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行(二十二)(1 / 1)

清枝 不觉春笙 3770 字 1个月前

第23章岭南行(二十二)

原本五日就能到信州,偏遇上山洪,耽搁了三日才到。徐闻铮的手掌因为抹了伤药,七日沾不得水,所以每次梳洗都是清枝伺候他擦脸净手。他隐约觉得,清枝待他似乎有些不同了,可细想之下,又像是自己多心。

她依旧将他照顾得妥帖周到,事事上心,处处留意。他偶尔会想起之前在山崖上说过的那番话,想起清枝的眼泪落在他背上时的滚烫,这时他总会心头一紧。

清枝倒像没事人似的,每日照旧嘻嘻笑笑,仿佛那日的事从未发生过。徐闻铮更不愿在她面前提起,索性将这些记忆深埋,再也不去触碰。清枝的嘴因为长时间承受重力,咬合还需要几日才能恢复,吃饭时只能微微张开条缝,一勺粥要分好几次才能慢慢喝下去。此时入了仲夏,信州的午后闷热难当。

青石板路被晒得滚烫,街上行人稀稀拉拉的,连街边的茶摊都懒得出来招揽生意。

清枝要了碗冰镇后的荔枝膏水,在码头找了处阴凉地坐下,慢悠悠地喝着。粘稠的热浪里,柳叶都卷了边。蝉鸣声穿透凝滞的空气,在码头边此起彼伏地响着,反倒衬得四周更加闷热。

这几日她面上依旧笑吟吟的,可只要一靠近小侯爷,那日山崖上的话便会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她明白,那般情急之下,他说那些话全是为了保全她。道理都明白,她总劝自己,莫要放在心上,可那念头偏生不听话,时不时就要窜出来,搅得她心头一阵翻腾,难受得紧。清枝深深吸了口气,唇角又抿出个笑来。

她在心心里告诫自己,要守住做丫鬟的本分才是。突然,一阵急雨重重地砸下来。本就冷清的街道上,转眼间一个人影都不见了。

清枝慌忙躲进路边酒肆的屋檐下。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积水顺着沟渠流向江河。檐角的雨水连成银线,在风中斜斜地飘摇,潮湿的空气中渐渐泛起泥土的脂气。

暑气,似乎就这般骤然散了。

“清枝。”

小侯爷?

清枝闻声转头看去,见小侯爷撑着一把素淡的油纸伞,站在雨幕中,正望着她。

虽说小侯爷这张脸做了假,看起来就是个相貌清秀的普通少年。可不知怎的,他就这么普普通通地往雨里一站,就算挡着脸,光瞧个背影,也比旁人好看得多。

那笔直的腰杆像颗青松似的,果然,通身的气韵还是藏不住的。她看着小侯爷朝自己一步一步走来,他踩过积水坑洼的青石板,溅起细小的水花,最终在她面前站定。

清枝依旧笑着望着他,似乎用眼睛问道,“你怎么来了?”徐闻铮目色温润,轻声说道,“接你回去。”清枝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油纸伞,刚举到徐闻铮头顶,却见他突然抬手一抽。“我来。”

两人行走在雨幕中,突然一阵疾风掠过巷口,徐闻铮手中的油纸伞猛地一晃。

清枝额前一缕碎发被风吹散,晃晃悠悠地垂在眼前。徐闻铮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刚要触到那缕发丝,清枝却偏头避开,自己将发丝别在耳后,然后朝他笑笑。

徐闻铮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刚才那阵风掠过的凉意。他瞧着清枝神色如常,甚至嘴角还挂着那抹熟悉的浅笑,忽然觉得是自己多想,有些失落的将手收了回来。

两人从码头回到客栈,也就百十来步。

徐闻铮将伞递还给店家,跟着清枝踏上楼梯。木楼梯吱呀作响,他的目光几次落在她背影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清枝始终神色自若,甚至在上楼时还回头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太过自然,倒显得他那些未出口的话多余了。

“好好休息。”

徐闻铮抬手,替清枝轻轻掩上了房门。

半刻后,张钺一把推开徐闻铮的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徐闻铮跟前。他浑身透着水汽,靴底还带着未干的泥水,在青砖地上踩出几道湿漉漉的脚印。

语气中带着几分怒气和疑惑,“你那封密信,到底写了什么?”不等徐闻铮回答,他又说道,“你知不知道,如今天枢卫真正掌权的几位大人物,全都奉圣命往这边来了?”

徐闻铮放下刚才被扰乱的心绪,语气淡然,“只是告诉他们,我人还活着。”

那封信虽未署名,但当今圣上认得他的字迹。他曾当众夸徐闻铮的字,瘦似孤鹤衔白雪,润如春谭映月宫。

“徐闻铮,我看你是引火烧身!”

张钺猛的站起身来,恨不得朝徐闻铮脸上揍一拳!要死也别把他推下水!如此这般,他们这一路东躲西藏作甚?直接将脖子搁在别人的刀尖上岂不是更省事?

