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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礼物

长嫂如母,于季松而言,这并不是一句俗语,而是真真切切的事情一一季松与大哥相差三十岁,与大嫂年龄的差距也是三十岁;何况季松四岁丧母,父亲公务繁忙,因此抚养季松的重任,自然而然就落在了赵夫人的身上。彼时赵夫人已经有了二儿一女,两个儿子都比季松年长,赵夫人索性让季松与两个儿子住在一处,几人吃穿用度都是一样,也一样把赵夫人当作母亲。因着这层关系,赵夫人与季松说话几乎没有什么忌讳,此时说话也很是直白:“这几天,你这院子里总有人进进出出,有时候闹出好大的动静,这是怎么回事?”

季松低笑:“打几件家具……嫂子放心,我用的私房,绝不会让嫂子为难。”赵夫人掌家,而宁远侯府实在人多事杂,毕竟老季家的男人……太能生了,一人生五六个孩子都算生的少了,这么二三十年下来,家里的事情着实不少。掌家最重要的就是令行禁止。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季松要是用公中的钱做家具,其余人看见了有样学样,赵夫人这家就算没法当了。

但赵夫人想说的不是钱的来源。她又道:“知道你不缺钱……爹私底下给你补了不少,我都知道;可你打家具,怎么还要弄一个小厨房?”“有人来你这里垒灶送柴,你当没人发现?”季松带着点好笑的苦恼:“在外头当差,吃饭受委屈,想着给自己开个小灶补补。”

“你就胡扯吧!”赵夫人瞪着他:“我问问你,你怎么天天叫水?”季松笑得更欢:“嫂子您这是什么话?我日日练功,每次练功都弄得浑身湿透,练完了总得洗一洗,不然一身臭汗,冲撞了陛下怎么办?”这话倒是不错,一身臭汗难受是小事,可季松跟在穆飚身边,穆飚又时常面见皇帝,连带着季松也在皇帝面前混了个脸熟。面见皇帝自然有许多的规矩,少说也得干净整洁,没什么异味。要是一近身就一股味,皇帝还能乐意见你?那仕途岂不是会受到影响?何况季松不喜欢一身汗的滋味。他打小养成了习惯,一日两次清洗,晨起一次、晚归一次,这习惯直到去了辽东才改,毕竞辽东冬天太长太冷,洗得太勤难保不会生病。

“还装傻呢你,”赵夫人被他气笑了:“我就问问,你洗澡不是打盆水洗么,现在怎么天天要水泡澡了?”

“到底是你洗,还是苗苗洗?”

“嫂子英明,"季松含糊道:“都有。”

季松洗澡没那么麻烦,打盆水洗干净就是,既用不了多少水、又花不了多少时间,最适合他这种洗澡勤的人;可近一个月,季松叫水叫得不少,一眼可见是盛在浴桶里泡澡。

季松没这么洗澡的习惯,那究竞是谁在用水,也就一目了然了。倒不是吝惜那点柴火钱;而是这样频繁地沐浴,可见两人云雨的次数也未免太多;沈禾又是那么个美人灯的样子,这么下去怎么受得了?比如这回,昨天季松请了大夫过来,赵夫人担心弟弟弟媳生病,就找大夫问了问,不曾想大夫含糊其辞,最后只说五夫人身体有些不舒服;再问究竟是这么个不舒服法儿,大夫便顾左右而言他,死活不肯说。赵夫人哪还能不明白呢?这分明就是季松于床第间太过放肆,人家招架不了了。

季松见嫂子表情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当即又笑了一一沈禾不怎么动弹,沐浴也不太勤;叫来的水,大多数时候还真是他来用;毕竞他一早想着弄个小厨房,原本想推到侄孙贪吃身上,但侄孙不来,他只好另寻他法,把问题揽到自己身上。

赵夫人见弟弟还在笑呢,当即就火了:“小五,你到底喜不喜欢苗苗?”“苗苗也是爹娘生父母养,不管你喜不喜欢人家,都不能这么折腾人家。”嫂子的误会正中季松下怀。他笑着又添了把火:“嫂子这是什么话?要是不喜欢她,我能天天这么亲近她?”

