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岭南行(三十二)
那声炸响传来,徐闻铮浑身一震,心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撑不住,断了。
他整个人从马上栽了下来,头重重地磕进泥水里,泥浆溅了他满脸,可他却感觉不到疼。
就像他刚从诏狱中走出来时那样,四肢是木的,血是冷的,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仿佛都隔着一层薄纱,看什么都不真切。此时,他的身体仿佛彻底没了知觉一般,连雨砸在身上的触感他都感觉不到了。
他不停地问自己,为何要将清枝独自留在客栈里,心里每问一遍,这问题便如毒蛇般,啃咬他一遍。
他的脑海里又闪现他入城时,那辆裹着帷幔,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那时候,清枝会不会就在那车里?
徐闻铮猛地仰头,脖颈后折,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明明没了知觉,可喉咙里却像堵着什么似的,连呼吸都困难。
半山腰的碎石依旧向下滚落,黑烟逐渐散去,露出那个被乱石彻底掩埋的洞囗。
张钺一见这情形,立即从怀中掏出一支红漆竹筒,火折子往引线上一凑,引燃后抬手朝天上打去。
然后翻身跃下马背,一把架起徐闻铮,“人手马上就到,你撑住了。”张钺又望了一眼洞口那堆塌陷的乱石,声音压低了几分,“清枝也许……不在那上面。”
张钺这话才刚说出口,眼角就泛了红。这话说得极轻,倒不知是在宽慰徐闻铮,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他猛地低头,狠狠吸了两口气,再开口时嗓音有些发哑,“兴许只是洞口塌了,里头还结实着呢。”
徐闻铮恍若未闻,推开他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坍塌的洞口而去。张钺往前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他胳膊,“别过去!这才刚塌完,随时可能再塌一次!”
徐闻铮不管不顾地,像是魔怔了一般,拖着身子仍要往前。“徐闻铮,你不要命了?“张钺猛地上前两步,伸手扯住他的后襟,颤着声音吼道,“若是她不在了,你去了又能如何?”徐闻铮闻言,忽地站定身子,那挨了两鞭倒钩鞭都不曾弯过的脊背,此刻竞一寸寸塌了下去。
他轻声说,“若是她不在了,我便去陪她。”张钺手指一颤,终是松开了力道。
眼前的徐闻铮,明明该是鲜衣怒马的年纪,此刻却像棵被雪压弯的青竹一般。
这个独自背负起整个徐家,硬生生用他还略有些单薄的肩膀扛起重担的少年,似乎只有此时才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清枝眼神渐渐涣散,抬手一抹,满掌都是温热的血,她这才发觉自己额头上鲜血淋漓。
今日是她被绑来的第三日,连日来强撑着不敢闭眼,如今终于熬到了极限,眼皮沉得像是坠了块铁一般,止不住地朝下耷拉着。忽地,她觉察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一回头,发现何捕头正蹲在她身后,朝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清枝赶紧抿住嘴唇,狠狠点头。
何捕头又朝她使了个眼色,随即转过身去,右手放在身侧,手指轻轻一勾,清枝立刻会意,猫着身子,跟在何捕头身后,慢慢脱离了人群。今日明显与前两日不同。
那几个看守看起来神色惶惶的,时不时就要躲在洞口一侧,小心翼翼地朝外头张望许久。
何捕头带着清枝往山洞深处摸去。
里头的岩壁渐渐收窄,一个拐角,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窄洞。洞口旁还歪着个熟悉的木桶。
清枝认得,这个木桶正是这几日给他们送饭食的那个。何捕头靠近洞口,往山下瞧了一眼,然后利落地用麻绳将木桶套上,还打了个结实的绳结。
清枝想着,这洞口想必就是山下往上面吊送东西的通道。之前定是有人将木桶挂在钩索上,将吃食从这处窄洞慢慢吊上来的。她记得自己被蒙着黑布带上来时,走的路并不算艰难,所以肯定不是从这儿上来的。
这说明山洞还藏着别的通道。
何捕头一把掀开木桶盖子,桶里还残留着饭菜的气味。他朝清枝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这个时辰下面没人,你下去之后,赶紧逃。”清枝撑着木桶边缘,一下子跳进了桶里,然后小声问道,“那你呢?”“我后面自会寻个机会出去。”
何捕头手上使了暗劲,一把将清枝按进桶中。清枝膝盖抵着胸口,整个人蜷作一团。
何捕头又轻声提醒道,“不管听见什么,你都别出声。”清枝点头,又将身子缩了缩,下巴几乎埋进了膝盖里,整个人紧紧团在了一起。
何捕头利落地合上桶盖,然后将木桶上的绳结勾住,猛地用力,将木桶整个推了出去。
清枝蜷在木桶里,能感觉到身子随着木桶一顿一顿地往下坠。下落的速度倒不算快,可每一下颠簸都让她心口发紧。她不知道桶外是哪儿?也不知道待会儿掀开盖子会看见什么?这地方对她来讲,全然陌生,连该往哪头逃跑都不知道。
还未等她深想,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炸响!
