝阙,爬上了仙彩楼第一层擂台。“这是打哪儿来的要饭乞丐?"不少人纷纷面露惊诧,他们不识此人,也震惊于此人的胆大妄为。
只见长嬴走过人群,越过暮兮晚,越过东洲的虞辞殿下,在所有人面前站定了。
他像极了一位老者,护着身后所有的小辈。“阁主,还请卖老朽一个面子。"长嬴望向封敛,也不行礼,只是笑眯眯的,“给我家丫头,一个机会。”
听得此话,在场众人更是一诧。
说实话,长嬴的模样很年轻,也很风流俊俏一-但谁都知道不能以貌取人,尤其是仙人!鬼知道这些人背后的到底多大年岁!封敛微微敛眸,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这位穷酸扮相的乞丐,忽然道。“长赢,对么?”
长嬴笑道:"嗯,灵台山来的。”
封敛闭了闭目,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叹了一口气。“三日。”
“我可以给少宫主三日休憩时间。”
“三日后的黄昏时,她可以选择独自一人,前往仙彩楼第三十三层。”破天荒的,这位从来按规矩办事,不偏不倚的辰天阁主妥协了。在场没人不惊诧,没人不讶异一-这位老乞丐到底是什么来头?神农岐实在忍不住,悄悄走上前用手肘戳了戳长嬴:“喂,老头,你到底什么来头?”
“别告诉我你是什么身居高位的掌权者微服出巡?还是也是哪颗星星下凡?”
长嬴白了他一眼:“咋可能?我要有这本事还至于还不上虞辞那丫头的酒钱?”
“我只是多年前,帮过这位辰天阁主一个小忙,他这小子还欠我一个人情。”
神农岐没再问了。
长嬴回眸,却被吓了一大跳一-只见暮兮晚不知何时,早已在红鸾背上半昏了过去。
“哎呀我的宝贝丫头啊!"他哭兮兮地跑去检查暮兮晚的状况。暮兮晚迷迷糊糊地嘟囔:“师父你好吵…”她说完这话,彻底陷入了昏迷。
等暮兮晚再醒来时,已经是三日后了。
她躺在仙府的一张床榻上,微微抬起一点儿眼帘,眼睛是模糊的,看不清东西一一只能隐约瞧见一道夕光透过窗棂淌进来,落在床沿边。夕光里,坐着一个人。
他身上披着半数夕色,给人的感觉很温柔,暮兮晚看不清他,也没力气仔细看他。
她恍惚觉得自己陷入了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眼前的一切都是走马灯,要不然,怎么会看见像老师一样温柔的人。
是老师吗?
不是,因为坐在她身边守着她的,是一位公子郎君。他是谁呢?
暮兮晚思绪非常,非常的迟钝,也不清醒,她混沌的大脑在努力思考自己应该怎样称呼这个人。
像老师一样的人……老师座下除了她,还有谁来着?对了,还有一位师兄,从未见过的师兄。
师兄是个很好的人,是不是听说她受伤了,所以来找她了?暮兮晚下意识想喊这个人师兄,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不能叫师兄,她隐约有个印象,她每次一喊师兄,基本上都指的是方外宫的袁涣轩,每当这个时候,和她貌合情离的那位前夫脸色就可难看了。冷的,好像谁欠了他什么似的。
她不想惹他生气。
似乎是察觉到她醒了,坐在她身边的人微微怔了一下,紧接着,带着薄茧的指腹挨过来,轻贴在她的脸颊上。
暮兮晚心里难过,安静了半响,她实在寻不出别的称呼了,干脆在火红的夕光里,一时冲动的开口了。
“哥。”
嗓音很轻,仿佛呢喃低语。
她挨着他的手,就当自己是在做梦,梦见了真正的师兄。“我好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