“再说了,这是我们房里的事,嫂子你一-哎耳朵、嫂子你松手一-”赵夫人才不松手呢。这孩子她从小养到大,偏偏季松又是个调皮捣蛋的性子,隔三岔五就给她惹事;事情闹大了,自然是季桂去处理;倘若事情不算大,自然就落到了赵夫人的身上。

赵夫人一开始也不愿意动季松,毕竟这孩子自小丧母,实在可怜;可这孩子太皮,赵夫人就控制不住想揍人的心情,天天揪着他耳朵训他。如今季松比赵夫人高了大半个头,但赵夫人出其不意,季松又不会对女人动手,因此被拽着低下了头:“嫂子,疼!”赵夫人看了一眼,果然见季松耳朵红得要滴血;可赵夫人还气着,只略微放松了手劲:“你还知道疼?现在苗苗病着,你是不是特别开心?”季松心想他开心个屁啊,他都快心疼死了;昨晚上沈禾睡得不安稳,他更是一夜没睡,就怕一个看不住,她就只留给他一具尸体。季松想了老半天,觉得自己一年半载里是没法子碰她了;又想起沈家几代人的身子骨都不算硬朗,她又胎里不足,不是病不是伤,这就棘手了,想来只能饮食锻炼地慢慢来,看看过上三年五载,能不能让她身体好一点。这会儿嫂子提耳面命…不是,是耳提面命,季松立刻服软:“嫂子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待苗苗,不这么折腾她了。”赵夫人这才略微松了手,季松立刻伸手揉着通红的耳朵一一嘶,他嫂子揪人耳朵还是这么疼,真让人难以招架。“我知道你年纪轻,血气方刚的,自己也忍不了,“赵夫人语气缓和下来,抬眼望着季松:“你是我弟弟,我还能委屈了你?”“我给你准备了几个人,你换着来,别一门心思扑在苗苗身上,这样对苗苗也好。”

季松揉耳朵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又慢慢垂下了手。赵夫人依旧絮絮说着:“知道你喜欢好看的,我花了大价钱才找来,虽然比不上苗苗……但绝对好看。”

季松面色沉肃下来:“多谢嫂子美意,我不需要。”非要说的话,季松觉得他现在的日子确实是有些苦,那么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在面前,他却不能要不能亲,平日也就是抱抱她、逗逗她。她会撒娇,总能把他哄得乐乐呵呵的一一

对,是哄。

无论是恰到好处的生气,气得把布料扔在桌子上;还是分寸正好的撒娇,毁了棋局又给他设文字圈套、说她想要去见朋友。她敬着他,把他当上司哄,需要什么、想做什么从不会告诉他,即便只是衣食住行这样的小事。

又比如他抱她、蹭着她额头说想要她,分明在床笫间、分明是夫妻、分明水到渠成。

她会双臂环住他脖颈说好,但身体却不愿意贴近他。她拿他当外人。

季松时常会觉出一股无力来一一

他能看出来她的抗拒与顺从,却全然没办法改变。他若是好声好气地和她说,她一定痛痛快快地答应,但以后也一定不会做。他若是发脾气逼她同意一-笑话,面对那么个娇滴滴的美人,他怎么发脾气?

何况想也知道,他发了脾气,她定然故作无事地强颜欢笑,道着歉说一切都好,但照样不做。

浑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季松对她毫无办法。再加上她这副病怏怏的身体、加上她嫁给他的缘由。季松有时候觉得,她是自觉寿命不久,把自己当成一份礼物来送给他、贿赂他,换取他对她家人的庇佑与保护。

季松不愿意承认这件事,却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心头便愈发烦躁、愈发愤怒。

也愈发敬佩、愈发怜惜。

他也装着纨绔牺牲自己保护家人,他也懂得下位者面对上位者时的无力与谨慎。

他还是个男人呢,他爹还能护着他呢,他都受不了,她怎么受得了呢?上回两人交心,他说自己此生只要她一人,她眼中分明动容了。虽然不知道为何照旧抗拒他,但她也给他晾衣裳、做衣裳,她也和他弈棋赌书谈论往事,两人才渐渐像一对寻常夫妻。

她本来就顾忌着他侯府公子的身份,他也一直尽量淡化这个身份、说自己只是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好不容易才让她的态度松动了些。倘若收两个女人进来,呵,她肯定不吃醋也不嫉妒,估计还会把他往外头推,两人就算是玩完了。