徐闻铮依旧淡然,“我必须在他们眼前死一次。”只有在圣上的心腹面前死一次,才能彻底摆脱朝廷的监视。张钺眯起眼睛问道,“这事儿,你有十成把握能瞒天过海?”张钺死死盯着徐闻铮,突然觉得,眼前这人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那双眼睛瞧着平静无波,实际上却有不要命的狠劲。作为定远侯府的小侯爷,他怎会不知天枢卫那几位的底细?张钺还是忍不住提醒道,“那可是天枢卫最高阶的人物,最擅长的就是隐匿行踪,暗查秘访。如今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如何能瞒得过他们?”见徐闻铮神色依旧平和,又补充道,“除此之外,天珺十二卫,也都调来此地。”

这十二人素来戍卫皇城,此番乃是首度离京。徐闻铮朝他看来,“那是我特意为你安排的。”见张钺面露惊诧,他继续说道,“旁人未必,但这十二人,必是圣上的心腹。”

“既是忠于圣上的,便也是你能用的。”

张钺恍然,胸口的怒气忽然泄了大半,他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挑眉问道,″接下来如何?”

“眼下还未到时机,我们什么都不用做。“说着徐闻铮望向窗外,这雨停了。他的声音透着几分飘渺,继续说道,“得先有人挡在前头。”张钺脸色一愣,脑海里浮现一个身影,试探着问道,“你是说……沈全方?”徐闻铮点头,“他必会出手,搅了你和天珺十二卫的联系。”张钺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可要是…万一你真死了呢?"徐闻铮忽然笑出声来,指尖转着茶盏,“他们舍不得让我死,顶多是再吃些皮肉之苦罢了。”

“真要取我性命,当初在诏狱里就能结果了我,何必大费周章,将我流放岭南?″

徐闻铮摩挲着腕上的旧伤,那里还留着铁链磨出的疤痕。圣上既然肯花这般功夫,他身上必定有什么值得图谋的东西。他垂眸看着茶汤里晃动的倒影,只可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竞是什么。

这一次,他除了要全身而退外,更想知道,躲在这场棋局暗处的那位到底是谁。

张钺这下火气是彻底没了。

他看向徐闻铮,顿了顿,“还有件事……”徐闻铮抬头看向他,第一次见他脸上竟出现了犹豫之色。雨终于停了,檐角还在滴水。

清枝这几日瞧见小侯爷用膳时总提不起筷子,想着定是这闷热的天气作祟。于是她上街给徐闻铮买了一份冰镇的酒酿丸子。刚准备敲徐闻铮的房门,却听见张钺说,“老侯夫人,病逝了。”清枝猛地心下一凉,手里的瓷碗险些脱了手。“另外,侯夫人在得知侯爷死在诏狱那日,便跟着去了。”“圣上念及徐家祖上功勋,特赦了女眷流放之刑,如今徐府女眷们早已散了。”

清枝撑着栏杆才勉强稳住心神。

张钺的话,分明就是在说,整个侯府已经彻底倾覆。静了半响,徐闻铮的声音才堪堪传入清枝耳中。那语调平静得像在问今日的天气一般,只一句,“消息可靠?”张钺的声音透着几分无奈,“其实在野店时,我就得了些风声。只是当时吃不准,便没同清枝说。”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今……算是坐实了。”清枝猛然想起那个早晨,她和张钺并排坐在野店的门槛上,吃着馒头看落化。

她进门前,张钺叫住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必就是这件事。

张钺等了半响,见徐闻铮仍沉默不语,便也不再多话,起身径直往门口走去。

门轴“吱呀"一声打开,他猛地僵住,清枝竞就立在门外。两人四目相对,张钺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说,侧身从她旁边擦肩而过。徐闻铮静静地看着窗外,屋檐上的水,一滴一滴溅落。这声响忽地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后的黄昏,儿时的他刚下学堂,就看见祖母端着青瓷碗立在学堂门口,碗里盛着冰镇过的绿豆汤。“快喝,冰镇过的。”

“谢祖母。“徐闻铮小心接过,慢慢喝了起来。“你不喜甜食,所以祖母啊,给你加了些茉莉花茶和陈皮。”想及此处,徐闻铮忽地垂下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会给他做那般风味独特的绿豆汤了。

他又想起了母亲。

其实他对母亲的印象实在模糊。

自打记事起,母亲就像被困在那方小院里,连对他这个亲生儿子都极为冷淡,更别说对父亲了。

外头早有传言,说定远侯夫妇貌合神离。

可谁能想到,最后母亲竞会毫不犹豫地追随父亲赴死。他想起某个冬日,母亲染了风寒,父亲得知后,一句话都不曾问询。可那夜他辗转难眠,披衣起身,漫行侯府时,竞在游廊下,看见父亲独往母亲的院落。

他悄悄跟在身后,见父亲没有进院子,而是站在院外直至天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清枝立在徐闻铮身后,见他面容平静如常,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可他就这么枯坐着,一动不动,仿佛没了生机一般。直到夕阳最后一丝光亮没入天边,星子渐渐清晰。她不敢轻易上前,只静静地站着,试着张了张嘴,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她本就不善言辞,那些熨帖人心的宽慰话,更是半个字也想不出来。她告诉自己,要守着做丫鬟的本分。

主子不唤,便只能这么不远不近地守着。

“清枝。”

徐闻铮出声了。

清枝想应声,却想起自己眼下还说不出话来,于是她只能上前,立在徐闻铮身旁。

徐闻铮忽地抬臂,将清枝拉近自己,整个人缓缓贴了上去。清枝身子一僵,小侯爷何时对她这般亲近过,她不自觉地动了动身子。徐闻铮以为清枝不愿意,声音里竞透着恳求。“让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清枝忽然发觉,徐闻铮正无声地颤抖着。

他在哭,却连半点呜咽都不肯漏出来。

她蓦地心头一酸,怀中的他连痛都要咽进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