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行(二十一)(1 / 1)

清枝 不觉春笙 5905 字 1个月前

第22章岭南行(二十一)

清枝屏住呼吸,不再出声。

她感觉到徐闻铮的背脊绷得极紧,神情严肃,似乎有某种极危险的东西,正在朝他们靠近。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连风都停下来了。忽然,她感觉身下的地面开始微微震颤起来,起初极轻,像远处的滚雷一般一闪而过,若不仔细觉察都感觉不到。

不过转瞬,那震动便越发明显,连带着周围山体上的碎石也开始松动滑落。徐闻铮猛地翻身跃起,目光死死锁在了山溪的上游。他下颌线绷得极紧,眉头紧皱,神色越发凝重,连呼吸都屏住了。忽地,他嘴里吐出两个字,“山洪。”

山洪?

清枝心头一跳,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从未见过小侯爷这般,他往日里一向从容不迫,此刻却眼神锐利如刃,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清枝觉得这山洪怕是要人命的东西。

还未等清枝回神,她的手腕上便是一紧。徐闻铮已将她一把拽起,清枝起身的瞬间一把捞起身边的包袱。

徐闻铮目光如电,迅速扫视四周,忽而目光锁定在了那条蜿蜒向上的狭长山道上。

“走!”

话音未落,徐闻铮攥紧清枝的手腕,拉着她朝那条山道奔去。清枝手忙脚乱地将包袱死死搂在胸前。

刚跑几步便感觉到脚下的路开始剧烈震颤,她仓皇地回头一看,瞳孔猛地一缩。山溪上游,一股浑浊的泥浪正咆哮着朝这边奔涌而来。她不由得心惊,再顾不上其他,跌跌撞撞地被徐闻铮拉着往山上逃去。身后的泥浪轰鸣如雷。

清枝觉着,脚下的地似乎下一瞬就会被生生撕裂开。这条山道,越往上跑越窄,横生的灌木枝丫不断地撕扯着清枝的衣袖,尖锐的藤条划过她的皮肤,瞬间带出几道血痕。清枝咬牙忍住火辣辣的疼,不敢放慢半步。草里的露水浸透了布鞋,每跑一步都像踩在湿滑的青苔上一般。清枝脚下一个赳趄,险些栽倒在地,于是她干脆甩开鞋袜,赤脚踏在山道上。

耳边山洪的咆哮声越来越近,仿佛巨兽的喘息一般,就吞吐在她的后背上,清枝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再回头。

徐闻铮猛地刹住脚步,五指却将清枝的手腕握得更紧。他暗想,来不及了。

他们拼尽全力奔逃,终究不及洪浪奔袭的速度,若继续沿此路前行,必将被洪流吞噬。

徐闻铮再次看向四周,猛地瞥见山道旁一处陡峭的崖壁,心想若是爬上去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他迅速扫过岩壁上的每一处凸起和裂缝,同时在脑中刻下攀援的路线。随后他单膝触地,直接蹲下,对着清枝说,"上来!”清枝立即伏上他宽阔的后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整个人如同藤蔓般缠在他的身上。

她能感受到小侯爷绷紧的肌肉线条,以及透过衣衫传来的灼热体温。徐闻铮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十指如钩,狠狠扣在岩缝上。他手臂肌肉骤然绷紧,青筋暴起,带着背上的清枝向上攀去。“抱稳我,别松手。”

他声音沙哑,喉间发出粗重的喘息,语气却透着安抚。徐闻铮的手臂上,青筋如盘错的树根一般凸显,脚掌死死抵住岩壁,身体有些摇晃,却仍带着背上的清枝固执地向上挣命。突然,清枝感觉到一股土腥味带着水汽,从脚底涌了上来。浑浊的泥流已咆哮着漫过了岩壁的底部,裹挟着断枝碎石轰隆作响,飞溅的泥浆甚至打在了她的裙角上。

她低头朝下一看,只见浑浊的泥浆如同巨蟒般在山谷间穿行而过,在翠绿的山谷里撕出一道狰狞的黄褐色伤口。

清枝知道,若是掉下去,她和小侯爷瞬间会被下面的软泥吞没。徐闻铮仍在奋力地向上攀爬,每一寸挪动都伴着粗重的喘息。清枝使不上力,只能死死搂住他的脖颈,双腿夹紧他的腰腹,尽量让自己紧贴在他身上,以此减少晃动。

