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岭南行(二十四)
天刚蒙蒙亮,清枝便提着裙角,踩上矮凳,钻进了马车。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即便听到那个地名,也只觉得陌生。这世上除了侯府和小侯爷身边,其他地方对她而言,都不过是异乡。指尖挑开车帘,仰头望向小侯爷的房间。只见窗棂紧闭,唯有浅浅的烛光透在窗户纸上,明明灭灭的跳动着。
清枝将怀里的包袱抱得更紧了些,指尖忽然触到个冰凉硬物。她心头一跳,慌忙解开包袱,从叠好的衣物中间拿出那个红色瓷瓶。她浅声唤道,“大哥。”
张钺同马夫交代完,转身走向马车。忽然,一只素净干瘦的手从车窗里探了出来,指尖勾着个红瓷瓶,稳稳递到他眼前。“这个瓷瓶还剩下一颗保命药,你收着。”张钺点头,伸手接过,手掌握住瓶身顿了顿,然后收入袖中。“走吧。”
张钺朝马夫说了一句。
他的话音刚落,马夫应了一声便甩响了鞭子。车牯辘碾过青石板,车辙拖出两道淡淡的水痕,晃悠悠地朝东边的城门方向去了。空旷冷清的街道上,“哒哒哒…“的马蹄声回荡着。张钺立在原地,直到马车消失在街道转角,他又静立片刻,才转身走回客栈。门轴吱呀一声,张钺推开了徐闻铮的房门。徐闻铮竞未察觉有人进来,仍怔怔地盯着烛台,火苗在他的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
“怎么不下去送送?”
张钺摩挲着袖中的瓷瓶,忽觉得,清枝这才刚走,他便有几分不习惯。下一瞬,他又轻轻松了口气。
这可是他费尽心思给清枝寻到的好去处,那丫头应当会欢喜吧。徐闻铮沉默良久,烛火在他眸中摇曳了几番,才低声道,“我们开始吧。”张钺见他神色疏淡,便知趣地收了话头。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拆开后将整包药粉倾入瓷碗中,再倒入一些清水。
清水刚落入瓷碗,霎时翻起细密的白沫,又渐渐凝成半透明状的膏体。张钺将手指蘸满,沿着徐闻铮的下颌线缓缓推开,药膏触肤即凝,不过片刻,徐闻铮露在衣外的皮肤便尽数覆盖。
几个呼吸间,徐闻铮顿觉面上如覆了一层铁甲般。那膏体竟似会吞吃水分,吸得他两颊凹陷,连眨眼都变得艰涩起来。半个时辰过去,膏体表面如旱地一般龟裂。张钺并指为刀,顺着徐闻铮的额头往下轻轻刮蹭,干涸的膏块便簌簌剥落,露出了底下原来的肌肤。
张钺不是头回见徐闻铮的真容。可此时烛火一晃,那张脸从膏块中显露出来,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
饶是同为男子的他,此时也不免感叹一句,这张脸当真受女娲钟爱,世上难寻其二。
“京城的人马随时会到,事急从权,我得先将你绑了。”徐闻铮点头。
张钺一把抄起准备好的麻绳,拽过徐闻铮的手腕反剪到背后,在腕骨处交叉缠绕了几圈后,利落地打了个死结,又用棉布团堵了他的嘴,拿起黑色头罩往他头上一罩。
暗桩传来密报,天珺十二卫昨夜已现身于玉山,若是快马加鞭,最早卯时便会踏进信州地界。
他一把扣住徐闻铮的手肘,将他拉起身来,领着他走到客栈后院。那里停着一辆四周用黑布严严实实盖住的马车,他托住徐闻铮的手臂,将他往马车上一送,徐闻铮便顺势坐进了马车里。张钺大步走到马车前,一个跃身坐上横板,缰绳一抖,马车便碾着青石板缓缓动了。
车轮转了个弯,便径直朝西城门的方向驶去,与清枝的马车背道而驰。清枝静静地坐在马车里,马车每颠一下,她就把怀里的包袱搂得更紧些,离信州城越远,她的心便愈不安。
她缓缓掀开车帘,马车行驶在一条蜿蜒的幽径上。两侧的密竹遮天蔽日,风一吹,竹叶便哗哗作响。
天色逐渐亮堂起来,清枝的心却愈发的沉。忽地,她隐约听见车外有一阵小兽的哼唧声,赶忙唤马夫,“大叔,停下。”
马夫“欺"了一声,马车渐渐停下。
清枝仔细辨听,果然有一阵小狗的鸣鸣声。她赶忙跳下马车,朝车轮处一看,便看见布庄娘子家的小黄狗正往自己脚边凑。
清枝将小黄狗抱在了怀里,摸着它的头,轻声问道,“你怎么跟来了?”小黄舔了舔清枝的手以作回应。
跟了这许久,小黄早累得直吐舌头。
此刻被清枝搂在怀里,不过三两下的抚弄,便蜷成个毛团儿,肚皮一起一伏地睡熟了。
清枝低头瞧着熟睡的小黄,指尖轻轻抚过它柔软的耳尖。小黄下意识地蹭了蹭清枝的手腕,便又安心地睡了过去。清枝觉得,这小东西一起一伏的温热呼吸,竞让这条陌生的小路,也变得没那么难走了。
午时,张钺将马车停在了一处破庙外。