木桶忽地剧烈摇晃起来,呕当咂当地撞着山壁。清枝整个人被甩到桶壁上,肩膀狠狠磕了一下。还没等她缓过劲儿来,桶身又猛地一撞,瞬间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跟着被翻了过来。木桶突然急速下坠,清枝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桶身重重砸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清枝整个人被甩出桶外,后背结结实实拍在地上,疼得她眼前一黑。清枝眼前开始金星乱冒,耳边尽是碎石砸落的噼啪声。突然"咚"的一下,一小块石子先砸在碎木板上,又弹起来砸中她的额头。温热的血立刻顺着额头淌了下来,视线顿时糊成一片。她用胳膊肘撑着地,一点一点地,奋力朝山体外围挪动。渐渐地,她觉得眼前像是蒙了层越来越厚的红雾,连近在咫尺的碎石都开始辨不清轮廓。清枝不知道自己究竞挪动了多远,她感觉到手臂开始微微发颤,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似的狠狠栽了下去。
她最后只能艰难地抬起眼皮,瞧见山脊的那头,翻涌出的一股浓浓的黑烟。清枝心心里忽地涌出一个念头,她可能要死在这里了。昏迷前的最后一眼,她似乎瞧见了阿黄。
阿黄……
怎么是阿黄呢?
她心里明明想着的是小侯爷。
张钺眼尖,最先瞥见山道拐角窜出的那个黄影子。他定眼一瞧,是阿黄。
只见它毛发湿透,耳朵和腿上还有两处伤口。张钺一看便知,那是被利器所伤。
他刚要上前,阿黄却一反常态,瞅见他时非但没扑过来摇尾巴,反而扭头就往深山里头蹿了几步。
此时天刚放晴,山洞爆炸时产生的黑烟,此时也几乎散尽了。阿黄见张钺迈步过来,它便继续往林子里窜去,跑几步就回头瞅一眼,像是怕他跟丢了似的。
张钺心头突地一跳,阿黄莫不是在给自己带路?难不成它晓得清枝的下落?这个念头一起,他顿时脚下生风,越跟越快。阿黄像是通了人性一般,见他提速,立刻撒开了腿在林间飞窜,黄色影子在树缝里时隐时现,似一道金色闪电,只留下掠影。果然,穿过一片密林,地上突然多了好些杂乱的脚印。张钺扒开一丛灌木,竞露出了一条隐蔽的土道,道上还留着新鲜的车辙印子。张钺一眼就看见清枝倒在地上,额头的伤还在汩汩往外冒血。他心头猛地一紧,冲上去抄起人就跑。
清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只觉得天昏地暗。此时人是醒来了,但眼睛却睁不开,四肢也无法动弹,头上被裹了厚厚的纱布,额头的伤口依旧在疼。
“山洞里,除了清枝,无一人活口。”
张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清枝的心猛地一紧,那何大叔……
“昨夜梳理了线索,这三个月来,在赣州城消失的外地人,足足上百,这还是报了官的。”
“看来这私铸铜钱的摊子可不小啊。”
徐闻铮此时才出声,语气里满是疲惫,“若没有京中的大人物在背后撑着,地方官不装聋作哑,这事便办不成。”张钺似乎也赞同这种说法,并未出声反驳,他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那日突审,许是上头的人得了风声,为防止牵连,索性将他们全数灭了口,连人带证据都封在那山洞里。”
“另外,传给天枢卫的密报,确实出自何乾之手,这与我先前推断的分毫不差。不过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还待查证。”见徐闻铮沉默不语,张钺又压低声音说道,“我查到何乾的独女三年前突发恶疾,这趟押解的差事他本可以不接,可他闺女等着抓药的银子,这才硬着头皮走了这遭。”
“我已派人将他的尸身装殓妥当,明日便安排人手送往京都。”“何乾的女儿和清枝一般大,也许是不忍心她被抓去矿场做苦力,才给她谋划了逃走这一出。”
张钺的话里带着些许涩意,“何乾那份,记我头上,我会妥善安置他的家人。”
清枝默默听着,眼泪不住地从眼角滑落。
这两日,徐闻铮一直守在清枝的屋子里。
入了夜,他端来一盆清水,小心地给清枝净手,忽地感觉到清枝的食指微微动了一下。
他猛然抬头,只见清枝正望向自己,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徐闻铮眼下青黑一片,眼神里满是疲惫。她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自己的每一根手指,仿佛那不是普通的手指,而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只是他手上的动作既笨拙又生硬。
清枝心里明明难过得要命,却突然有点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