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公平
季松:…”
有时候季松也挺无奈的,其余女子若有一位真心对待自己、日日为娘家谋福利、给自己送礼物的夫君,那肯定得瑟得尾巴都要翘起来,对丈夫百依百顺。他家这位倒好,他求一副冠带,她说他公器私用;他误一天当差,她又开他的玩笑;他送一本古籍,人家直接问他是不是强取豪夺。偏偏人还在他怀里坐着呢,季松恼了,一把将人放在身侧坐好,背过身、掀开车帘看外头的风景。
眼前一明又一暗一-季松刚刚掀开车帘,就被沈禾拉着胳膊拽了回来,连带着车帘也离了手,又落下遮住外头的风光。季松回头,见沈禾眉眼冷凝:“子劲,你先说是不是?”季松:…”
还强取豪夺呢,为了买这一套书,他可是出了大价钱;因着钱都给了她,他让人跑了好几间铺子拿柜头零钱,好不容易才凑够了数目,他自己都觉得脸上臊得慌。
他都这般委曲求全了,偏还被她这样误解;眼见沈禾眼中多了几分愤慨,季松冷哼一声:“是,当然是强取豪夺。”“我找人扒了王洙、王琪的坟,叫人把他们拿了,说要是说不出哪里有二王本,先把他们骨头架子抖散了,再让他们把诏狱里的酷刑尝个遍。”这书是宋刻本的《杜工部集》,正是宋代王洙王琪点校刊印的二王本,至今已有四百余年,经历了许多的战火颠簸,好不容易才留到如今,难得并无缺页污痕,其珍贵可想而知。
季松这样说,沈禾抿紧了嘴沉默着,信手将装着宋刻本杜工部集的匣子放到一旁。
车厢内,气氛一时胶着起来,闷得季松喘不过气来;再加上马车颠簸,季松心头烦躁,掀开车帘朝外头看。
外头阳光明媚,人声熙攘;阳光刺得沈禾眯眼扭头,她略一适应,又劈手放下车帘,拽着季松的手不依不饶:“子劲,你只说是不是。”车帘如水波荡漾,季松视线陡暗。
季松回身望她,眉头越皱越紧。他牙关紧咬,许久后轻声道:“千年田八百主,宅院古董也一样,这东西只有权贵能拥有,否则平白遭灾。”“昔日你被打劫时何等冷静理智,自当明白其中缘由。这道理,还要我教你?”
“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知道官员吃拿卡要,无数皇亲国戚、高官勋贵抢占民田、强抢民女,"沈禾两手紧握,用力到手背上凸现出玲珑起伏的淡淡青筋。她面色严肃:“但不能是你。”
“呵,”季松一声冷笑,难得对她生出几分怒意来,为着自己费尽心思为她找礼物,她却不领情,反倒几番拘泥于细节。季松靠在车厢上,声音低沉狠厉:“真让你失望了。”“宁远侯府收的孝敬从来不少,怎么,你还要以死明志,和我划清界限么?″
话一出口,季松便觉出害怕来,连忙前倾身子握住她的手,声音也明朗急迫起来:“别犯傻一一苗苗,方才是我说错了话。”沈禾抿着嘴摇头:“子劲,我嫁过来许久,与你、与嫂子她们都混熟了,自然知道你们物欲淡泊,许多钱都用在了将士身上。”季松依旧不敢泄气,只紧紧拽着沈禾的手,又听沈禾道:“前几天我把那套珍珠头面送给大嫂时,大嫂满眼欢喜,捧着它怎么也看不够,可嘴里却不住地埋怨咱们奢侈浪费。”
“我当嫂子只是客套,说倘若不喜欢这套,我再帮她打一套素雅点的便是,嫂子便叫我不要浪费,还说要我留着嫁妆自己花,说你虽然有些田宅店铺,但日后定然拮据,怕是给不了我什么。”
“嫂子不知道,你早就把那些东西给我了,我也只好打圆场,说你性情节俭,绝非奢侈享乐之人。”
“大嫂便叹气,说你志在边疆,以后带兵打仗,少不得出钱补贴别人。”“我不明所以,说这是自然,说不定我还能连带着有一个沽钗换酒的美名呢。”
“嫂子就给我讲了许多事情,说本朝用的卫所制,供给军需用的屯田,大多给权贵占了;而朝廷拨出去的粮饷,也被贪墨了许多;是以许多将师,都不得不靠收取孝敬来蓄养兵士…”
季松慢慢放下心来,忽然觉出自己出了一身的汗,衣裳都黏在后背上了。也觉出来马车停了。季松起身就要沈禾下去:“地方到了,咱们快进去。”却不想沈禾纹丝不动。
季松只得又坐会到车厢里。季松望着她道:“不是一直记挂着爹娘么?怎么不下去?”