他翻身下车,目光如刃般扫过四周。
只见破庙的木门歪斜,蛛网密布,石阶缝隙里野草蔓生,四周空旷冷清,连鸟啼声都显得格外远。
“便是此处了。”
张钺回身,一把掀开车帘,将徐闻铮扶了下来,低声说道,“按你的要求找的地儿。百步之外就是信江,视野开阔,连只猫都藏不住。”张钺将徐闻铮扶进寺庙,让他靠着柱子坐下。正午的烈日从残破的屋顶倾泻而下,在布满灰尘的供桌上洒下细碎的光斑。褪了色的神像半张脸沐在刺目的阳光里,另半张脸则隐在了阴影中,透着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一阵风穿过歪斜的窗棂,带进来的不是清凉,而是一股裹挟着枯草腐味的热流。
张钺一把扯下黑布罩子。
强光刺眼,徐闻铮皱眉闭目,缓了片刻才重新睁眼。紧接着,张钺拿掉徐闻铮嘴里的棉布团子,将水喂进他嘴里。“我在沿途设有标记,天珺卫循迹而来,至多一刻钟。”张钺抱臂靠在徐闻铮的身侧坐下,开始闭目养神。片刻后,一道影子从佛台后面转出,正缓慢地朝这边靠近,直至落在了张钺的脸上。
“好久不见,张隐执。”
那道嗓音穿过耳膜的瞬间,张钺后颈寒毛陡立。他面上不显,朝着来人行了一礼,“卑职见过沈大人。”来人正是沈全方。
张钺暗忖,果然如徐闻铮所料,这厮亲自来了。上次在落山岭的凉亭,他们刚匆匆见过一面。沈全方上前,虚扶了一把张钺。
“未曾想,竟是沈大人亲至。”
沈全方的视线落在徐闻铮身上一瞬,“客船之事,张隐执九死一生,圣上念你忠心,特派我来善后。”
张钺猛地后退一步,对着京都的方向再行一礼,“谢圣上体恤。”张钺还未起身,肩上忽地落下一只手,冰凉的触感直直压着他的臂膀上。看着虽是安抚,却有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道,将张钺压得直不起身来。沈全方的手指缓缓滑向张钺的脖颈,如一条冰冷的蛇贴着一般,让张钺拼尽全力才克制住躲开的那股冲动。
随后他的手指又攀上张钺的的下颌,轻轻一抬,迫使张钺和他对视。嘴角含笑,却透着一股湿冷,“此人交由本督处置,如何?”张钺面不改色,“全凭沈大人处置。”
沈全方唇角掠过一丝笑纹。他的掌心心在张钺肩上又多施了三分力,才堪堪松了手。
徐闻铮气定神闲,如唠家常一般问道,“不知沈大人可愿与我单独一叙?”沈全方眼神骤然锐利,“本官与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旧可叙?”“见不得人倒不至于。“徐闻铮轻笑,“只是想起一件我儿时在宫中发生的旧事。”
“我在门外等候,随时听沈大人差遣。"不等沈全芳再度推辞,张钺恭敬地退到了寺庙前堂。
沈全方在徐闻铮面前缓缓蹲下身,眼神里明明透着慈爱,却让人感到潮湿,黏腻,令人极为不适。
“说起来,小侯爷还是咱家看着长大的。”沈全方眯眼瞧着徐闻铮,世上知他是阉人的仅三人,徐闻铮便是其一。十年前,他和圣上对弈,他因一句错话,圣上将棋盘砸在他身上,大骂他“阉人难上台面。”
偏巧徐闻铮那时就歇在旁边的暖阁里,此话便被他听了去。徐闻铮目光幽深,带着些自嘲说道,“如今我是戴罪之身,岂敢再称小侯爷。“随即他低头一笑,“如今圣体违和,沈大人想必比太医还心焦目灼吧?”“自然,圣上待咱家甚是宽厚,咱家日夜焚香祷祝,只盼龙体安康。”徐闻铮浅笑,点头应是。他心知这些年,沈全方在朝中树敌无数。如今圣上病危,他比谁都清楚,若不及早寻个新靠山,只怕第一个曝尸街头的人便是他这次南下,除了压制张钺外,更为了抓住这次机会,给他的新主子一个投名状,而这个投名状便是徐闻铮。
“你长途跋涉来此,想必也是想为圣上分忧。"徐闻铮忽地语气多了一分郑重,“我们何不合作,各取所需?”
沈全方眼皮微微一紧,目光像两把薄刃,将徐闻铮从头到脚都刮了一遍。“没想到小侯爷年纪轻轻,便如此善拿人心。”徐闻铮眼尾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沈全方这便是同意了。他叹了口气道,“唯求保命而已。”
两人对视,沈全方的眼里全是审视,而徐闻铮浅笑着,眼底尽是坦诚与少年独有的清澈。
“沈大人,叙旧时间过长,容易起疑。“说着徐闻铮扭了扭手臂,“能否解开我的手腕,我自会向沈大人证明我的诚意。”见沈全方依旧不动,徐闻铮压低声音道,“我有一样东西,或许正是圣上久寻不得之物。”
沈全方眼神闪烁了一瞬,随即说道,“果然在你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