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意
做过的每场梦居然都记得清清楚楚,这记忆力也太厉害了吧?江稚杏眸闪闪,被勾起了浓厚的兴趣,拢着被子坐起身问:“你一般都做些什么梦?”
程与淮”
见他许久不回答,她搭上他手臂轻晃了晃:“说来听听嘛。”晨间是男人意志力格外薄弱的时候,程与淮本就心心有杂念,加上又是梦中反复出现的那张床,还有翻来覆去肖想的她,时间地点和人都太敏感,称得上是某种酷刑折磨。
他低头瞥了眼,胸腔出现明显的起伏,将双手撑在膝上,放低重心,极力保持着克制,一点点放空思绪。
江稚撇了撇唇:“我都把梦告诉你了,你怎么也得还一个吧,这样才公平。”无论她如何追问,程与淮都三缄其口,还刻意转移话题,催她起床洗漱吃早餐。”
说完,他起身往外走,步伐略急。
江稚被勾得心痒难耐,重新倒回床上,到底是什么梦啊,搞得这么神秘,半个字都不能说?
真小气。
赖了会儿床,肚子咕噜咕噜抗议,她才慢吞吞进浴室洗漱。程与淮给她煮的早餐是鲜虾瑶柱云吞,高汤做底,油绿绿的小青菜铺面,清爽可囗。
他自己照例只有一杯黑咖啡,等她坐到桌前吃上早餐,他就进书房开跨时区会议了。
十点半左右,两人带着腼腼回到澄园。
程与淮一露面,宴客厅里三两成堆的宾客们立刻停止聊天,纷纷起身迎向他。
江稚趁机抽回从一下车就被他牵着的手,准备溜走:“我去送礼物。”程惠远就站在不远处,身穿手工定制的青底白梅旗袍,气质是岁月积淀的淡雅从容,她挽着程明朗的手,母子俩有说有笑。这是她离婚后的首个生日,又是五十整寿,意义非凡。前夫那边的一个没来,儿子怕她伤心,已经和他父亲断了联系。今天的生日宴也是儿子一手操办,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他一下子成长了许多,她内心更希望他可以无忧无虑,一生恣意自由。江稚走到她近前,落落大方地打招呼,将准备的礼物送给她,真心实意道:“祝您生日快乐,心想事成。”
盒内装的是一条刺绣丝巾,今年春初江稚独自去了趟苏州,在小巷里迷了路,兜来转去,最后误入巷尾一户人家。
白墙灰瓦,古朴有致,一树红色梅花斜斜地探墙而出,开得团团簇簇。天气晴好的缘故,蓝空如洗,袅袅炊烟飘在风中。门口坐着个清瘦的老婆婆,满头雪发,慈眉善目,正专心致志地绣花,脚边还趴着只酣眠的胖橘猫。
婆婆上了年纪眼花,手也有些不稳,但并不妨碍她绣出了花团锦簇,生机勃勃的春天。
这个美好的画面一下触动了她。
她冒昧上前问婆婆,能不能帮忙绣幅画?
婆婆爽朗地应下了。
于是,她在小木凳上坐了一下午,亲眼看着婆婆一针一线将眼前的灰瓦白墙和一树红梅搬到了丝巾上。
中间由于太困没忍住靠墙打了个盹,梅花趁她睡着,悄悄落了两瓣在她发间。
当时做了个香甜的梦,梦里一切都如愿以偿,幸福得不愿醒来。其实这条手绣丝巾,江稚本来就是打算送给程惠远当见面礼的,只是比预计的送得迟了些。
她送的不是那位以“门不当户不对"为由警告她别妄想越界假戏真做的程家小姑,而是这辈子最好的朋友的妈妈。
一位她发自内心敬重的长辈。
程惠远心情五味杂陈,双手郑重地接过礼物,语调难掩动容:“谢谢。”江稚回以恰到好处的清浅一笑。
双方都非常体面地忽略了曾有过的不愉快。目睹全过程的程明朗生硬地别过头去,忍住汹涌泪意。靠靠靠,再这么下去,真要坐实小哭包的名头了。擦肩而过时,江稚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下:出息。程明朗委屈巴巴地把眼泪憋回去。
这该死的感性,真是好讨厌!
