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行(三十一)(1 / 1)

清枝 不觉春笙 4352 字 1个月前

第32章岭南行(三十一)

清枝觉着,小侯爷似乎急着赶往岭南,一路上行程排得极紧,她们这段时日,几乎日日都在船上颠簸。

船行十二日,终于抵达了赣州城。

清枝刚踏上岸时,仍觉着脚下发虚,仿佛地还在摇晃。阿黄登船时还兴致勃勃地,追着江鸟在甲板上撒欢,可到了第三日,它便蔫在舱里,再不肯动弹了。不过清枝到底是年纪小,没一会儿就缓过劲儿来。这赣州城里汉人,畲民和客家人混居,连街边叫卖的吃食都透着新鲜,与她从前见过的地界大不相同。

街上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商人,酒楼茶肆林立,中原客商与本地人摩肩接踵,巷弄里官话土语交叠在一起,忽高忽低。

路过书院院墙外时,能听见朗朗读书声。擦肩而过的乡下畲族姑娘,穿着花袄子正在赶集,背篓里彩布堆得沉甸甸的。清枝被沿街各种从未见过的吃食和小玩意勾住了心思。张钺催促了两声,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彩绘泥人,小跑着追了上去。这次客栈选在了巷尾。

这家客栈虽有些冷清,但好在雅致干净。

清枝推开窗户,一股湿冷刺骨的风便入了窗,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她忙不迭合上窗扇,将刚置办的一件交领羊裘挂在架子上,用软布条轻轻拍打,这是前几日客船停靠吉州时,她见天气骤冷,匆匆在城里买的。忽地,外面开始下起雨来。

雨打窗棂的细响声中,清枝忽地记起小侯爷今日偶然说起,赣州城里有一种特色小吃,名叫酿豆腐。

待收拾好羊裘后,见天色尚早,她便撑了把油纸伞出门,穿过两条湿漉漉的巷子,总算寻到了那传说中的酿豆腐。

她在店家旁边瞧着,见店家将鲜豆腐中间挖空,加入猪肉糜,鱼茸和香菇末,煎至金黄后再放入汤中煨煮,收汁后撒上葱花。清枝轻轻咬破豆腐一角,滚烫的汤汁便涌了出来。那豆腐裹着肉馅的鲜香,在唇舌间久久不散。

清枝又要了两份,看店家麻利地用晒干的荷叶包好。她拎着热腾腾的荷叶包往回走,香气止不住地从叶缝里钻出来。雨下得愈发绵密,不一会儿就打湿了整条巷子。清枝踩着青石板上模糊的倒影,慢慢走着。巷子冷清,只有她一人。回到客栈,清枝轻轻叩了下徐闻铮的房门,见无人应声,她推门一看,屋内空空如也,床褥平整,桌上的茶水都未曾动过,倒像是间没人住过的空房。放下尚有余温的酿豆腐,清枝转身又去了隔壁,见张钺也一同消失了。窗外的雨点子忽然大了些,打得瓦檐噼啪作响。清枝强压下心头那丝不安,心里暗忖,他们定是临时有急务出门,总不会平白消失的。

此时,徐闻铮和张钺正策马奔驰在雨幕中。张钺自获得天枢卫最高机密权限后,便有了调阅全部密档之权。密档里刚收到一份绝密情报,上面提到赣州城东南十五里处,暗藏私铸铜钱之所。此事干系重大,圣上特谕张钺密查此案。

此外,张钺一直在偷偷追查何乾的下落。没想到这次翻看密报时,他竞发现了一丝线索。

刚才临行前,张钺敲了敲清枝的门,见无人应声,他料想清枝一定是连日奔波,疲累不堪,早早睡下了。

他转身折回房中,与徐闻铮密密商议片刻,决意二人一同前去查探,左右往返一趟不过两个时辰。

细雨霏霏,徐闻铮和张钺疾驰于山道之中,不到一个时辰便抵达了峒山。远处宝华寺的钟声沉沉传来,着急赶着回城的商贩脚步匆匆,不时从二人马侧擦身而过。溪畔几个畲族妇人正冒雨筛洗铁砂,竹筛起落间,水花混着雨点四溅。

二人翻身下马,往山林深处行去,见路上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荒草能没过膝盖,四周全无半点人迹。

徐闻铮心下暗忖,赣州的铜矿当属瑞金最近,距城约九十里。若走陆路押运矿料,少说也要三日脚程才能到此地。

这私铸钱币的勾当,为何要放在此处?