“是因为我方才脾气不好、说话难听所以生气了?”“对不住苗苗,我也是一时气急。”
“不是这回事,"沈禾照旧望着他,眉头皱的更紧:“子劲,这套书到底是怎么来的?”
……“季松觉得脸上臊得慌,前几天他才把身家都给她,这几天他用到钱就捉襟见肘,他自己都觉得难看,并不想让她知道。偏偏看她的样子,要是不把事情弄明白,这书断然不会收。季松只得服软,他语气颓然:“之前有个大官,他是个爱书之人,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许多珍本;不想子孙不孝,不仅撑不起门楣,反倒沦落到变卖祖宅家产为生的地步。”
“我在锦衣卫,托人查了查,知道有这本书后就买了过来……“花了三百两银子……几间铺子的浮财拼的…“季松声音越来越低,又陡象瞪着她:“还被人冤枉!”
“知道了,对不住,"沈禾如释重负地笑,抱着季松胳膊轻轻晃着:“回头给你补齐。”
季松面色总算缓和了些,却见沈禾一下子贴在他身前,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一一
季松今日难得穿了件锦袍,但他练武惯了,这衣裳照旧放量不大,几乎依着身量裁剪;再加上他实束着腰带,因此腰身愈发劲瘦。而沈禾又四肢纤长,因此她双臂环他腰身时,两条手臂便重叠着紧紧圈住他的腰。
她又仰面望着他。
那张出水芙蓉、素色牡丹般漂亮的脸,悉数落入季松眼中。两人身体紧紧相贴,因着夏日衣裳单薄,季松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软。季松心头松软了些,也回抱着环住她的身体。两人面颊相距不过数寸,季松清晰地感觉到她温热的鼻息扑在脸上,又望见她眼中的认真。
她说:“子劲,别因为我做那些事。我受之有愧。”“人要惜福。”
“我有那样的父母弟弟,又遇到了你,已经够多了;再多,我就受不住了。”
季松面色不由沉肃起来,此外还有几分无力。这丫头真是……想要什么不说,他送了她也不要,针扎不进水泼不进一样,他怎么也接近不了她。
都说至亲至疏夫妻,他俩不是,从来只有至疏、没有至亲。有时候季松气急了,真想直接强要了她,看看两人有了鱼水之欢、她会不会依偎他信赖他。
偏生季松又怕伤到她,这混账念头便只是脑海中逡巡不去的念头,从未付诸实践。
这会儿见沈禾依旧抓着不放,季松也恼了:“什么惜福?”“我只知道拔一毛以利天下,我不为也。”“我寒暑不辍地苦练武艺、悍不畏死地冲锋陷阵,难道不为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只为着旁人?”
“倘若我兢兢业业却全无回报,我不如和别人一样勾栏听曲、花楼买醉。“你要是看不惯我,那就告我是个无君之人、让皇帝把我剐了,可好?'季松还想说话,腰间的手却突然抽回去了。季松一惊,见沈禾神色黯淡了些。她怏怏垂下脸,声音也闷闷不乐:“子劲,我一一”
“苗苗别气,"季松慌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去勾栏听曲、也不去花楼买醉,我就想你开开心心快快活活的,想我一一”“不是那个,“沈禾叹气,头依旧深深垂下:“子劲,宁远侯府位高权重,也定然有许多人窥伺在侧,想要把侯府拉下来,瓜分侯府的权势。”“是,侯府现在如日中天,没人能把侯府怎样;即便有人做了些横行不法的事情,侯府照样能压下去,一点声响也传不出去。”“再不济,找几个仆从顶罪,好生将养他们的家小就是。”“可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世间没有常开不败的花,更没有万世煊赫的人家。”
“即便说着江山永固、吾皇万岁,可天下哪有长生不死的皇帝、哪有千秋万代的江山?”
“倘若不积德惜福,不早早地做打算,等到衰败的那一刻,便是许多人一同作难、许多桩大罪一起审判,那时候……就晚了。”季松心中的愤懑慌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细碎的欢喜。这欢喜细细碎碎地冒出来,像春日无处不在的野花,不起眼,但一朵又一朵,渐渐地连成片,一片片连绵不绝,最后铺满了整片天地。季松将沈禾抱在腿上坐着,面上、话里都是忍不住的笑:“关心我呀。”“不是侯府,是咱家。”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怕给我、给侯府惹麻烦,想要我安安全全的,是不是?”