这次生日宴请的都是本家近亲,以及交情深厚的朋友,江稚还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面孔,遥遥地朝对方点头致意。陈复南挥了挥手回应她,拿着杯香槟走过来。“陈律,你怎么也在?“江稚有点意外。
陈复南笑了笑:“我是代我妈来的。”
他母亲和程惠远是多年闺中好友,母亲近来身体抱恙,嘱托他携礼前来庆贺。
程与淮刚结束和某位长辈的寒暄,一转头就看到他们有说有笑,相谈甚欢,他重新回到江稚身边:“你们认识?”这话问的是江稚。
她言简意赅:“山庄过户的案子,陈律是我的代理律师。”他们去年冬末经由一个共同的朋友介绍相识。陈律师是A市知名律所的合伙人,专业精湛,尽心尽责,为她规避了不少麻烦。
又聊了片刻,江稚手机接连震动,是贷款银行的工作人员来电。“我先接个电话。”
她施施然往外走,留在原地的两人视线不约而同地追随着她的背影。“说起来,我还挺喜欢这位江小姐的。"陈复南喝了口香槟,玩味一笑,“人美心善,冰雪聪明,温柔坚韧,勇敢无畏,我妈肯定百分百满意……话都没说完,周围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强行顶着那道死亡凝视的巨大压力,陈复南压低声音,继续不怕死的危险发言:“先跟你通个气呗,等你们合约结束,我打算追她…”程与淮面无表情地打断他:“不行。”
陈复南摸摸起了鸡皮疙瘩的胳膊,揣着明白装糊涂:“为什么不行?”“因为她是我的女朋友。”
“那不是假的么?“陈复南把酒喝光壮壮胆,重申强调一遍,“我说的是,合约结束后。”
想当初,找个合约女友这事还是他提议的。程与淮蹙起眉:“那也不行。”
音色和眼神如出一辙地冷若冰霜。
哟,陈复南露出稀罕得不行的表情:“你不是不打算谈恋爱,也不结婚吗?”
程与淮默然,他确实对恋爱不感兴趣,也对婚姻没有任何憧憬。但那是在遇到她之前。
遇见她以后,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甚至远远超出控制。她让他难以抗拒,无法割舍。
打心心自问,他愿意看到她和别的男人情投意合,结婚生子,相爱相守,白头偕老吗?
他能接受,她的喜怒哀乐,温柔与笑颜,她所有的好,从此都只属于另一个男人吗?
不,他做不到。
光是想想,心口就生出丝丝缕缕的隐痛。
她嫁给这世上的其他任何男人都无法让他放心。他喜欢她,想名正言顺地留在她身边,不想成为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没有比这更确定的事。
“总之,"程与淮沉了声,透着警告意味,“你别想打她的主意。”陈复南实在没憋住,“噗"地破功了,连忙解释:“我刚才是在开玩笑的!”他还不了解这个发小嘛,出身显赫,长相出众,又身居高位,中意他的美女如过江之鲫,可他从不多看一眼,在圈内是出了名的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甚至一度被怀疑性取向。
如今呢,他简直是恨不得把眼睛黏在江稚身上,有她在的地方,他眼里看不到其他人,她如果不在,他就会下意识地去四处寻她。长了眼的人都看得出来他栽了,栽得彻彻底底好吗?!果不其然,江稚接完电话刚从外面进来,一下又被他目光锁住了。好家伙,这是在女朋友身上装了雷达定位器?快成盯妻狂魔了都。
难怪说爱情会让人盲目,这么着迷下去,眼睛能受得住吗?!陈复南好笑地戏谑道:“要不给你开个防沉迷江稚模式算了。”程与淮淡淡睨向他。
陈复南求生欲复苏,说回正题:“你不是向来行事果决效率极高,怎么近水楼台这么久还没把人追到手?”
程与淮能感觉到她对自己也是有好感的,但具体要怎么把窗户纸捅破,目前他还没想出切实可行的方案。
“怎么追?”
涉及不擅长的陌生领域,他虚心求问。
“以你这副皮相和身材,"陈复南摸着下巴打量他,不负责任地建议道,“不如走捷径色-诱,直接脱|光了往她床上一躺,我就不信她不动心。”“馊主意。“程与淮不以为然。
作为经验丰富的过来人,陈复南昂首挺胸,义正词严:“我这都是真知灼见好吗?!”
另一边,江稚走到半路,被程则颖截住,拉去了客厅:“你和与淮哥回来那会,奶奶刚好陪月姑婆去了祠堂,她让我带你过去说说话。”“月姑婆是?”