张钺环视四周,见无甚异样,便向徐闻铮道,“咱们回去吧。”徐闻铮略一颔首,二人翻身上马,匆匆拨转马头,朝着来时的山径疾驰而去。

行至山口,忽见一队商旅冒雨疾行,正往深山里去。徐闻铮并未停步,只轻轻一瞟,由于心里记挂着清枝,于是他扬鞭催马,转眼便消失在绵密的雨帘之中。

清枝始终留意着隔壁厢房的声响,眼见外头的天暗了,却不见他们归来。阿黄窝在清枝脚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自己的脚丫。突然,隔壁张钺的房门传来开合的声响,清枝心喜地开门就往隔壁去了。“大哥,你回来了?”

她瞧见张钺房里有个人影一晃而过,鬼鬼祟祟地隐在了帘子后面。虽看不清容貌,但她直觉,此人不是小侯爷,也不是张大哥。清枝忙往后推,还没来得及转身,有人便从身后用汗巾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喊不住声,手脚挣扎了两下,腿脚开始发软,随即没了意识。徐闻铮与张钺正策马疾行,忽见一辆青篷马车自旁边呼啸而过。那车厢帷幔低垂,封得密不透风。

徐闻铮蓦地勒紧缰绳,盯着远去的车影,心头无端掠过一丝异样。他目送那马车消失在雨幕之中,强行按下心头的疑虑,猛地一甩马鞭,踏着渐浓的夜色向赣州城疾驰而去。

不过片刻功夫,赣州城高耸的城门已近在眼前。张钺先一步到了客栈。

徐闻铮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刚到二楼拐角,就撞见张钺从清枝房里疾步而出,脸色煞白,沉声说道,“清枝不见了。”徐闻铮面色瞬间冷厉,眸底似淬了冰一般,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将缰绳一扔,径直上了楼。只见清枝的房门敞着,里面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烧起两簇炙火,转身又进了自己房间,一切似乎也如平常一般,桌上还放着荷叶打包好的酿豆腐。张钺抬眼望去,见徐闻铮面色煞白,仿佛下一刻这张脸就要崩裂一般。他心头一凛,于是出声安抚道,“可能只是出门散心了。”徐闻铮默然,转身下楼,面色平静地坐到店家面前。店家笑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徐闻铮神色又恢复了往常,语气淡然,“二楼尽头住的那位姑娘,说是今日要被城西的姑母接去小住,此刻人可已经离店了?”店家点头,“方才就见一位穿戴体面的娘子,亲亲热热挽着姑娘出门去了。”

徐闻铮低头,笑意瞬间凝固在嘴角,问道,“她人在哪里?”店家脸色微沉,赶紧摇头,“这我如何得知?那位娘子临走时也没跟我说她住哪儿啊。”

徐闻铮猛然往前一倾,虎口狠狠扣住店家脖颈,面上狠戾之色乍现,如地府恶吏自地狱爬出来一般,“别让我再问一遍。”见店家仍要挣扎,徐闻铮指节逐渐收紧,眼神里狠厉尽显。张钺在四周探查了一圈,匆匆折返回来,见徐闻铮整个人仿若被抽去了魂魄。

他双颊青筋暴起,脖颈间凸起的血管如扭曲的蚯蚓,牙关紧咬到下颌发颤,眼底通红如灼烧的炭火,那失控的神情下,似有熊熊怒火随时要将一切吞喷张钺出声,“后院有马车压过的凌乱的辙痕,地上还有血迹,看样子上车前有过一番搏斗。”

徐闻铮闻言眼神骤冷,手掌猛地再度收紧,瞧着下一瞬便要拧断店家的脖子。

店家眼底尽是惊恐,喉咙里发出“咳咳"的闷响,白眼直往上翻。张钺见此情形,伸手费了好大劲才把徐闻铮的手指掰开。店家脖子上的红痕都发了紫,整个人彻底瘫软在地,像是只剩半口气吊着,压根再问不出一句话来。

张钺一把将躲在角落里的店小二拎了出来,直接按在墙上,冷声道,“你说。”

店小二慌忙朝外头指了指,“往这个方向行十里便能到,城郊的城隍庙。”他说完后吓得双腿直打颤,接着又哆嗦着继续说道,“那帮人狠辣,若是不应,会把我们也一并抓……”

