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岭南行(二十六)
信州城内的某处民宅内,徐闻铮静静地躺着,面容枯槁,眼下泛着黑气,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要察觉不到。衣襟半敞着,露出刚包扎好的伤处。衣服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成暗褐色。
莫大夫净了手,“咔哒”一声盖上医箱,语气极为冷淡,“这命是暂且吊住了。”说着他拎起药箱转身,临出门了又补上一句,“但何时能醒,得看天意。”出了门他也离不开这个院子,于是狠狠将旁边厢房的门撞开,将药箱往桌上一搁,坐在凳子上生闷气。
这也不怪他火气大。
前几天半夜,他睡得正香,突然闯进来几个蒙面的黑衣人,他们趁着夜色,二话不说便把他捆了,塞进一辆马车里。
那马夫甩鞭子甩得极狠,车轮碾过坑洼处时,他的脑袋在车壁上撞出好几个大包,颠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他这副骨头架子,差点在半道上就散架了。车刚停稳,还没等他缓过神,就被人直接拽了下来,还把医箱也一并搬了下来。
还没等他问话,那马夫跳上马车,鞭子一抽,马车就在他眼前一溜烟儿的,消失在了巷尾。
背后的院门"哎呀”一声,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一条胳膊直接架在他脖子上,将他拖进了门。
他站稳一看,才发现是张钺。
“他若是断了气……"张钺瞅着他的医箱,“你这箱宝贝我就全往你身上招呼了。”
莫大夫:…
这几日,莫大夫几乎没合过眼,衣袍上全是血渍和药汁,还泛着汗酸味儿。他被抓来得急,连件干净的衣裳都没带。
不过这徐闻铮也是命硬,他胸口那一刀,若是再偏个半寸,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
还有那只箭,也是堪堪擦过要害处,给他留了几口气,才让他撑到自己来。想到这儿,莫大夫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当初怎么就让那清枝缠住了腿,还心软地赠了她救命丹药。
若是没了它,这小哥当场咽了气,他也不用来此受罪。眼下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全须全尾的走出这道门。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和他同时叹气的还有隔壁房里的张钺。
张钺的目光落在徐闻铮裹着夹板的手腕上,那截苍白的手腕仿佛已没了生机。
他下意识去地探他的脉搏,指尖触到皮肤,感受到了那微弱的跳动,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那日在信江边上,徐闻铮就这般吊着一口气,一直撑到现在。他眼下担忧的,还有一事。
自那日后,沈全方如同人间蒸发。
城门守卒,天枢各个站点,以及散落各处的天珺卫,竟无一人发现他的踪迹。
只要一日不寻着他,张钺心里就一日不得安宁。不过,只要寻着他,他便是必死的结局。
那日在清泉和十二卫众目之下,沈全方叛迹昭彰,难洗罪名,天子震怒,特下了秘旨,若遇此人,立斩不赦,无需复命。清泉因张钺对沈全方射出的那一箭,呈给天子的密报中对他赞赏有加,说他不但没有临阵倒戈,还行了大义灭亲之举。压在头顶多年的阴云一朝散尽。
如今天珺卫终于彻底脱里了沈全方的掌控,权利尽归他所有。只是,这世上再也没有徐闻铮这个人了。
因为在所有人眼里,他已经死了。
忽地,张钺想起了清枝。
徐闻铮昏迷不醒,藏身在此处养伤,张钺也只能隐匿行迹,不便外出。夜深人静时,他常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不知道清枝在那里过得可还称心?张钺想着,至少要等徐闻铮醒来再做打算。就这般又苦熬了三日,张钺眼底都熬出血丝来。今日,他刚给徐闻铮净了手,忽地感觉有一道视线正看向他。他猛地抬眼,正撞上徐闻铮清明的目光。
张钺赶紧喊来隔壁的莫大夫。
莫大夫舒了一口气,“醒过来了,便有得救。”也就在这一日,张钺收到消息,沈全方被擒。戌时三刻,张钺单骑出城,直奔二十里外伪装成义庄的天珺卫密牢。地牢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渗水的滴答声在石壁间回荡,霉味混着血腥气往肺里钻。
张钺举着火把,踩在湿漉漉的,散发着冰凉气息的青石板上,一步一步,朝着最里面那间牢房走去。
沈全方身上的袍子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他靠在还在透水的墙砖上,眼神如死物一般。
瞧见有人蹲在自己面前,他也没有任何回应,连眼皮都未抬一下。还是张钺先开了口,“沈大人,近日可好?”沈全方终于脸上有了松动,缓缓朝他转过头来。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底浮起血丝,活气还未漫到眉梢,就先在嘴角凝成个狰狞的弧度。
沈全方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将这次南下事件翻来覆去嚼了千万遍。他历经沉浮,一向忍常人所不能忍,为何偏被徐闻铮这个还为及冠的少年,挑动内心最深处最嗜血的冲动。
眼下他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沈全方太了解龙椅上那位的性子,宁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如今他败局已定,只是不知,留给他的是哪种死法。张钺这次倒是耐性好得很。
他将火把插在壁笼上,那焰火在潮湿的空气中跳动,偶尔会滋啦一声,连带着火光摇晃,影子落在张钺的脸上,忽明忽暗。“说起来,你还是我选出来的人。“沈全方的思绪被勾的很远,声音也有些飘渺。
“外人都说我们亲如父子,但你对我,从不亲近半分。”“亲如父子?“张钺冷笑一声,“这几个字都让我觉着恶心。”沈全方没吭声,只将后脑勺重重靠回石墙,并不辩驳。有些事,两人都心知肚明。
张钺问道,“你可曾想过,有一日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沈全方冷笑一声,“那你呢?若是哪日,你也落得我这般境地,可有人会站出来护你?”