“可苗苗,咱们这样的人家,犯些不大不小的罪状,龙椅上那位才安心呐。”
说话间季松捧起沈禾的脸,想也不想地亲了上去:“放心,我有分寸!”陡然被袭,沈禾红着脸不敢抬头一一
方才劝季松,她理直气壮,唯恐季松做事没分寸,惹出什么祸来;没想到对方对这些弯弯绕绕了然于胸,自己做事根本不用她担心。还真是……班门弄斧,太丢人了。
季松只当沈禾头回被亲有些羞涩,便松开了她笑:“马车停了太久,马夫都在叫咱们了,快下去。”
“要是一直不下去,别人误会咱们闹了矛盾,或者别的什…”说着季松笑笑,一拉下摆跃了马车,又转身朝着车厢伸出手来:“快下来。”
沈禾方才慢悠悠走出车厢。她本来在等马凳,但方才两人在马车里耽搁了太久,这会儿门房都满脸探究地走出来看着两人。季松又伸手拉她,沈禾只得把手搭在季松手上,想着跳下去算了,反正季松拉着她,她肯定摔不了。
不想季松直接将她打横抱起,随后才扶她站好:“好了。”“再不进去,爹娘都要出来迎接咱们了。”……“沈禾尴尬地笑:“书……落在车厢里面了。”沈家人口精简,家中不过四口人,此时还有个沈乔在私塾里读书,每五日才回来一次。
此番沈禾与季松回来,沈长生连忙让人去私塾里接沈乔回家。至于回来探望母家的女儿女婿二人,则被一手一个拉进了房间里一一周夫人拉着女儿进了自己房间说私房话,沈长生则拉着女婿进了书房谈些事情。
周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往里面走,见丈夫将女婿带走了,当下也不走了,只回头仔仔细细地将女儿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看着看着又伸手摸女儿的脸:“苗苗,有没有受委屈?吃穿都合不合心意?妯娌有没有给你脸子看?还有一一”“都没有,"眼见母亲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沈禾笑:“季松对我很好。”“若非如此,我也不可能回家探望您和爹爹。”“衣食住行都没问题。季松毕竞是侯府公子,这点东西倒不至于委屈了我。”
周夫人抹了把通红的眼角,抬头嘴角蠕动,似乎要说些什么,但看了眼周围的环境,只二话不说地将沈禾拉到了自己卧房中,又屏退旁人、亲自关了门窗,这才拉着沈禾的手坐下,低声道:“苗苗,季松他……你时,还温柔吗?”沈禾一头雾水:“娘你说什么?”
“子劲一一季松一直都挺温柔的。”
周夫人一听沈禾的话便沉思起来。听女儿的意思,她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
想着周夫人笑了:“苗苗,你同季松,有没有云雨过?”沈禾登时长大了眼睛。她顿了顿道:“没有………”周夫人先是笑了,忽地笑容僵住,又握着沈禾的手问:“季松他……能不能人道?”
沈禾…”
这让她怎么回答?俩人什么也没做过呢,她能说什么?沈禾无法,只得羞红着脸垂下头。她声音低如蚊讷:“他只是怜惜我体…听了这话,周夫人才放下心来。
近来京中的传言,她确实听了不少,譬如她的女儿做了只荷包,季松将那荷包视若珍宝,每时每刻都不离身;又比如季松怜惜她的女儿身世地位,特意找皇帝给沈长生求了一副冠带,免得旁人轻看了沈长生、给沈长生找麻烦。即便不听这些传言,周夫人也知道季松对沈禾是真心的。无它,近些日子登门拜访的人实在也太多了。她一个商人妇,居然被许多有诰命的夫人来拜访。若非看着季松的面子,这倒是万万不可能的。可周夫人心底依旧放松不起来。
她女儿长成那样,几个男人不喜欢?季松喜欢她的苗苗,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不过季松对沈禾的喜欢是男女情爱,更是见色起意;何况她的苗苗那般孱弱;倘若如此,她的苗苗在床第间岂不是要吃大苦?这份担忧一直盘桓在周夫人的心头,久久挥之不去,直到今日季松带着女儿前来探望她,周夫人才彻底放下心来一一一则,可见季松对沈禾的用心,愿意照看着她的情绪,陪她回家省亲;二则,谈及此事,沈禾满面都是不可自抑的羞涩,而非落落大方的镇定,便知道她确实没有同季松有过鱼水之欢,并非是故意哄骗她。思及此,周夫人彻底放松下来,不由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当真如此?”
