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岭南行(二十五)
沈全芳干枯的手指抚上徐闻铮的下巴,忽地用力一抬,徐闻铮的下巴被抬至极处。
他的视线落在徐闻铮喉结的一瞬,眼神便如蛇信子一般,带着湿冷黏腻一路滑下,看着徐闻铮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心底生出几分快感来。曾经的高不可攀,全京都最耀眼的少年郎,如今如蝼蚁一般,被自己锁住咽喉。
徐闻铮面容沉静依旧,仰头看着屋顶破开的洞口,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气。沈全芳的眼神似被点燃一般,透着嗜血的炽热。许久后,他五指缓缓卸了力道,指尖却仍擦过徐闻铮的喉结,如刀收鞘前最后一抹寒光,终是撤了手。
徐闻铮垂下头,缓了几息,待他再抬头时,沈全方眼里的疯狂已倏地沉入眼底。
“沈大人,考虑得如何?”
徐闻铮依旧笑得自然,眼神清透。
沈全方暗忖,自己从泥藻里挣出一条血路,如今权柄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眼前的少年纵是明珠不假,但如今也只是个全族倾覆,毫无根基的罪人之身,昔日的风骨也在这发配的路上消磨殆尽。自己何故会怕?为何要怕?
“咱家便给你一个机会。”
说着他反手抽出自己腰间的匕首,刀锋贴着徐闻铮手腕上的绳结一挑,绳子断掉的一瞬,徐闻铮的手腕便松了。
勒出的红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徐闻铮揉着自己手腕上的印痕,忽然听见头顶的瓦片"啪嗒″一响,那声音极轻,像是有飞禽落脚一般,发出一阵轻微的慈窣声。他漫不经心地抬眼一瞥,眸色骤然一冷,随即鸦羽般的眼睫压下,遮住瞳孔里翻涌的暗潮。
“你如何证明你的诚意?”
沈全方半阖着眼皮,眼缝中透出的目光如蘸了毒的银针一般。徐闻铮说道,“请沈大人俯耳过来。”
沈全方倾身逼近,那股阴冷潮湿的气息笼罩着徐闻铮,徐闻铮面不改色,凑到他耳边,吐息间漏出几个气音,声音太轻,听不分明。还未等沈全方细细思索,徐闻铮已握住旁边的碎瓦,朝他脖子猛地插去。余光瞥见的刹那,几乎是本能地,沈全方手中的匕首便先一步刺进了徐闻铮的胸囗。
瞬间鲜血溢出,在徐闻铮的胸前绽开一片刺目的红。沈全方这才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果然,徐闻铮倒地的瞬间,手里的碎瓦“唯当”一声砸在了地上,头顶黑影一闪,瞬间便落下一人。
来人一个闪身,将徐闻铮挡在身后。
“沈大人,莫不是忘了圣上的旨意!”
来者竟是天枢卫的甲级暗探,清泉。
甲级暗探,直属于天枢卫首领,能调动天枢卫所有资源。沈全方神色暗了暗,来者是他便有些棘手了。徐闻铮嘴角溢出血迹,他淡定地抬手一捻,“沈大人,此物的下落我已透给你了。”
说着,他朝沈全方看去,似是不敢置信一般,“不想这竟成了我的催命符。”
沈全方神色一暗,此时的徐闻铮哪儿还有半分少年的纯净之感,嘴角的那抹红更像是他嗜血后残留下的痕迹。
“沈大人,做人岂能无信啊?”
徐闻铮眼尾一挑,眼里的那抹挑衅如火星子坠入枯草。沈全方指节骤然收紧,暴虐在他身体里叫嚣着,几乎要冲破胸腔。沈全方眼底漫出血色,不曾想,纵横朝堂数十载,竟有一日会栽在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身上。
徐闻铮眼里的挑衅还未隐去,沈全方瞬间血气翻涌,他冷笑一声,眸中掀起滔天杀意,伸出干瘦如柴的手指,如鹰爪般直直朝徐闻铮的脖子探去。清泉身形一闪,横剑格挡在徐闻铮身前,剑刃破空,寒芒交错。沈全方出手招招狠辣,清泉逐渐不敌,最后被沈全方一脚踢到心口,将他踹得撞上了佛像。
斑驳的旧佛猛地一晃,金漆剥落的佛面簌簌抖落陈年的香灰。张钺见状,眼神一凛,袍角翻飞间已闪身入内。他一脚刚踏进去,便看见清泉捂着胸口躺倒在地,而徐闻铮的脖子被沈全方死死扣住。
最骇人的是,徐闻铮的胸前还插着一把匕首。沈全方似乎杀红了眼,抬手拔出他胸口的匕首,顿时血流如注。沈全方似还不解气,在徐闻铮抬腕的瞬间猛地扣住,反手一拧,“咔擦”声,徐闻铮的手掌顿时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折了下去。冷汗顺着徐闻铮的下颌滚落,呼吸间带着破碎的颤音。每一声都像从肺腑里挤出来的,连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唯剩睫羽在剧痛中颤抖着。
张钺心口猛跳,再也克制不住,抬手握住刀柄,作势便要上前,却见徐闻铮虚弱地朝他使了个眼色。
张钺强行压制心头对徐闻铮的担忧,张口问道,“这是作甚?”清泉呕出一口鲜血,他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沈全方背叛圣上!”张钺神色严正,“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清泉眼见张钺似乎也要站在沈全方那边,忽地目眦欲裂,破口大骂道,“张钺,你作为天珺卫首领,竞也要做那背主之犬?”张钺眸色一紧,“我对圣上的忠心,天地可鉴!”寒光闪现!