张钺笑得坦荡。
沈全方阴冷的眼光如毒蛇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张钺,“我这两日想了各个关节,却独独忘了你。”
良久后,他又吐出一句,“我是败在了你手里。”张钺笑着,笑意却浮于表面,眼底的神色越来越冷。“我该送你上路的了。”
说着张钺抽出腰间的匕首,一把扎进沈全方的胸口。匕首插进去时,张钺故意偏了半寸,他手腕一拧,刃口在沈全方的脏腑间旋了个整圈。
沈全方在剧痛中抽搐,却抬不起手臂来。
他的四肢,早在天珺卫发现他时,便被生生砍断了。沈全方瞳孔骤然收缩,原来如此,张钺是在为徐闻铮报仇。忽地,所有的关节在此刻便都通了。
这是张铖和徐闻铮联合设的局,张钺熟知他多疑,嗜血的脾性,徐闻铮精于环环相扣的谋算。
“还有谁的仇,你可得快些,我这口气可撑不了多久。”沈全方只想速速求死。
张钺慢条斯理地抽出匕首,“我不会让你死得太容易。”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薄油纸,轻轻地盖在沈全方的脸上,手法轻柔,眼神却冰冷无比。
油纸覆好后,他取下腰间的水壶,缓缓的在沈全方的脸上倒水。只见沈全方呼吸愈发急促,却因为手臂无法抬起,只能发出绝望的嘶鸣。可他呼吸愈急促,油纸贴合得越紧。
张钺好整以暇地,转动了一下手里的匕首,“这种死法,你熟悉吗?”“有些……我不会用在你身上。“张钺的神色一沉,“因为,我嫌脏。”沈全方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但他无能无力,只能睁大眼睛,五感被死亡放大十倍,他能清晰地感知着自己的性命在流逝,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头猛地歪在了一边。
跳动的火舌将张钺的身影拉长在石壁上,那张脸隐在阴影中,沉默了许久,看不清表情。
许久后,他取下油纸,随手扔在了一旁。
沈全方此时面目狰狞。
张钺想,原来再癫狂的恶鬼,也是怕死的。他抬脚走出牢房,对着守卫说道,“将他的尸首带走,别脏了咱们的地方。”
张钺走出暗牢,忽然重见天光,刺得他眯起眼,神色恍惚了片刻。沈全方死了。
他终于摆脱了这个,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张钺小时候老家闹灾,他随父母南下时走散,为了活命,他跟着一个走南闯北的艺班讨生活。
某次在一大户人家卖艺,被作为贵客的沈全方一眼瞧中,说他的骨架是块料子,便将他买下,送入了天珺卫。
他原以为自己的好日子来了,没曾想,这却是他噩梦的开始。那时候的天珺卫,不过是沈全方手里的一把骰子。高兴了他会找几个天珺卫新人去他房中,陪他听曲品画,饮酒作乐。不开心了也会招几个天珺卫新人进去,不一会儿便能听见他们的惨叫。有时候,惨叫声中还透着几分难辨的嘶咛。某次沈全方得圣上急招,他胡乱地套上官服便急急出门。张钺忍不住好奇,往房里瞧了一眼,他瞬间立在原地,浑身血液凝固,久久无法呼吸。
天珺卫新人,十人能活一人,也许这便是大多数人的结局。某日,沈全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张钺便知,不尽力一搏,他的下场便会如那些人一般,悄无声息地,没有尊严的死去。
于是他总是找机会在众人面前表现,拼了命地立功,终于让圣上注意到他。朝堂上,人人都嫌他爱出风头,说他不知收敛。只有他自己明白,这是他保命的法子。
他只有站在人前,才不至于哪天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后来,他接管天珺卫,明面上他和沈全方亦师亦友,他对沈全方尊敬有加,私下却是暗流涌动。
那时,众人怕遭沈全方报复,都不敢与他来往。唯有刘江死心塌地跟着他。
后来沈全方随便寻了个由头,拿油纸糊了刘江的脸,活活将他折磨至死。天珺卫二人用糙草席卷了沈全方的尸首,麻绳草草捆了几道,然后扛起来,跟在张钺身后。
见张钺站在一处悬崖边,久久沉默。二人不敢出声,只得将沈全方的尸首继续扛在身上。
忽地,听见张钺说道,“就在此处安葬吧。”二人应声,却见此处荒凉,脚下都是坚硬的岩石,根本无法下葬。张钺抬手,指了指崖下。
二人顿悟,利落地将沈全方的尸身朝崖下一抛。张钺想着,运气好的话,还能让崖底的猛兽饱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