程氏宗族关系复杂,程则颖尽量说得简单:“我太爷爷的一个堂弟,当年由于战乱留在了马来西亚,月姑婆就属于他们那一脉。”江稚了然,原来是同宗同源,难怪要去拜祠堂。程则颖又说:“本来中秋宴她也要回的,可感染了肺炎,年纪大风险高,必须住院治疗。对了她这次还把曾孙女也一起带回来了,那宝宝是混血儿,超可爱的!待会你见了就知道。”
一进客厅,江稚就看到两位老人家正乐呵呵地哄逗着个胖娃娃,长得白白嫩嫩,糯米团子似的。
“小稚。“老太太先发现她,很是欢喜,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让她坐。“这位是我的老姐妹,你叫她月姑婆就行。”江稚照着喊了声月姑婆,后者慈和地笑着对她点点头,抱在手里的宝宝倒是不怕生,歪着脑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打量她,还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要她抱。
“尧尧喜欢你,抱抱吧。"月姑婆把曾孙女递给她。江稚小心翼翼接过来,闻到一股奶香味,她没抱过这么小这么软的孩子,动作生疏僵硬,好在宝宝很乖,趴坐在她怀中,咧着小嘴笑了又笑,露出三粒小米牙。
简直萌化了。
老太太慈爱地轻抚着宝宝的小手小脚,连声说:"真乖,真乖。”月姑婆笑问道:“与淮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到时生个女儿,你也能抱上曾孙女了。”
老太太笑眯眯的,嘴上说着年轻人的事他们自个儿做主,实际私底下早迫不及待找大师算好了宝贝曾孙女的名字。
程则颖则是听得激动不已,与淮哥和稚稚姐颜值这么高,以后生的女儿得多好看啊,必定是程家上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她俏皮地朝江稚挤眉弄眼。
江稚但笑不语。
仿佛有感应似的,她心念微动,偏头望过去,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客厅门口,正看着这边,准确来说,是在看她。
彼此视线轻轻撞上,江稚心跳猛然漏了几拍。高朋满座,他们隔空对望,交缠,有说不出的缱绻与暖|味。在这个瞬间,他们好像在用目光接吻。
男人目光里潜藏着平时难得一见的炽烈,好像春初误入苏州民居那天,晴好的午后,她靠着白墙打盹,醒来第一眼,透过满树映着阳光的红色梅花,望见一角纯粹而湛蓝的天空。
花枝摇曳,一如她此时怦然跳动的心。
方才聊的那些结婚、生女儿的话,他是不是听到了?“呵,生女儿有什么用?"大伯父程正远拿着蛋糕喂宝贝孙子,没眼色地插了句嘴,言语粗鄙,“照我说还是得生个带把的,将来才好继承家业。”他的话一落地就冷场了,老太太看了眼大儿子,程正远也后知后觉自己失言,挖了块蛋糕塞进嘴里,不再吭声。
“大伯父多虑了。"程与淮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气场迫人,神色难辨情绪,“我的女儿也能继承家业。”
江稚暗暗惊讶,他未免想得也太长远了吧?八字还没一撇呢,居然连将来生女儿继承家业都想到了。“说得对。"月姑婆面露赞许,“女子照样能撑起一片天。”程与淮径直走向女朋友,在她旁边落座,长臂一伸,从后面搂住她,如同繁星簇拥着月亮,是极具占有性的姿态。
温热男性气息就近在她耳畔。
那处迅速染上潮红,有如火烧。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江稚秒懂,配合着他的剧本飞页开始演戏,微低着头,面染羞色,楚楚动人。
其实根本不用演,更无需担心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任何破绽,他们的暖昧对视,亲密耳语,自然而然流露的爱意,俨然是一对坠入爱河,热恋中的情侣。没有人会怀疑。
连程与淮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可他不确定,也没有足够经验去分辨她的含情脉脉,脸红害羞,是演技太好,默契配合他入了戏,还是和他一样,动了真情?他对她的了解好像仅是冰山一角,无法窥见她深藏不露的心思。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开了:“下次来估计就是喝喜酒了吧。”老太太听得喜上眉梢,笑容满面。
程惠远也在笑,只是笑意很淡,并未到达眼底,眉间的忧色愁绪仍挥之不散。
尧尧像是不甘心受了冷落,举起小手去拍程与淮的肩膀,一下、两下、三下……不痛不痒。
围观的宾客们面面相觑,唯恐惹他不悦,他一向是生人勿近,也不喜和人接触的。
程与淮哪能和一个小宝宝计较,轻握住她的手刚要挪开,尧尧往后一缩,小手啪地拍在江稚胸口,那美好的弧度跟着颤了颤,她连忙把宝宝抱起来,挡在胸前。
好在其他人没注意到这个意外小插曲。
程与淮回过神,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
冯雪梅为了弥补丈夫的失言,赶忙讨好地打圆场说:“尧尧眼光真好,将来定能找个像与淮一样的……”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真是嘴上没把门不知所谓,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拿来打趣。
“我们家尧尧将来不一定非要嫁人的,"月姑婆心心有不悦,轻扫冯雪梅一眼,淡淡道,“她想怎样就怎样,随她喜欢。”冯雪梅自讨了个没趣,讪讪地走开了。
她前脚刚走,管家后脚便进来通知开席了,众人陆续移座宴客厅。客厅最后只剩下江稚和程与淮。
他依然离得很近,保持着将她圈在臂弯里的姿态,她耳朵的热度一直降不下来。
“刚刚,"江稚定了定神,谨慎地环顾四周,以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演技很好嘛。”
程与淮微怔,半晌后才意味不明地勾唇笑了下:“是吗?”他并没有在演戏。
江稚给他比了大拇指,简直是毫无表演痕迹,如果不是知情,连她都要信以为真了。
“不过,"她话锋一转,“你是不是入戏……有点深了?”程与淮抿直唇线,不答反问:“你以后想要女儿,还是儿子。”江稚云里雾里,人不都走!光了,还有必要继续演吗?“你不是说过想结婚,还要生个孩子?”