他想起来这事就头疼。从小到大,他想要做的事情一定能做到,无论是在国子监里称雄,还是苦练武艺几无敌手,又或者是两天两夜不眠不休才驯服的海东青。

不想如今折载在一个小女人身上……偏他还打不得骂不得,还想要人家全心全意地爱他呢。

所以季松绝对不能答应嫂子的建议。

见嫂子眉头紧锁,季松笑笑:“嫂子放心,我会节制的,再不会害她身子受损。”

左右灶台垒了、柴火送了、厨子他都物色好了,小厨房拆不了,他也没必要再装。

赵夫人皱眉想了想,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季松笑着请嫂子离开,赵夫人临行又补了一句:“这两位姑娘,我先替你留着,你想要就直说。”

季松不置可否,只笑着送嫂子离去。

沈禾眼睛亮的惊人,满脸都是激动与志忑,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季松:“子劲,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不必说了,我不会答应你,"季松笑笑,“不是让你躺着么,坐着做什么?同嫂子谈话前,沈禾还在他勒令下被迫躺在床上;方才他就出去了一小会儿,她就换了衣裳坐在桌前。

屋中桌椅都是大红酸枝,不算名贵,但颜色挺深;沈禾坐在桌前,两手捧着茶盏搁在桌面上,显得那手没有一丝血色,瞧着怪吓人的。季松没办法,走到床前拿了个汤婆子给她:“说的话你是一句都不听。”“我已经好了,"沈禾蹙眉望他,眼神可怜极了;这会儿季松把汤婆子递给她,她也不接,只是轻轻将手指搭在季松手腕上:“子劲,你不要小题大做。季松”

季松有时候真想狠揍她屁股。

明明是她身体不好、明明是她痛不欲生,但最后操心心操肝、难受得一夜没睡的不是她,而是他季松。

他在做什么呢?帮她擦汗;给她换凉了的汤婆子;帮她捶捏身体好让她舒服一点;此外还要想着怎么把她体弱的事情瞒下去、怎么做才能帮她把身体养如他对皇帝都没这么忠心。上一个让他费尽心思只求对方舒服点的,是他爹。他就差把沈禾供起来喊一声爹了,结果对方不仅不领情,这会儿还嫌弃他小题大做。

季松堵着气坐在沈禾身边,信手把汤婆子塞了过去:“你想去见爹。”“嗯,方才梁妈妈说,冠带到了,爹特意让人传话向你道谢,“沈禾目光有些忐忑:“再说,这是咱们说好的事情。”“我反悔了,"季松赌气别过脸去:“你瞧,咱们都说话不算话,这回扯平了。”

沈禾”

原来是因为自己没有在床上歇着,季松生气了。沈禾忍俊不禁:“我在床上躺了一天多,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浑身都不舒服,这才起来坐坐。”

季松心说他给她捏了小一天,她怎么可能那么难受?但此番他目的也不是和沈禾赌气,只笑道:“你想去见爹,倒也不难,只需要答应我一件事。”沈禾立刻答应:“子劲只管吩咐,我一定照做。”季松笑意浓了点:“以后,你每日在手脚上绑了沙袋,绕着咱们的小院走个十来圈。”

沈禾沉默片刻,不由低头苦笑:“子劲,你不要玩笑。”“我没有玩笑,"季松正经起来,一把抓过沈禾的手:“咱们这是个两进的小院,不大,你绑着沙袋走个十来圈,至多也就花半个时辰。”“你要觉得累,那就不走游廊,走里头的小院;左右都在咱们院子里,累了就饮茶歇息,最是方便不过。”

“此番东厢房辟了个屋子做厨房,沐浴还在东耳房,你清洗也方便。”“你要是答应我,我明日就陪你去,当差不要紧,我与穆飚交情不错,说一声就好,没人能因为我不点卯打我板子。”“可你要是不答应,苗苗,出嫁后只回门一次、余生再没见过娘家人的女人也不少。”

“苗苗,我不想逼你,但是一一”

“为什么?"沈禾打断季松的话:“子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当然是怕她死。

原先他以为把她娶回家就算万事大吉,毕竞来日方长,总有情意相投、厮守白头的那一日。

没想到她身体这么差,真让他害怕。

“…我怕做鳏夫,"季松眼睛有些烫,又强笑:“以后别人给我安上一个克妻的名头,我还怎么娶妻?”

