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地
男人垂眸看着桌面,仍是那副故作轻松的闲散腔调:“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江稚捧着脸笑而不语。
或许连他都没察觉到,每次和她说话时,他都会直视她眼睛,目光从不会落向别处。
而且句句有回应,哪怕是无聊的闲谈,微信聊天也一直是他在收尾。之前怎么会觉得他隐藏得好呢?明明就处处是破绽好吗?!无论是呼吸的频率,回避的眼神,还有啜饮咖啡时,喉间幅度明显的震颤…江稚一直觉得,喉结是男人外露部分中最性-感的部位,也最容易暴露出真实欲|望,藏无可藏。
她记得曾和他说过自己对伴侣的要求,这次是升级的量身定制版参考答案:她是绝对颜控:“首先必须要帅,很帅很帅。”长得和你一样帅,这样以后生的女儿才会很漂亮。“其次,温柔体贴,情绪稳定。”
会时刻照顾她的感受,配合她穿情侣装,满足她的戏瘾当众假摔秀恩爱,深夜去后山帮她找回项链,在她遇到难题时,为她出谋划策,扫清阻碍。不喜外人留宿,却主动邀请她进入他的世界,专门去为她学按摩,心甘情愿被她各种使唤。
从来不会扫兴,对她有求必应,比如天没亮觉没睡冒着寒风陪她到山上看日出。
江稚数着手指说:“第三,要特别护短。”不论对错,无条件地站在她这边。
屡次三番偏袒维护,为她妥协,为她退让,对她没原则,没底线。“第四,既强大又包容,发自内心心地尊重女性。”身居高位,但不傲慢,愿意为她坠落,有修养有风度,有人格魅力,沉稳优雅豁达。
平等对待女性,认同女性的价值,给她们提供在职场上和男性公平公正竞争的机会。
“第五,“她视线从他身上扫射而下,“身材好。”宽肩窄腰翘-臀长腿是必备,还要有腹肌和人鱼线。“第六,做饭好吃。”
虽不擅长厨艺,可会认真去研究,知道她喜欢什么口味,煮得出酸甜比完美的番茄鸡蛋面,会做色香味俱全的秘制烤鱼……程氏小私厨只对她开放。
“第七,要爱护小动物,比如猫咪和狗狗。”尤其是她家的长公主江腼腼。
“最后,"她特别强调,“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必须要很爱很爱很爱我,只爱我,全心全意地爱我。”
爱?
猝不及防地,程与淮心口仿佛被一根柔软的刺轻扎了下,随后,丝丝缕缕的慌乱争先恐后缠绕上来。
他忽然间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拥有爱人的能力。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被人好好爱过。
…从未被纯粹地、确定地、毫无保留地爱过。八岁那年,父亲意外去世,爷爷奶奶把他接到身边教养。他和父亲长相肖似,奶奶不堪承受丧子之痛,触目伤怀,郁郁寡欢,时常缠绵病榻。
爷爷便将他送去香港的寄宿学校上学,逢年过节才回来澄园陪奶奶吃顿饭,说说话。
久而久之,堂兄堂弟堂妹们也对他敬畏疏远,关系并不亲近。爷爷选定他作为继承人,对他向来严厉,个人的喜怒哀乐永远排在程家和集团利益之后。
后来他出国留学,更是聚少离多,一般在集团高层会议、股东大会,商业酒会或经济论坛才能和爷爷短暂见上一面。小姑亦师亦母,准确来说是严师严母,她对他从不吝惜关怀,但同时也寄予厚望,要求极高,在她心中,他首先是程家的继承人,然后才是侄子。完全不像对待程明朗那样,放任他自由自在肆意生长。程明朗开心了可以搂着她大笑,不开心了可以随意扑进她怀里哭或者撒娇。可他不行。
渐渐地,他就再没有过开心,当然也没有了不开心。或许,也曾被好好地爱过吧。
只是那个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说起来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梦见父亲了。
其实白天清醒的状态下,他总是想不起来父亲长什么样子。父亲的面容,只有在深夜那一场场噩梦里,才会异常清晰。而他似乎很久……都没做过噩梦了。
程与淮从沉思中回过神,缓缓抬眸看向对面的人,眸光微动。现在他的梦里,全是她。
然而,一对上那双清澈干净,漾着浅浅笑意的眼睛,他目光又凝滞住了。她活泼率真明媚,如冬日阳光般温暖。
她的内心充盈富足,灵魂也从来都轻盈,生动而闪耀。她自由恣意,来去如风,注定不会轻易为任何人停留。而他背负家族重任,被牢牢框定在一处,虽拥有世俗意义上的权势地位,却如浮华云烟,终究无法掩盖贫瘠单薄、虚空黯淡的底色。他这一生枯燥无味,乏善可陈,也不懂得怎样去好好爱一个人。如何与她相配?