她生怕自己再给小侯爷增加半分累赘。

清枝抬头看向山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此处距离山顶少说还有三十丈,崖壁陡峭,灰褐色的山体裸露在外,寸草不生。

清枝能清晰地感受到徐闻铮每一寸肌肉的颤动。他浑身早已被汗水浸透,滚烫的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不断地砸在她环抱的手臂上。

“别怕。”

徐闻铮的嗓音透着沙哑和颤动,却刻意放得轻缓,似在安抚她紧张的心绪。清枝点头,将双臂又收紧了几分。

她咬住下唇,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遥不可及的山顶。攀至半山腰时,清枝察觉到徐闻铮的体力已接近极限。他的手臂肌肉剧烈颤抖,每一次向上攀抓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汗珠在干燥的岩面上留下深色痕迹。

上方的岩壁越来越陡,徐闻铮的喘息声也越发粗重。每一次向上挪动,他手臂上的肌肉都绷出凌厉的线条,青筋在汗湿的皮肤下突突跳动。

距离山顶还剩最后十丈时,徐闻铮连指尖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即使这样,每当他抓住新的岩缝,又会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硬生生地将两人再往上推进几分。

五丈、三丈、一文……

碎石不断从他们脚下滚落,坠入下方还在翻涌的泥流中。终于,徐闻铮染血的指尖扣住了山顶边缘。当清枝的双脚刚触及到山顶的地面时,徐闻铮便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般轰然倒地。

他仰面瘫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重重的嘶鸣。清枝觉得,若此刻洪水漫到眼前,小侯爷估计也再挪不动半根手指。汗水将他整个人都浇了一遍。

两人此时皆是没了说话的力气。

缓了许久,待喘息稍微平缓了些,徐闻铮缓缓抬起手臂挡在眼前,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却依旧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只有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最终化为一个无声的笑。劫后余生的畅快,漫进了他的心底。

清枝胡乱地抹了把脸上的汗,转头看向身旁的徐闻铮。他的手掌血肉模糊,暗红色的血渍深深沁进甲缝,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目。徐闻铮察觉到清枝的目光,他强撑着支起身子,扯动干裂的嘴唇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极艰难地吐出一句,“没事了。”远山如黛,此时太阳终于露了脸。

清枝眼尾泛红,她猛的抽气,将即将落下的眼泪硬生生地憋了回去,然后扯出个笑脸回应他。

那笑容勉强得有些难看,但眸子却亮晶晶的,直直望进徐闻铮的眼底,仿佛在说,你看,我好好的。

二人在山顶的碎石地上躺了许久,直到日头西斜,才终于找回些力气。清枝坐起身来,翻出包袱里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托起徐闻铮血肉模糊的手掌。

药粉沾上伤口的瞬间,她明显感觉到他的手指颤了颤,却硬是没哼一声。眼下找不到清水清洗,只能先撒上一层药粉。殷红的血迹很快将雪白的药粉染成暗褐色,不过好歹是止住了血。清枝又挽起徐闻铮的裤腿,将他的小腿也细细打量了一遍,确认没有其他伤口,清枝这才卷起自己的裤腿。

逃命的路上,她的小腿被不知名的小草割开了好些口子,此时正往外冒着血珠。

清枝在手心上倒了一些药粉,往小腿上一抹,顿时一股密密麻麻的痛感席卷而来。

药性居然这般烈,蜇得她皮肉生疼。

清枝下意识地望向徐闻铮,想起他不久前的那些伤,不敢想象涂药的时候,他得多疼。

处理完自己的伤口,待小腿缓过劲儿来,清枝仰面又倒在地上。她一点儿都不愿动弹,眼皮重重的,没多久便再也支不起来,直接睡了过去。

这时,徐闻铮却双手撑地,缓缓坐起身来。他暗忖,必须尽快找条下山的路。

眼下无水无粮,山顶的夜风冷得刺骨,他们却连件御寒的衣物都没有。待到明天白日,又得直面烈日的暴晒。

这般境地,他们撑不了多久。

不过片刻,刚放晴的天空眼看又阴沉了,乌云滚滚,朝这边飘来,似乎下一瞬就要大雨倾盆。

来时攀爬的那面山壁下面,此刻已完全被泥浆覆盖,更别提随时可能爆发的二次山洪。

所以他们不能原路下山。

突然,大雨骤降。

没多久,整个山间都裹上了一层雾气。

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清枝的脸上。

她撑起身子,见徐闻铮正踉跄着朝背阴处的崖边挪去,外衣已被雨点子彻底打透。

徐闻铮朝山下看去,这一侧同样是光秃秃的峭壁,但坡度稍缓,比起洪水肆虐的阳面,总算多了分生机。

只是眼下云雾沉在山底,看不清地面的状况。他见清枝朝自己走来,指着山坡说道,“我们朝这里下。”声音沙哑却坚定。

清枝走到徐闻铮身边,低头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这一侧虽不如上来的那面陡峭,但也算不上平缓。清枝声音发颤:“这……怎么下?”