“再者说了,这么漂亮的夫人,我亲都没亲过,是不是有点亏?”沈禾不解。季松明明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浪子回头的借口,这才娶了她;她一个商户女,等她死了,季松也该成为京城众人交口称赞的青年才俊,再加上宁远侯府的威名,只要他想,多的是比她家世更好的大家闺秀愿意嫁给他。什么克妻,分明是她没有福气。季松又何必这样做戏?想了想,沈禾也笑:“夫君想……什么时候都可以;只是我的身体……恐怕没多大用。”

“尽人事听天命,你尽管去做,做了倘若没有结果,那是我的命,"季松轻叹一声:“你乖乖听话,日后……总之我会把爹娘当作我的生身父母来孝顺,绝不会让你担心。”

“苗苗,爱屋及乌,我对爹娘那样好,完完全全是因为你的缘故;哪怕你想让他们舒舒服服的呢,也要努力活下去。”见沈禾神色渐渐松动,季松又加了一把火:“倘若天不假年,日后我有了新的夫人,可就再没精力去照看爹娘了。”沈禾垂头低低苦笑:“好。我明天再去走,好不好?”“明天要去看望爹娘,后天再开始,"季松也笑了:“说来,前几天一直没去探望爹娘,倒不是因着这副冠带,而是在找送给爹的礼物…”“什么礼物?“沈禾也笑了:“居然还要子劲花这么大功夫去找。”季松心说岂止是他花了大功夫,好多缇骑都被他使唤得好几天马不停蹄,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件东西,为此他还散出去几十两银子请客。不过嘛……季松只笑笑:“明天你就知道了。”次日季松果然陪沈禾去探望父母。因着他没去点卯,虽说有穆飚帮衬着不会出事,但到底不好大张旗鼓地招摇在外,故而他没有骑马,而是同沈禾一同生在马车中。

季松高大伟岸,一进去就把车厢占了大半,沈禾只觉得车厢内逼仄起来,下意识地往角落里躲。

却被季松抓了过去。他一把将沈禾抱在膝头:“夫人在躲什么?怕我吃了你?”

“即便为夫确实日日存着将夫人吞吃入腹的心思,却也不至于到白日宣淫的地步,更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做这件事,否则夫人令誉何在?为夫的官声又何在?”

沈禾先是摇头,但面皮不住抖动;许久后她再也忍不住,终于笑倒在季松怀中。

沈禾问:“夫君,锦衣卫几时有好名声了?”“难不成,锦衣卫还修桥铺路啦?”

锦衣卫啊,虽然主要和官员过不去,轻易不找平民百姓的麻烦;但平头百姓要是不小心碰见了锦衣卫,那也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多少小孩夜间哭闹,就是被父母一句"再哭锦衣卫就抓你来了"吓得不再哭闹?锦衣卫名声后来确实好了点,因为有了东厂;但话说回来,东厂好多人都是从锦衣卫里借调出来的,说是东厂名声臭,那锦衣卫也脱不了关系啊。没想到季松居然笑了:“谁说锦衣卫不会修桥铺路啦?”沈禾一脸不信,季松笑着解释,“当今锦衣卫里少说有六万多人,这么多人,有些充作皇帝的侍卫与仪仗,有些负责侦缉和刑讯,但除此之外,还真有人负责疏通沟渠、修理街道,有时候还去查办聚赌、巡逻街面呢。”沈禾觉得自己长见识了,没想到凶名在外的锦衣卫居然会管这么多事,一时笑着道歉:“好好好,是我误会了夫君,锦衣卫至多也就是不去点卯、在外潇酒而已。”

她身边这个…不就没去点卯么。

季松揉着眉心笑。他头一回不去当差就是为着她,居然还被她笑话。当下也不多言,只丢了个匣子过去:“等下你自己去见爹娘,我现在不痛快,免得扰了你们一家团聚的快活。”

匣子挺好,朱漆的面上描着金;沈禾信手打开匣子,信手取出一本书翻到了开头,一眼就惊住了:“这、这是……这是一一”“怎么结巴了?"季松撑着下巴笑:“算了算了,看在我把人家好好的姑娘祸害成结巴的份上,我还是跟你一块儿下去吧。”沈禾好容易才平复好心情,下意识将书合上放入匣子里,抚平封面、合上匣子才严肃地望着季松:“子劲,你哪里得来的这本书?”“不是仗着权势强取豪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