又能拿什么留住她?
他毫无胜算。
喜欢上一个人后的百般滋味,程与淮首次尝到了自卑和无力的涩意。正要开口,“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晴苑那边的冷管家站在门外,朝他略一颌首:“二夫人请您去趟茶室品茶。”
“如果您没空的话,她不介意亲自登门南院。”程与淮微敛眉,搁下咖啡杯,起身:“我去去就回。”“好啊。“江稚歪头枕着臂弯,含笑目送他离去。窗外,不知何时起风了。
程与淮逆着风,不紧不慢地来到茶室。
说是品茶,桌上只有一套冷冰冰的空茶具。坐在桌后的舒晴表情沉冷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开门见山道:“我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你和艺晗的婚事,挑个日子你们先把婚订了。”程与淮站在暗处,面色冷峻,置若罔闻。
一盏长颈铜鹤落地灯斜斜投落昏黄柔光,舒晴垂眼看着桌面雕画的并蒂莲,在光影中栩栩如生,她似笑非笑,自顾自地说:“这也是你父亲的遗愿。那种久违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程与淮隐忍着,通身冷意更甚。“我找了通灵师,"舒晴语气平静得没有起伏,透着病态的阴森,“你爸跟我说他死不瞑目……只有你和艺晗成婚,他才会原谅你。”程与淮压住心底的波澜,像个局外人般,淡淡道:“如果你这么有时间,不如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舒晴终于被激怒,猛地站起身,双手重重拍在桌面,吓得两只空茶杯接连跳起来。
她目眦欲裂,死死地瞪着他,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你,我的晋远怎么会死?!”
程与淮不想再待下去,转身往外走。
积攒多年的恨意深入骨髓,舒晴顺手拿起茶杯用力朝他掷过去,上好的汝窑白瓷杯在他脚边碎得四分五裂。
“你毁了我的家,也毁掉了我一辈子的幸福!"舒晴浑身发抖,声调也变得尖锐起来,“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吗?行尸走肉,生不如死,如同身在无间地狱!”
程与淮眸色如晦,那个黑暗阴冷,让人喘不过气的地方,他又何尝不是待了二十一年。
“可我不能死!"舒晴泪流满面地跌坐回椅子,明明神情看起来是那么悲哀而痛苦,却指着他大笑,“因为你还好好地活着。”如果连她也不在了,程家所有人必然都会忘记他曾经犯下的罪孽。他们只会袒护他,包庇他!
程与淮在最后一缕残薄的暮色中敛去了所有情绪。“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以后他还会继续好好活着。
从茶室出来,天色已擦黑,程与淮在湖边站了会儿,吹着风,头疼稍微缓解,那股隐隐的恶心感也被压了下去。
他来到侧院车库,给江稚发了条信息:“临时有事要处理,晚上不用等我吃饭。”
收到她回复后,他才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驱车驶离。山路两旁的树木高大繁茂,遮天蔽日,两束车灯沉默地推开浓稠夜色,疾驰前进。
约五十分钟后,车子抵达远郊的程氏墓园,酝酿了一整天的雨,终于浙淅沥沥落下。
程与淮下了车,淋着雨往里走,一座座墓碑整齐林立,底下长眠着程家的先祖们。
这条路他走过很多遍,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深夜,他们大概已经习惯他此时的独自造访。
程与淮停在一座墓前,白天有人来祭拜过,他俯身将被风吹歪的两束黄白菊花和一束粉色玫瑰摆正。
照片上的中年男人面带微笑,眼神温柔。
二十一年前的春天,父亲长眠于此,而他也从此被永远困在了那个春风和煦的夜晚。
岁月悄无声息地濯洗他们之间仅剩为数不多的关联。小时候他和父亲长得很像,如今眉眼间却再也找不出一丝相似之处。程与淮在墓前屈膝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静默不语。形单影只,清寂落寞。
