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岭南行(二十三)
熬了四天,清枝总算能正常进食了。
她算了算日子,他们在信州已耽搁了不少时日。可小侯爷和大哥看着,半点没有动身南下的意思。她虽心里疑惑,到底没开口问。日子久了,连对面那家布庄的黄毛小狗都认得她了,一见她便摇着尾巴凑上来。
她平日里多是独自闲逛,渐渐摸清了信州的街巷市井,哪家铺子的点心最酥,哪条街人气最旺,她都记在了心里。
“这小畜生倒是跟姑娘亲,天天眼巴巴地等着你来喂。”老板娘倚着门框笑道,“横竖它爱跟着你,不如你收了它去?”清枝摇摇头,继续掰着馒头喂它。
她带不走这小家伙。眼下连她自己都居无定所,又怎能给它一个安稳窝?近来大哥总往外跑,有时一去就是一整日,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今日大哥又一早出了门。
清枝以为他又要一整日都待在外头。不曾想,他居然一个时辰不到便回来了。
不等清枝看清他手里的东西,张钺直接走进了客栈,连招呼都不跟她打。清枝不免有些好奇,于是悄悄跟在他身后,一起进了客栈。张钺对着店家说道,“劳烦借厨房一用。”店家正拨着算盘,朝厨房扬了扬下巴,“里头油盐酱醋都齐全,客官自便。”“多谢。”
说完张钺进了厨房,顺手捞起灶台边挂的粗布围裙,往颈后一挂,带子利落地在腰后打了个结,挽起袖子开始处理鹌鹑。他肩宽背阔,高大的身影在灶台前一站,显得厨房都有些逼仄。衣袖半挽,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腰间束带勒出窄瘦的弧度。只见他利落地处理了鹌鹑的毛和内脏,用黄酒,姜片腌制起来,接着又拿出山药,用竹刀刮皮。
清枝怔了怔,只见他刮完山药,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握着菜刀,手起刀落间,山药便成了匀称的旋刀块。
动作干净又漂亮。
宽肩窄腰的身影在灶台前微微倾身,刀锋与砧板相击的节奏竞透出几分从容的韵律。
见他将切好的山药备盘,又将整只鹌鹑放进陶挑开始冷水炖煮。她忍不住提醒道,“山药加点清水和醋泡着…张钺忽然回头一瞥,清枝立刻抿紧了唇。
没想到张钺居然直接照办,又挑眉问道,“还需要加什么吗?”清枝赶紧摇头。
张钺不再看她,往灶里丢了一根柴,“没了就走开,别在这儿碍眼。”清枝点点头,提着裙角乖乖上了楼。
张钺炖煮鹌鹑的途中有些无聊,于是靠在厨房门口,拿出匕首开始擦拭,偶尔看看陶逃里的情况,撇一下浮沫。
一个时辰后,见鹌鹑炖至“骨肉将离”,他将山药片和花椒一起倒进去。待山药煮成半透明状,他撒上些盐,粳米粉加水调浆缓缓勾芡,倒了进去。然后仔细着撇去花椒粒,盛入青瓷盏中,随手又加了几颗枸杞点缀。随后麻利地将厨房收拾干净,端着那盏山药鹌子羹上了楼。他敲了敲清枝的门。
清枝刚开门,便见他将那盏羹往她桌上一搁,递给她个木勺,“你的牙刚能吃东西,还不能咬硬物,先吃点软和的。”清枝愣愣地看着他,没想到他在厨房折腾这半响,竞是为她做吃食。张钺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硬声说道,“看什么看?吃啊。”清枝慌忙地捧起青瓷盏,张开嘴小小地抿了一口。热羹入喉,她抬眼望向张钺,正撞上他挑眉的模样,“怎么?嫌弃?”他抱臂而立,嘴角却噙着笑,“难吃就直说…“好吃!"清枝急急打断,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张钺硬生生地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顿了片刻才又开口,“吃完自己收拾。”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消失在门口。
清枝看着碗里的肉羹,心里划过一丝暖流。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专程为她做饭。
日头渐落,屋檐投下的暗影逐渐拉长,树上的蝉鸣一声迭着一声,逐渐弱下。
张钺见徐闻铮一直望着楼下,神色愈发温和,便忍不住好奇,也上前两步,倚在窗边向下望去。
只见清枝蹲在青石板上,正掰着馒头一点点喂给脚边的小黄狗,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今早接到暗桩的密信,七皇子倒台了。"张钺说着,视线也不自觉地一直锁在清枝身上。
徐闻铮轻轻"嗯"了一声。
张钺挑眉,暗嗤一声,“你倒是镇定。”
徐闻铮的眼皮都懒得抬,“料到了。”
张钺瞧着眼前的徐闻铮,只觉得他静得反常,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潮汹涌。
越是这般沉静,越让人脊背发凉。
他不由得提醒道,“你动手前,先想想清枝。”徐闻铮的脸色忽地一沉,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张钺指节抵着眉心,嗓音沉得像是压着千斤重物,“圣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太子之位空悬,朝堂上暗流汹涌,边关又战事频发。"张钺说着,不由得摇了摇头,“内外皆困。”
徐闻铮看着清枝在教小黄狗转圈,那小黄狗转了两圈就歪倒在地,任她怎么哄也不肯再动。他瞧着瞧着,眼底那潭幽水竞起了丝活泛的气息。“几位皇子中,你看好谁?“张钺单刀直入,他总得提前认个主子。徐闻铮摇头。
张钺皱眉,“一个都不看好?”
