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嘉禾十五年,冬至。

相隔居尘重生回来的日子,已过了百天。

集芳学院的每一天都过得平静单调。

授衣假不日将至,沈尚宫早早结束了女弟子们的授课,剩下的时日,交由她们自习。

东都城今早又落了一场鹅毛大雪。

眼下难得转晴,居尘趁着廊亭无风,来到了户外写生。

暖阳越过高墙照在学院前庭的雪地上,扑洒了一地金光。

廊亭另一侧,陆陆续续来了几位靠在长椅看书的同窗,已经晒着太阳聊起天来。

“放假准备去哪儿玩?”

“我大哥哥今年回京述职,爹爹高兴,说带我们一家去骊山。”

“巧了,我也想去泡汤池呢……”

少女们的嗓音欢快而嘈杂。

居尘明明坐得极近,却丝毫没有被四周浮躁的环境影响,安静得仿佛身处另一个空间。

她低着头,专注握着笔杆蘸墨,头发一丝不苟包在了软翅女巾冠子内,露出的脖颈白皙无暇,犹如天鹅俯首,长长的睫羽微垂,在眼下投去了一抹蝶翼般的阴影。

直到同窗薛绾执书卷轻拍她的肩膀,居尘回过头,仿佛才发现她们的存在。

薛绾目光落在了她的笔尖上,“填彩不是都考完了吗,你怎么还在练双钩?”

居尘叹了口气,“沈尚宫总说我的画不好,我多练一练。”

薛绾讶然,“她说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现在勤奋起来?”

换往常,授课一结束,居尘早就偷溜出去了。如今却乖乖待在了学院,还这么专注认真地温习,难免令人称奇。

“你平常不是多一分都不考的吗?” 邻旁另一位同窗卢芸也很意外,附和笑道。

居尘落笔正色道: “正是因为天赋不好,才要以勤补拙。已经是一块顽石了,总要多琢磨琢磨,表面才能亮堂一些。”

此言一出,廊亭一片哗然。

天赋不天赋另说,李居尘绝对不可能是一块顽石。

集芳学院是东都最严苛的女子学府,奉行中正淘汰制。李居尘是学院出了名的控分大师。一分合格她能考一分,满分合格她能考满分。主打及格万岁,多一分浪费。不给学院任何机会把她踢出去。

如此游刃有余,何尝不是一种天赋异禀,令无数一到考试就抓耳挠腮的学子们心生艳羡。

可沈尚宫脾性板正,只觉得李居尘投机取巧,总是对她多有贬意。

而居尘性子洒脱疏逸,不拘一格,行事常常不畏世俗眼光,不爱规矩所缚。沈尚宫说她踩狗屎运,她便坚持回回都踩狗屎运。

这样一个反骨天成的姑娘,今日突然一转性子,言之凿凿同她们说:“我要变成一个大才女。知书达理,温婉柔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们当然相信琴棋书画是难不倒她的。

“知书达理,温婉柔情?”薛绾重复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居尘仔细想了想,确实一时半会速成不了,妥协道:“至少名声得好一些。”

薛绾不由砸舌,“你怎么忽然在乎起这些虚的了?”

因为上辈子,她就是栽在了这。

居尘并没有作答,只是唇角衔出一丝点到为止的笑意,重新提起了画笔。

卢芸却不甘谈话就此结束,凑近问道:“对了,放假你去骊山玩吗?”

居尘头也未回道:“我可能要去藏书阁看书。”

“书什么时候不能看,去泡温泉,很好玩的。”卢芸道。

薛绾见居尘一时没有回应 ,哎了声,“你别勉强她,她应该不喜欢泡温泉。我每年都能在骊山碰见她父亲带着她弟弟妹妹,却不见她。”

居尘手上的笔尖僵了一下,面对卢芸的追问,垂眸颔首道:“是不太喜欢。”

话音甫落,倏尔飘来一片雪花,落在了居尘执笔的手背上。

天空又开始下起雪来。

女弟子们只好回到了学堂内。居尘要收拾画纸,成了最后一个进门的人。

她的位置靠窗,刚放下画板,雪花犹如飞絮,顺着风飘入窗台的缝隙,洒在了她的画板上。

居尘不由抬头,看向了窗外。

卢芸坐她前面,帮着她擦了擦画板上融化的水痕,续道:“不止泡温泉,我们刚刚还约着去红枫林拜三生石,一起去祈愿。”

骊山枫林里有块三生石,出了名的灵验,据闻凡是去拜过的女孩,最后都寻到了合适的姻缘。

另一名同窗听来却笑,“你这个理由,就更打动不了她了。”

李居尘从来不信什么神鬼学说,更不需要上天安排的姻缘。

她的异性缘全京城出了名的好。

按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她太受欢迎了,所以更不想成婚,只被一个男子所束。

居尘沉吟了会,“真的灵吗?”

“灵啊。” 卢芸以为她松了口,目露惊喜,挽起她的胳膊,“我们今年都十八了,读再多书,也不能像那些郎君一样去考科举,总是要嫁人的。你长这么好看,肯定要为自己的未来着想,你家里人应该也开始给你物色亲事了吧?”