张钺松开手,店小二吓得腿肚子直发软,直接滑坐在地上,起不了身。张钺刚跨出门,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转头一看,只见徐闻铮已经策马狂奔而去。

张钺急忙拔腿上马,追了上去。

两人几乎同时下马,徐闻铮脚刚落地就急匆匆往庙里奔去,可进了庙才发现,里头早已空无一人。

张钺瞥见徐闻铮的脸,哪儿还有原来半点清冷的模样。他的眉头死死拧成了疙瘩,眼底布满血丝,瞳仁里跳动着心急如焚,又极为不安的神色,嘴唇抿得极紧,整个人透着一股濒临失控的紧绷感。张钺蹲下来探了探火堆,隐约还能感受到一点余温,于是对着徐闻铮说道,“还没走远。”

清枝缓缓转醒,只觉双手被绳子勒得生疼,她整个人被困在马车里,双眼蒙着黑布,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马车疾驰,剧烈的颠簸让她在车厢里左右摇晃,身子不断撞在车壁上,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心里满是慌乱与不安。她听见外面的人正在聊天。

“你咋绑了个姑娘?”

“放迷药时正巧撞上这丫头,不带回去还能扔路边不成?……管她呢,反正这次没凑够人数,拿她凑合交差。”

“交差?瞧她这弱不禁风的样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总比空着手强,这次上头催得紧。”

“等这笔买卖办了,咱哥俩就金盆洗手吧,不然有命赚钱没命花。”“想想今天真是晦气,人数没凑齐不说,还被条大黄狗咬得见了血。”清枝咬牙忍着颠簸,一点点蹭着身子往马车壁靠去,好不容易用后背抵住木板,才算勉强稳住晃得发晕的身子。

也不知走了多久,等马车停下时,她被拖着往前走,鼻尖索绕着浓重的潮湿气息,像是腐木混着霉味,直往鼻腔里钻。黑布被人拿去,她眯了眯眼,仿佛自己失去了视觉一般,不能视物。缓了一会儿,她才瞧见,自己似乎正在一处洞穴之中。旁边还有好些和她一般被绑来的人,大家神色惊恐,都闭口不言。清枝打量四周,昏暗的火把忽明忽暗,光影晃动间,她勉强看清共有五个看守正来回踱步,洞穴里大概蹲着二十多号人。她悄无声息地缩了缩身子,慢慢往人群里钻,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眼。没过多久,洞口传来脚步声,只见几个人影和看守低声交谈了几句,看守们便陆续出了洞口,合力搬进来好几个沉甸甸的箱子。又过了会儿,有人开始分发馒头。轮到清枝时,她目光猛地一滞,递馒头的人竟是何捕头。

何捕头眼皮都没抬,面无表情地将馒头塞进她手里,仿佛眼前只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转手又向旁边的人递去馒头。清枝捏着馒头指尖发紧,心里暗想,难道是自己认错了?夜雨浙淅沥沥下个不停,张钺立在廊下审讯嫌犯,徐闻铮坐在隔壁房里静听。

原本张钺是暗中查案,可清枝突然遭人掳走,他不得不亮明官差身份,试图从嫌犯口中抢出些时间来。

这一审果然问出了线索,掳走清枝的是一伙山匪。但嫌犯只说将人丢在城隍庙的暗道里自会有人来接应,其余内情一概不知。张钺心心里暗忖,如今事情闹得这般大,那帮人暂时不会再轻举妄动了。这条线索眼看着又断了。张钺不得不将视线放回私铸铜币的案子上。徐闻铮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脑海中开始一页页翻着这段时间观察到的所有细节。

突然,峒山遇见的那支商队不停地在他脑子里闪现,徐闻铮猛然意识到其中的蹊跷。

那支商队货仅两车,却配了六驾马车,这不合常理的安排,此刻想来处处透着古怪。

徐闻铮已两天两夜没合眼,此刻却强提着精神,一个利落翻身上马,直奔峒山方向而去。

张钺见状,二话不说也跃上马背,扬鞭紧追其后。眼看就要到峒山脚下,半山腰的山洞突然轰然炸响。滚滚黑烟,冲天而起,山石崩裂,簌簌滚落。张钺胸口猛得一惊,难道清枝就在那上面?徐闻铮此时脸上血色尽褪,连唇色都泛着青灰。他身形晃了晃,像是被人抽了筋骨般,直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