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行(二十七)(1 / 1)

清枝 不觉春笙 3334 字 1个月前

第28章岭南行(二十七)

九月,阳光已褪去了盛夏的灼烧,微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带着几分初秋的爽利,又残留着夏末的余热。

空气中浮动着院前那棵老桂树初绽的幽香,才开了零星几点的嫩黄,香气便淡淡的透了出来。

清枝弯腰从木桌下摸出个粗陶罐子,哗啦一声,将里头的玉米粒尽数倾倒在桌上。金黄的玉米粒骨碌碌地滚向周围,清枝赶紧将它们拢到一起,又一颗一颗装回陶罐里。

自打来了这儿,她每日往罐里添一粒玉米。起初罐底空落落的,丢一粒进去,能听见清脆的"哒啦"声。如今黄澄澄的玉米粒已堆了小半罐,再添新粒时,只有闷闷的一声"咚”。清枝垂着眼,一粒一粒地数着,数到最后,足足有一百三十二颗。她眼神微怔,指尖沿着陶罐粗糙的纹路细细瞧了一圈,原来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了。

目光不自觉地又看向窗外,透过那扇半开的木窗,朝村口的山道看去。山道上空荡荡的,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清枝刚要收回目光时,余光里,有个人影从窗前一晃而过。她扬声道,“缸里还镇着个甜瓜,特意给你们留的。”

说完她将罐子仔细地收进桌下,径直朝檐下的水缸走去。清枝忽地脚步一顿。

不对。

刘大牛今日安静得反常,若是往常,听见“甜瓜”二字,怕是连鞋都来不及极拉,光着脚就要蹿到缸边来。

她转身折了回去,抬手掀起半旧的蓝布门帘,却见刘大牛和衣而卧,只留个背影对着房门,连呼吸声都压得极轻。

清枝放轻了脚步,慢慢挪到床边,声音压得低低的,“这就睡下了?”“嗯。”

刘大牛闷闷地应了一声,被褥下的肩膀往里缩了缩,活像只团起来的刺猬。“可是身上不爽利?”

清枝说着便要伸手去探他的额温。

刘大牛突然将脑袋往被褥里一埋,声音闷得发颤,“我没事,只是困狠了。”

清枝收回手,心里纳罕。这两只平日里能从鸡鸣蹦到月上梢头的皮猴儿,现在日头才刚偏西,竟嚷起乏来了?

“那你歇着罢,我不扰你了。”

清枝轻手轻脚退至门前,反手一带,门扇“咔嗒"一声合拢。刘大牛瞬间一个打挺坐起身来,他双手死死捂着脸,从指缝里漏出了几声抽气声,疼得纰牙咧嘴。

“你掏马蜂窝了?”

刘大牛这才惊觉,门扇虽合,清枝却仍在房中。她静静的立在门边的阴影处,眸色沉沉地瞧着他。

他别过脸去,直挺挺地又倒回了床上,绷着嗓子一本正经道,“没有,那是小孩才闹的玩意儿。”

清枝冷笑一声,半点情面都不留:“刘大牛,你也不拿个镜子照照,你这脸肿得猪尿泡似的,还嘴硬?”

这时,她忽地惊觉,屋里只回来了一个,暗道不好,转身开门,提起裙子一路小跑着出了院门。

果然,在闯祸这件事上,刘二妞一定比刘大牛更胜一筹。只见刘二妞站在河塘边,手里拿着一条软塌塌的什物,正往隔壁王家的臭蛋身上招呼。

臭蛋嘴里骂骂咧咧,脚下却不住地倒退,一个不留神,又被二妞抢上前去,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抽。

这番场景,清枝已经见怪不怪,而且连带着,她如今的性子也变得活泛了止匕

此处她双臂交叠在胸前,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手肘,目光跟随那根飞舞的什物移动着。

清枝来这儿一个月后,两个小崽子便绷不住乖觉,渐渐现了原形。尤其是二妞,活脱脱就是村里的小霸王,连村口的鹅见了都要绕道走。这话可半点不掺假。

她亲眼瞧见那大鹅刚支棱起翅膀,朝着二妞一个猛冲,二妞眼疾手快,一把钳住鹅颈,抡臂甩了出去。

那白影扑棱棱划过半空,竟飞过一片菜畦,“噗”地一声陷进晒场边的草垛里。

就在那鹅影划空而过的刹那,清枝心头突地一跳,她想,二妞这丫头绝不是个寻常人物。

刘大牛不知何时也踱到了门边,与清枝并肩立着,两人一起朝二妞看去。大牛眯着肿成细线的眼睛,嘴唇胀得发亮,语气里透着对二妞的担忧,“我妹以后还能嫁出去吗?”