一如当年那个受尽委屈,却无处倾述的孩子。雨势渐大,细密雨丝沁着凉意,扑落了他满脸。整座墓园好似陷入与世隔绝的死寂之中,一盏挂在柏树上的琉璃灯,随风飘摇,被雨水浇得泛出柔光,萤火般在山野闪烁着。凌晨两点多,程与淮浑身湿透回到南院,经过那个仍有灯亮的房间,他带着一身风雨,在门外无声驻足,停留了片刻。江稚睡得正香,对他的深夜狼狈归来浑然不觉,直到好梦酣畅之际,被一阵玻璃碎裂声惊醒。
她睡意骤消,迅速翻身下床,冲向隔壁房间。房门大开,灯也没关。
男人颓唐地靠坐床头,手掌抵住额角,微微喘息着,墨色短发凌乱垂在额前,睡袍也潦草散开,敞露出大片的胸膛。地板上一片狼藉,应该是他不小心将水杯碰倒,落地后碎了。他向来讲究得体,很少会显露如此不修边幅的模样。江稚焦急地扑坐到床上,满脸担忧:“哪里难受,是头又疼了吗?”她抽了两张纸巾,给他擦额上密布的细汗,发觉额头热度惊人,这才意识到他在发高烧。
程与淮眉心紧蹙,极力忍耐着,除了高热,头也疼得厉害,刺骨锥心,痛感逐渐蔓延到全身,无一处不疼。
疼得实在受不了,他本想去找止痛药吃,却发现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熟悉的嗓音近在耳边,可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他费力睁开眼,视野也是模糊的,只有个朦胧影子在晃动,雾里看花般,忽隐忽现。他用尽全力轻握住她温软的手,贴到脸上,总算觉得好受了些。贴了会,还是觉得不满足,他又贪婪地将她整个人都搂进怀里。握着的那只手也没放开,与她十指相扣。
仿佛置身清晨染露的茉莉花丛,水汽潮润,幽香里沁着清凉,对浑身有如被烈火灼烧的他而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霖。连疼痛都跟着缓解了不少。
江稚陷在他怀中,难以动弹,试着推了推他:“我去给你拿退烧药。”程与淮紧紧抱着她不放,如同深海的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气息随之加重。他脑子昏昏沉沉的,不太清醒,不知道自己是否回应了她。他想跟她说:
“不要离开,哪里都不要去,让我抱一下。”就抱一下。
可以吗?
她比世间任何的退烧药、止疼药都管用,效果立竿见影。他只要她,就好。
男人炙热的温度和有力心跳,透过衣服传递过来,江稚好像也在发热,还有些难受,呼吸不畅,他抱得太紧,都把她……挤压变形了。她轻抚着他后背,无声安抚。
等他稍微放松下来,似已昏昏欲睡,江稚小心翼翼地挣开他的手,简单帮他整理好睡袍,腰带解开来重新系上,顺手打了个蝴蝶结。接着,从他怀中撤离,轻手轻脚下楼从医药箱里找了体温枪和退烧药,倒好温水,重新回到他房间。
男人半靠在她肩上,服完药,还想继续喝水。江稚抬高杯子,杯沿轻挨着他唇边,此刻万籁俱寂,轻微的吞咽声听得尤为清晰。
也许是体内水分丧失太多,他喝光了整杯水才停下来。“还要喝吗?”
江稚打算再下楼给他倒水,被他搂住腰,带着倒在床上。她便懂了他意思:“那你好好睡一觉,醒来说不定就退烧了。”要是天亮还退不了,就得找医生或者去医院了。程与淮闭着眼,将脸埋在她颈侧,鼻尖在她锁骨蹭了蹭。他像是在寻求她的庇护,想把自己整个藏进她怀里,显然是不可能办到的。印象中强大到几乎无所不能的男人,在深夜落雨时分,竟露出这副罕见的脆弱、依赖模样,江稚的心瞬时柔软得一塌糊涂,他出去这一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和他母亲有关?
她拿纸巾擦了擦他淌着汗的脸:“睡吧,我在呢。”一直都在。
男人声线嘶哑,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像是在自言自语。“什么?”
他又重复了两遍,江稚才听清楚,他说的是:“对不起。”
“对不起。”
江稚微愣,拨开他额前的湿发,柔声回道:“没关系,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为什么不戴我送的项链?”
他语无伦次,呼出的热气一蓬蓬地顺着她睡裙领口往下钻。江稚脱口而出:“我戴了啊。”
程与淮虚虚地掀起眼皮看向她颈间,戴的还是那条红宝石项链,而不是他送的紫钻项链。
骗人。
他轻哼一声:“不许骗我。”
江稚便不说话了,浓睫忽闪。
程与淮又摸到她的手腕,指腹轻摩挲着粒粒莹润珠子:“这两条菩提手串是我买的,你不准给别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