他低声提醒,濡热气息灼着她。
江稚压下长睫,轻颤了颤:“…女儿吧。”程与淮若有所思地"嗯”了声,达成共识了。他也喜欢女儿。
估摸着快开席了,江稚站起身,顺势拉他起来,推着往外走,免得让所有人等他们。
进入宴客厅,甫一落座,佣人们收到指示,有条不紊地端着菜肴鱼贯而入。菜式很是丰富,以家常菜为主,一顿饭吃下来,宾主尽欢。饭后,大家自由活动,或聚在客厅喝茶聊天,或到各个院子游玩赏花,或去后山钓鱼摘水果,好不惬意。
直到日落西沉,方尽兴而归。
程惠远和儿子刚送完最后一波客人,正要回屋,暮色中林管家同手同脚,急急忙忙地跑近,不等喘匀气,语无伦次地说:“回、……回了,二夫人回来了!”
林管家嗓门大,客厅里正陪老太太聊天的江稚也听得一清二楚,二夫人?难道是……
留意到奶奶笑意尽收,神情转为凝重,她疑惑看向身旁的男人,他面色倒是没什么变化,仍闲适自若地喝着茶,她又有些不确定了。除了他那定居澳洲,三年未回的母亲,程家还有哪位二夫人么?一记记不紧不慢的高跟鞋声渐近,这样的声音和节奏,能想象得到细高跟是如何尖如利刃地刺着地面。
暮色好似被驱赶进屋里,仓皇着,层层堆叠,充满了压迫感。江稚莫名生出某种不太好的预感,光线颤动,她下意识地望向门口。只见一个穿着白绸旗袍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她身材消瘦,脸色极白,白得近乎病态,嘴唇也没有血色,衬得双眼格外漆黑,却无半分光彩,空洞洞,队森森。
整个人看起来死气沉沉的。
这就是程与淮的母亲?
江稚不合时宜地联想到了小时候看过的恐怖片里溺死的女鬼,心口有些不舒服。
察觉到她情绪波动,程与淮找到她的手轻轻握住,似是安抚。江稚指尖在他手心挠了两下,被他握得更紧。舒晴堂而皇之地进屋,没看在场的任何人一眼,也没有打招呼,尽管当中有她的长辈,以及儿子。
紧接着,章艺晗和舒宇一前一后进来,在她旁边站定。章艺晗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余光频频扫向江稚,无声挑衅。谁都没有先开口,又有脚步声传来,略显仓促,是澄园的保安队长,简明扼要地告知:
二夫人一回来就直奔中控室,命令调取中秋宴那天月湖附近所有摄像头的监控记录。
事关重大,没有程与淮首肯,保安队长哪敢擅自行事,即便对方是二夫人,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得罪了。
江稚总算看明白了,这一波是冲着她来的。没想到先前已经平息的风波又掀了起来。
月湖边的503号摄像头虽已被“故障”,但周围观景亭上还有其他对着月湖的摄像头,很大可能拍到了她将章艺晗推下湖的画面……很显然,章艺晗吃了哑巴亏,心有不甘,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把远在澳洲的靠山搬回国,坐镇澄园,为她撑腰。
搞这么大阵仗,原来是要兴师问罪,秋后算账。等到监控一出,所谓真相就会大白,无从抵赖。谁会在意是章艺晗不怀好意先挑起的事端,还故意人身伤害?何况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百口莫辩。
再者,一旦曝光,就连不惜打破原则,搭上声誉也要维护她到底的程与淮也会受到牵连。
目前形势对他们尤为不利,该怎么办?
江稚面上不慌不乱,暗自琢磨。
接下来,要么赌运气监控没拍到,要么…
就得看谁的靠山更强大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