“倘若季松不能人道,于你而言,倒是件好事了。”沈禾…”
沈禾双手捂着通红的脸颊,倒在母亲怀里低低哀求:“娘,你别说了”周夫人便抱着她笑,娘俩说了好久的话,直到午餐准备好了,两人方才去餐厅用饭。
一家四口加着季松依次落座后,沈禾才发觉季松与她隔开了一一餐桌是一张圆桌子,沈长生与周夫人自然坐在主位上,季松与沈禾分别挨着沈长生与周夫人坐着,两人中间夹了个沈乔。沈乔殷勤地给季松夹了只虾球过去:“姐夫尝尝这道碧螺虾仁,我姐可喜欢吃了。”
季松笑着道谢,吃下虾仁时心有戚戚一一
沈乔倒是挺殷勤的,但替他夹菜,沈乔用的是公筷;等沈乔替沈禾夹菜时,他又换成了自己的筷子。
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虾仁带着股茶叶的清香。季松舌头被浓油赤酱吃坏了,并不十分能分得出这是哪种茶叶的香味,不过因着菜名,可知这茶叶是碧螺春。咽下虾仁后,季松笑道:“说来,之前陛下赏了我二斤明前的碧螺春…按理说早该送些给爹娘尝尝,可惜冠带没有批下来,我一直无颜面对爹娘,这事也就耽搁下来了。”
“明日我就让人送来。”
周夫人与沈乔齐齐望向沈禾,沈长生笑着推辞:“既是陛下的恩典,松儿留着就好,不必顾念我们这些老人。”
“爹这话就生分了,”季松也笑:“我早年丧母,生父又远在辽东……爹娘便成全了我这份心思,就当怜惜我尽孝的一份心吧。”话说到这里,沈长生笑着应下,却听沈乔问:“姐,你以后来替人义诊吗?”
沈禾没想到话题会转移到自己头上,当下一愣,周夫人已经放下筷子、沉着脸训斥沈乔了:“你这叫什么话?”
“苗苗既然嫁给了你姐夫,那就是季家的人,哪能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呢?”
“莫说你姐夫不答应这件事,即便是答应一”“娘说笑了,只要苗苗喜欢,我哪能不答应呢?“季松只是笑:“原先我怕苗苗在家里不习惯,想着多陪陪她,所以深居简出。”“如今我在外头当差,苗苗一人在家也是无聊,她愿意义诊,我自当全力支持。”
“不过义诊一事,还是要请爹娘帮衬着些,我送些侍卫来、防止有人闹事就是了。”
周夫人与沈乔皆是眼睛一亮,沈禾与季松四目相对,见他神色并无不快,方才笑了:“子劲,别太大张旗鼓的。”
季松但笑不语。
说是义诊,但在沈家的药铺里,分明就是给了沈家人一个一家团聚的机会。桌上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当下沈家人对季松的态度和缓了许多,一餐饭吃得宾主尽欢。
季松与沈禾回去时,沈家人也一路送到门外。两人回去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天色有些晦暗,车厢里光线更是暗淡,季松吹亮火折子点了蜡烛,又将琉璃灯罩盖在上面,车厢里方才明亮起来。放好了烛台,季松又问:“冷不冷?要不要批件衣裳?”沈禾笑着摇头:“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居然舍得放我出去?”季松白了她一眼:“我从来没有限制过你的自由;即便你不说,我也想着带你出去看看风景,只是你体弱,我不敢擅自安排而已。”沈禾笑容更甚:“是是是,都怪我,是我小人之心。”“你还知道啊,"季松将她抱在腿上:“也不是小人之心,就是不相信我,觉得我不会同意你的要求。”
“以后你不说,我也不问,反正委屈的是你,关我什么事?”季松这话倒也没说错,沈禾从来不是个主动的性子,倘若不是季松主动开口,许多事情,她都不会提出来。
今日两人兴致都好,不由说了一路的话,直到马车停了,沈禾预备下车,忽然被季松抱的更紧。
季松胳膊环在沈禾腰间,她分毫也挣脱不得,只得扭头望着季松。却见季松笑:“好苗苗,方才我亲了你,怪过分的。要不,你亲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