徐闻铮言简意赅,“赌一把,滑下去。”

他在心中盘算过,这斜坡虽然陡峭,岩面却意外地平整光滑,若将身体紧贴着山壁,控制好下坠的速度,或许能够安然地滑至山脚。“贴紧我。”

徐闻铮抱住清枝,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贴着崖壁滑了下去。起初一切顺利,只是偶尔会有一两颗碎石粒磨到徐闻铮的背部。雨滴砸在光滑的石壁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水膜。这既减少了下滑时的阻力,又能缓解徐闻铮后背摩擦山壁时产生的灼痛感。没曾想,下滑途中,雾气里突然现出一块突出的岩块。徐闻铮的瞳孔骤然一缩,猛地屈膝想要刹住冲势,惯性却带着他继续往前。千钧一发之际,他双臂发力将清枝往岩块上一推,自己则向前倾倒。清枝的后背撞上岩壁的瞬间,她猛地上前,伸手环住徐闻铮的腋下。因为支撑不住,她随即跪在岩块上,最后又变成趴在上面。此时的雨越下越大,清枝的手臂开始脱力。她紧贴着崖壁凸起的石块上,一小半截身子已经露在了外面。即使这样,她依旧双手紧紧扣在徐闻铮的胸上,咬牙坚持着,恨不得将手臂横插进徐闻铮的胸口。

此时,山风骤然转烈,雨点子狠狠砸在两人的身上。清枝的手臂剧烈颤抖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灰色。“松手!”

徐闻铮的低吼声混着风雨传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只是狠狠摇头。无论她如何拼尽全力,徐闻铮的身体依旧缓缓地向下滑落。她害怕地哭出声来,紧咬的牙关间发出幼兽般的鸣咽。此时雨骤风疾,下方雾气翻涌,根本看不清究竟还有多深才能见底。清枝不敢赌。

就在徐闻铮快要滑落之际,她猛地低头,一口咬住他后背的衣襟。牙齿突然承受巨力,开始震颤,如同绝望的兽类死死咬住最后的生机。徐闻铮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僵持只会让两人一同跌落崖底。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席卷他全身。

“清枝松口!”

他声音发颤,几乎被暴雨声淹没。

背后依然沉默,那死死咬住的力道,分明在颤抖,却固执得令人心惊。徐闻铮闭眼,喉结滚动,再开口时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像你这样没用的丫头,若在徐府,连我院子的台阶都不配踏进一步。他忽然低笑一声,混着雨声显得格外刺耳。“知道我屋里伺候的有多少人吗?多到我连她们的名字都记不全。”“更何况你这般不识礼数、不通文墨,连最简单的琴谱都看不懂的。”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字字如刀,“除了那点厨艺,你还有什么?”话音刚落,一颗滚烫的水珠突然砸在他后颈上,顺着脊梁蜿蜒而下,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忽地感觉胸口的某处似要裂开一般,手指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雨停了。

徐闻铮能清晰感觉到咬住自己衣襟的力道在剧烈颤抖,但依旧死死地咬着。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对我而言,是随时都能扔下的阿猫阿狗。此话一出,徐闻铮的泪也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滑落。他的声音开始发抖,那些刻意伪装的冷漠再也维持不住。“真是个傻子!”

“我平生最见不得…傻子。”

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潮水般淹没了他。时间仿佛凝滞,直到甜腥的铁锈味钻入鼻腔。是清枝的血。

他胸口的某处在此刻被彻底撕开,活生生的,顿时鲜血淋漓。他再也发不出声音,每一次呼吸,锋利的痛感从胸腔一路割到喉间。那颗向来骄傲的头颅终于低垂下来,咬着唇,最后的倔强便是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清枝已分不清她坚持了多久。

时间仿佛被拉成细丝,每一息都长得难熬。汗水浸透衣衫,咸涩味混着唇齿间的血腥气,萦绕在她鼻尖。她的意识开始涣散,眼前忽明忽暗,唯有咬住衣襟的牙齿还死死扣着,像是生了根一般。

“清枝!”