徐闻铮说道,“若真有合适的,这东宫何至于空悬至今?”张钺也认同,如此说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说着他的话题又绕回七皇子,突然起了八卦的心思,“你知道吗,七皇子倒台和你脱不了关系。”
见徐闻铮依旧无言,张钺继续说道,“上次追杀烧船是他的手笔。”“你们明明前后出生,也是一种缘分,为何他对你下如此狠手?”话刚说出口,张钺忽地意识到,也许这就是原因所在。他曾听见过一则皇家秘闻。
当年宋丞相的女儿刚送进宫封了丽妃,侯爷转头便迎娶了侯夫人。后来宋丽妃和侯夫人同时怀孕,又几乎同时生产,原是一段佳话。但他听说,宋丽妃为了比侯夫人先产下孩子,竟使用了催产药,才使得还未足月的七皇子和徐闻铮几乎同时出生。
不知是不是用了催产药的原因,七皇子一出生便先天不足,身体孱弱。反观徐闻铮,三岁能诵《楚辞》,七岁通晓兵法,明珠似的人物,倒把七皇子衬得像蒙尘的瓦砾。
后来,宫里便有了徐闻铮夺走七皇子气运的传闻。想到这里,张钺对徐闻铮多少生出了些同情来。“天珺十二卫还有多久到信州?”
徐闻铮突然开口问道。
张钺收起了八卦的心思,抬手算了算,“就这两日的光景。”徐闻铮说道,“到那时你把我交给他们便是。”张钺瞪大双眼,“他们的手段,可不比诏狱的少,你当真撑得住?”徐闻铮回道,“死不了。”
接着他又说道,“替清枝找个地方安顿些时日,待这件事结束再去寻她。”张钺点头,“这个不用你说。”
话刚说完,两人忽听见楼下一阵轻盈的笑声。只见清枝坐在街边,瞧着那黄毛团子笨拙地转圈。这轻松愉悦的氛围连带着楼上的二人,脸上也不自觉的有了丝笑意。夏夜渐深,古镇的青石板上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徐闻铮走出客栈,见清枝正坐在石阶上,小黄狗蜷在她裙边。他沉默地挨着她坐下,袖口擦过她的衣袖。小黄狗抬头嗅了嗅,又安心地趴回清枝脚边。清枝低头挠着小黄狗的下巴,忽觉身侧有了人影。她转头,眸中映出徐闻铮的脸。
“你们谈完了?”
徐闻铮微微颔首,“清枝,我有件事要跟你讲。"他神色认真,眸色沉静,“我要去办一件要紧事,得先送你去别处住些日子。”清枝歪着头枕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徐闻铮,轻声问道,“你会死吗?”徐闻铮神色骤然一暗,眼底情绪翻涌如潮,最终又归于一片静默。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清枝又问了一遍,“你会死吗?”
“不会。”
清枝将头整个埋进胳膊里,小声说了句,“骗子。”徐闻铮想要触碰她的发丝,手抬到一半,指节微微蜷了蜷,终究还是落回身侧。
“我答应你,我不死。”
清枝仍抱着双膝,不再吱声。
石阶上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是这样就能躲开他的话一般。徐闻铮张开双臂倾身向前,又缓缓收拢,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他忽然低头,气息拂过她的耳垂,“我答应你,一定会来接你。”沉默许久,清枝终于开口,嗓音闷在他衣襟里,“等多久?”徐闻铮的声音沉而稳,透着坚定,“不会让你等太久。”清枝这才抬头,和徐闻铮四目相对。两人的脸距离不过两寸,她眼眶通红地看着徐闻铮,认真地说道,“你不能骗我。”徐闻铮点头。
“你要活着回来。”
徐闻铮点头。
清枝鼻子猛地一抽,瓮声瓮气地说,“那我等你来接我。”徐闻铮轻声回道,“好。”
说完徐闻铮抬手抚上清枝的后脑,指尖穿过她柔软的发丝,像对待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将她按向自己的肩头。
清枝便顺势轻轻地枕在了徐闻铮的肩上。
徐闻铮的手臂环住她单薄的背脊,掌心安抚似地拍着她的后背。清枝身上有一股温软的气息,他有些留恋这种味道。他再次轻声说,“…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