沈全方手中的匕首直取张钺咽喉,趁其侧身闪避之际,枯爪般的手已钳住徐闻铮的后颈,闪身退出后堂。
张钺立刻追了出去。
马蹄声如雷逼近,十二铁骑已飞驰至跟前。十二人翻身下马,还未等他们列阵,只见沈全方拖着如破布一般的徐闻铮奔出寺庙。
张钺身后,清泉踉跄着也跟到了寺庙门口,他骤然暴起一声厉喝,“拿下沈全方这逆贼!”
众人齐齐看向张钺,张钺正声道,“先将沈大人暂时扣押,等上报圣上,再做定夺。”
沈全方见状,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张铖,你真真是……不枉费本督的一番教导。”
说着匕首搭在徐闻铮的脖颈间,缓缓朝信江的方向而去。离京前,天珺十二卫得圣上亲自召见,圣上亲谕,“徐闻铮的命,朕要活的。”
此番情境下,天珺十二卫不敢贸然上前,只能眼看着沈全方扣着徐闻铮的脖子往信江退去,直至退到了江沿处。
再后退一步,便要落入江中。
沈全方站在江边,眼眶炙红,暴怒发狂一般,手指竞直接探进徐闻铮的衣襟,狠狠钻进徐闻铮的伤口里,一股一股的鲜血从他干瘦枯黄的指缝间溢出。徐闻铮疼得大口喘气,视线却落在了张钺身上,仿佛在提醒他,就是现在。张钺猛地呼吸一滞,抬手取下旁边天珺卫背上的弓箭。一箭搭弦,他猛地闭眼。
一息后,他再睁眼时,眼里全是狠绝!
一个满弓直直朝着沈全方射去!
沈全方骤然发力一推,徐闻铮如断线的傀儡般朝前方踉跄前扑,被张钺一箭贯穿。
张钺唇齿剧颤!
他张口欲呼,却如菏泽之鱼,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扔下弓箭,倾身扑上前去,接住徐闻铮如残叶般,即将倒地的身体。沈全方邪邪一笑,“他死了,尔等都得陪葬!”说完转头跳入江中。
天珺十二卫冲到江边,望着滚滚江水,等待张钺下令。张钺沉声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十二卫领命,擅长泅水的五鬼和大耗直接跳入水中,天煞朝着空中发出信号,召集天珺卫在江边集结。
清泉上前瞧了一眼徐闻铮,见他瞳孔有扩散之势,轻声道,“救无可救,我即刻回天枢呈报圣上,烦请张大人在此善后。”张钺微一颔首,清泉已翻身上马,策马扬鞭而去。马蹄踏起一溜烟尘,转眼间,那道身影便没入了苍茫之中。张钺意识到,方才自己射出的那一箭,是徐闻铮料定的。他的心中涌起恨意,徐闻铮这是借他的手了断自己?他咬牙道,“若你在我这一箭之下断了气,我该如何向清枝交代?”徐闻铮缓缓睁开眼,想说话,一张嘴便是一口鲜血涌了出来。他只能用口型缓缓说道,“我死不了。”
张钺怒骂,“为何不按计划行事?为何中途变卦?”徐闻铮缓缓合上双眼,唇角却浮起一丝释然的笑意。血色浸染的眉目间,竞透出几分超脱的宁静。
张钺赶紧从袖中掏出清枝给的那个小瓷瓶,倒出里面的药丸,颤抖着手塞进徐闻铮的嘴里。
好在徐闻铮还能混着涌出的鲜血将药丸咽下去。张钺将徐闻铮放入马车,随即自己跳上马车横板,马鞭一抽,马车便朝着信州城而去。
仲夏的天气是最难熬的,路面烫得能烙饼,蝉颤着嗓子,一声一声刮进耳朵,更添了几分燥热。
清枝坐在溪边的青石上,裙角被她挽至膝盖,她将脚踝缓缓浸入水中,溪水沁凉,清枝喉间发出一声惬意的感叹。
水底的鹅卵石被冲刷得圆润光滑,踩上去时,能感觉到石面上附着的青苔在趾缝间柔软地滑动。
“清枝姐!”
刘二妞赤着脚丫奔来,裤腿高高的卷到了膝盖上,露出晒得微红的小腿。她边跑边喊道,“我哥捞了一条好大的鱼!”清枝笑着从水里起身,抬脚踩在石坎上,对着刘二妞说,“带我去瞧瞧,晚上我给你们做酸菜鱼片吃。”
“好啊,好啊!”
刘二妞拍着手,转身蹦蹦跳跳地带着清枝往溪水上游去了。远处的山峦高低错落,梯田层层叠叠,绿意深浅不一,微风拂过,如绸缎一般,微微透着柔光。
这是一座宁静的小山村,几乎没有外人来此处。村户拢共也就两百来户,大家安居乐业,日子过得平淡安稳。从刘二妞嘴里得知,张钺每年农忙时便会来此处暂住几日,帮着她的阿公料理田地。
现在她住的屋子,便是专门留给张钺的。
张钺半月前给刘家捎了封信,告诉他们,他家妹子要来此暂住一段日子。于是清枝刚下马车,便被刘二妞和刘大牛迎回了家。“清枝姐,你看!”
刘大牛将鱼高高举起,鱼儿拼命甩尾挣扎,水珠四溅,打湿了他的衣襟和脸庞。他浑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清枝单手接过活蹦乱跳的鱼,手指穿入鱼鳃,指尖便沾了些水光。她温声对着刘大牛说,“去田里摘几颗辣椒。”“好嘞!”
说着刘大牛转身,一溜烟便跑远了。
忽地,清枝胸口一阵刺痛,她原地顿住,深吸一口气,又缓了几息,那阵刺痛才勉强消散。
她不禁皱眉,奇怪,这胸口为何突然就疼了。她抬头望了望村口,不知道小侯爷何时才能来接自己。这已经是她来柳桥村第八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