大哥的声音?

那喊声像是隔了千山万水,飘飘渺渺地钻进她耳中。真是大哥的声音?

她不确定。

也许是自己神志不清,开始编织幻觉了。

她的视线渐渐被白雾吞噬,眼前只剩茫茫一片。可那飘渺的呼唤声,却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一簇萤火,在她绝望的心头颤巍魏地摇曳着,燃起一星微弱的希望。

“清枝,松嘴。”

她感觉到有人在拍打她的脸颊,手指强硬地想要撬开她咬紧的牙关。她试着轻轻松开了嘴,一股铁锈味的液体从嘴角溢出,顺着嘴角流下。不是幻觉。

他们真的,活下来了。

张钺今早去周围探查,不曾想掉进了一处猎人设下的陷阱里,陷阱内湿滑不堪,出来颇费了一番功夫。

回到他们的落脚点,才发现山溪突发山洪,又遇上下雨,山里雾气弥漫,目力所及不过十步之距,只能尝试着在周边寻找他们的踪迹。直到雨停,太阳露出了头。

他在这处山脚发现了清枝的包袱,猛一抬头,便看见二人挂在山壁上。万幸那凸出的岩台离地面不过两丈余高。

张钺踩着山体天然的凹槽与石棱,如猿猴般敏捷地攀援而上,小心翼翼地将二人解救下来。

清枝此时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嘴角的血止不住地流着。徐闻铮将她狠狠按进胸膛,喉间滚出一声近乎野兽哀嚎的呜咽。张钺怔在原地。

这个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少年,此刻双目猩红如困兽,那张永远戴着完美面具的脸,此刻碎裂得不成样子。

张钺矮身欲接过清枝,轻声劝道,“我来吧。”徐闻铮恍若未闻,只是将怀中人搂得更紧,踉跄着起身,往前迈步。张钺觉察到,徐闻铮的脚步已经开始虚浮,整个人摇摇欲坠。还未等他上前搀扶,徐闻铮便如断折的青松般轰然跪地,怀抱着清枝一同栽倒在地,再无声息。

第二日,清枝在山洞里醒来,她猛地坐起身,只觉喉间一紧,嘴角颤了颤,像个掉了牙的老妪,只能挤出"咿咿鸣鸣″的声音。直到看见徐闻铮靠坐在自己身边,她才歇了说话的心思,嘴里依旧充斥着一股铁锈味。

“他没事了。”

张钺将新拾来的柴火抱进山洞,转身对着清枝说道。他走到清枝旁边,端了碗水给她喂下,“你不要命了,若是我没来,你打算就这么一直咬着?”

清枝笑笑,但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

张钺摇了摇头,手中的枯枝"啪"的一声折断,被他随手抛进火堆里。“昨日我不小心踏空,中了猎人布下的陷阱,在坑里待到许久才爬出来。”说着他指了指山洞口,“不过我在陷阱里,捡了一只野兔。”清枝抬眼看去,果然有只肥兔子前爪后蹄都被韧草捆得结结实实,圆滚滚的肚皮上还沾着新鲜的泥渍。

她转头又朝徐闻铮看去,见他依旧在昏睡。张钺抽出腰间的匕首,大步走向洞口,他粗糙的手掌掐住兔子的后颈,兔子的后腿在空中徒劳蹬动,拼命挣扎,却逃不出张钺的手掌。转眼张钺便消失在洞囗。

没多久,他便将拾掇好的兔子套在木棍上,拿在火堆上翻烤。“今日先在洞里休整一晚,明日再走。”

清枝点头,现在她和小侯爷都没办法上路,只能在这山洞里凑合一晚。待兔肉烤出肉香,清枝指了指自己的包袱,嘴里“嗯嗯"两声,张钺见状将包袱递给清枝。

清枝从里面拿出一个罐子递给他,张钺接过,打开一看,是蜜浆。他问道,“要刷这个?”

清枝点头,见张钺照做,她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徐闻铮也终于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便是清枝苍白却明亮的笑脸。这一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胸口的那道裂痕里,竟然硬生生的长出了一条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