清枝神色无波,语气平和,“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忧虑这种问题。”刘大牛又问道,“要不要过去看看?万一出了什么事,大爷回来,我们会挨揍的。”

清枝的目光仍紧紧地锁在二妞身上,她淡定地答道,“不用,小孩家的玩闹………

话还未说完,她人已经飞过去了。

只见二妞抡臂一甩,那什物便缠上了臭蛋的脖颈,借着惯势还绕了三匝。臭蛋被吓得哇哇大哭,两只手胡乱地扒拉着脖子上的物件,偏又不敢真去解开,只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可他退一分,脖子便被勒紧一分,使得小脸都涨红了。

离近了清枝才瞧真切,二妞那小手里竞攥着一条碧森森的长虫,鳞片在日头下还泛着幽青的冷光。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蛇也不知是死是活……

最后,清枝拎着二妞的后衣领往回走,活像提着一只扑腾不休的小猫崽子。二妞倒也不恼,兀自甩着那条软塌塌的长虫,蛇尾在空中画着圈儿。“清枝姐,晚上炖蛇汤喝?”

清枝看着已经断了气的青蛇,轻轻叹了口气。随即默默挽起袖子,操起旁边的草绳将蛇头固定,用剪刀在蛇腹处剪开一道口子,挤出内脏,又切断血管放血。

二妞见今晚蛇汤有了着落,一溜烟儿又跑出了门。清枝赶紧追了上去,“莫再生事!”

二妞头也不回,眨眼便没了影子,只听见院外传来一句,“我从不生事!”没曾想,太阳落山时,踏进院门的二妞颧骨上赫然多了块瘀紫。清枝赶紧放下手里的木铲,凑近她的脸,仔细地瞧着,“谁下手这么没轻没重的?”

她眉头一拧,声音顿时沉了下来:“走,去讨个说法。小孩子家打闹,竟也下这等狠手?”

说着就要带着二妞出门。

大爷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啜了口茶,“不用去找,会主动上门的。”清枝转念一想,能主动上门赔不是的,总归是懂礼数的人家,便也暂时按下了火气,只拧了块冷帕子敷在二妞的伤处。果不其然,天色刚擦黑,外头便传来“咂咽"的砸门声。清枝眉梢微挑,心中暗想,还真叫大爷说中了,这是赔罪的人上门了。她拉开院门的一瞬间,便直直愣在原地。

门口站着一位年轻妇人,身后躲着一个和大牛身量差不多的男孩。“我找二妞!”

那年轻妇人胸口剧烈起伏,话音里像掺了火星子。清枝侧身让出半步,指尖轻轻扣住门板,“要不…先进来说。”那妇人攥着儿子手腕大步流星往里走,少年虽被扯得踉跄,脖子却仍梗着,活像只斗败后不服气的小公鸡。清枝则默不作声地,落后两步跟着。清枝心底的那一团怒火早在瞧见男孩脸上的伤时,被浇了个干净。“刘老爷子,你可得好好管管你家二丫头,你瞧瞧,把我们春阳的脸,挠成什么样了?”

“这要是留了疤,以后我们家春阳怎么找媳妇?”大爷撑着膝盖慢悠悠起身,笑纹里都漾着和气,“春阳娘,坐着说。“他朝大牛使了个眼色,大牛忙捧了碗新沏的花茶递过去,“春阳娘,喝茶。”随即,大爷将二妞喊到身前,“给春阳哥道歉。”二妞倒是爽利,冲着春阳脆生生嚷了句,“春阳哥,对不住!”恰此时,厨房飘来阵阵鲜香,勾得人鼻尖微动。清枝嗅了嗅,赶忙转身往灶间走去。

汤好了。

她进了厨房,打开锅盖,在汤里加了一些枸杞子,又炖了片刻,才将汤倒进碗里,小心地端上桌,随即她又炒了一个素藕片和酱烧茄子,大牛和二妞一人一盘端了出去。

清枝见春阳母子还未离开,犹豫着问出一句,“要不,在这里凑合一顿?”果然,春阳眼睛倏地亮了起来,春阳娘紧蹙的眉头也松动了三分。大牛又去厨房里拿出两副碗筷,几人一起上桌吃饭。几人刚围桌坐下,二妞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从旁边的木柜中拿出个小陶罐,往每人碗里搁了点香辣酱,连春阳娘的碗里都没落下。

清枝给大家各盛了一碗蛇汤,“大家尝尝鲜。”春阳捧起碗猛灌了一大口,热汤烫得他直吐舌头,却还扭头对着娘亲嚷道,“娘!这汤比您炖的鲜十倍!”

话音未落就被他娘用筷头敲了记脑门,疼得春阳眦牙咧嘴。饭后,几个小孩利落地收拾了残局,又钻进厨房洗碗。待收拾妥当后,春阳娘领着春阳出了门。

清枝送到门口,轻声道,“慢走啊。”

她目送着那对母子身影渐远,正欲转身时,忽闻一声轻唤,“清枝。”清枝浑身一僵,竟不敢回头。

怕是自己生了幻念,怕这一转身,连那声虚幻的呼唤都要破碎掉。可她终是没忍住,颈子一寸寸转过去,连呼吸都屏住了。只见不远处的山道上站着两个人影。

天色黑,瞧不真切。

她忽地眼眶一热,水雾逐渐漫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想,就算是幻觉,她也想靠得再近一些…再顾不得其他,她朝着那个日思夜想的影子奔去,忍不住双臂一张,狠狠将那个身影抱住。

是真的!

这个身体是实心的!

她家小侯爷,来接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