居尘短促的沉默。

“要是家里人还没给你盘算,也没事,我正有个合适的人选。我二哥哥人长得俊俏,和你正搭。不然去骊山,我叫他出来,你们认识一下?”

原来是为了这个。

居尘微微笑了,蹙眉问道:“不会冒昧吗?”

“他才不会觉得冒昧呢,他这人最不怕的就是冒昧了……我的意思是,他性格很好,没事的。”

话音一坠儿地,暮鼓声忽而响起。

居尘抬头看了眼天色,低头收拾书桌,“还是以后再说吧,我得先回去了。”

“你今天怎么走的那么早,我们还没说好假期去哪儿玩呢?”

居尘步履匆匆,回头给她眨了个俏皮的眼,“下次说吧。下雪了,我……我的家人应该在外头等我了。”

“哎——”

绿袍袖子微微拂动,居尘头也不回,留下了一个翩跹的背影。

卢芸沮丧坐回了原处,薛绾忍不住笑她,“你怎么总想给你二哥和她说亲?她那脾气,哪里受得了你那满墙的卢氏家规?”

“我就觉得她合适,想她做我嫂子。”

她家那二哥哥运势不好,总是考什么都差那么一点儿,正需要居尘这样的大神来旺他一下。

“关键人家不愿意啊。”

卢芸瘪了下嘴,嘟囔道: “她又没拒绝,你怎么知道她不肯?”

薛绾见她毫无眼力见,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提点道:“这么多年一起读书,你见过下雨下雪天,她的家人来接过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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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尘迈出了学院的大门。

白雪簌簌落下,门口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接送的马车,确实没有她家的。

居尘侧身给他们让路,简单掠了一眼,便戴上斗篷帽,护住手上书盒,独自走在了黄昏的街道上。

繁华街市随着逐渐暗青的天色变得寂寥,下雪天,路上行人更是少之又少。

没有了学院高墙围栏的庇护,四周温度仿佛骤降了许多。

居尘呼出一口热气,忍不住搓了下手,低头拢了拢斗篷的绒毛边。

再抬头,看向天空,蓦然回想起上一世,她被圣旨赐下鸩酒的那个黄昏,也是这样一个天气。

那时的她,孤身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地牢里,抬头,窗外也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色。

前方忽而出现了一束光。

一辆马车辘辘朝她靠近,车棚底下的灯笼,泛出了暖黄的光泽。

车厢前,却并没有车夫驾驭。

一匹极为俊俏的白马停在了她的面前,转头睨向她,目光深沉,透着一丝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它主子漆黑的眼眸一模一样。

四周落雪不停,居尘愣了许久,徐徐朝它伸出手。

她非要来打招呼,白马高昂的脑袋只好垂下,仅用鼻尖碰了碰她。

居尘偏偏要捋它的头顶,搞乱它的发型,将它眼中的不屑与忍让尽收眼底。

它上辈子就不爱搭理她,这辈子倒是没了办法。

居尘扑哧笑了笑,脚步轻盈了不少,提起衣摆,弯腰上了马车。

车里像是被人吩咐过,车壁被毛皮套得严严实实,暖和得不成样子。桌上还备了热姜茶,一盏下去,居尘浑身都舒畅起来。

白马接到了人,一改它刚刚悠哉散漫的步态,一路奋蹄前奔,踢踢踏踏牵着车下两贯乌轮,来到了深巷一处僻静的雅致院落。

院中静谧,只听小桥流水。

门前清泉轻雾袅袅,开着四季不败的睡莲。

这处名叫“辞忧别院”的院落,景致幽雅,一草一木皆是讲究。

居尘熟门熟路进屋,推开门,入目是一张精雕细琢的影壁,画着白雪瑞鹤,羽翼栩栩,呼之欲出。

放下书盒,她便坐在铜镜前,卸下了学子幞头。

一头泼墨长发落下,镜子里映着她年轻不已的面容。

时至今日,居尘望着自己鬓如鸦羽,神思仍有一丝恍惚之感。

她仍忘不了,她曾为大梁江山,熬白了头。

一道颀长的身影无声掀过帘幕,悄然靠近。

居尘起身刚走到衣架前,双手解开了腰带的第一个扣,腰迹忽而被束。

居尘手一颤,猝不及防回首。

眼前男子足足高了她一个头,身形秀逸,眉目俊美,一袭深蓝衫玄袍,因他唇角贯往的一丝疏懒,而显得质感清贵,仪态从容。

四目相触,居尘宛若被灼了一下,轻咳了声,掩盖语气中的欣喜之意,“你回来了?”

面对她的问话,他只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抬起她的下巴,便同她接吻。

宽大手掌由上至下,毫无迟疑探进她墨绿的衣袍下摆,被她一把按住。

他微微仰首,眉宇微蹙,只听居尘低声细语商量:“我还没洗澡……”

宋觅挑起眉梢,撤开了手。

居尘悄无声息松了口气,见他不走,只好忍着脸颊烫意,背对着他,卸下了敝体的外衫。

正往浴室走去,他忽又向前,轻而易举托住了她,将她正面一抬。

居尘骤然失重,双眸睁大,下意识圈住了他的脖颈。

他直接抱着她,转入了屏风浴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