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岭南行(三十三)
连日的阴雨总算歇了。
今晨,朝阳懒懒地爬了上来,洒下了些许暖意。连风也轻和了许多。徐闻铮正闲适地翻看着一本杂文,忽听得院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抬眼向窗外望去,只见清枝叉着腰站在柴堆旁,对着缩在缝隙里的阿黄道,“阿黄,你这腿毛今日必须剪。”
徐闻铮这两日常听清枝念叨,说阿黄右腿被匪徒划了道深口子,日日上药总不见好。
阿黄偏生爱在泥地里打滚,这几日阴雨不断,它每回溜出去,总要沾得满身湿漉漉地才回来。
刚敷上的药膏,转眼就被它蹭得干干净净。清枝急得没法子,说要剪了那处的腿毛,好好给它包扎起来,这伤口才能愈合。
没曾想她今日当真动了手,可阿黄却是个不省心的,缩在柴堆缝里死活不肯就范。
清枝在柴堆旁立了半响,眼看着朝阳渐渐爬上她的肩头,将浅浅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此刻阿黄缩在柴堆缝隙里,任凭清枝好言相哄还是厉声威吓,就是铁了心地,不肯露头。
清枝见逮不着它,索性往石凳上一坐,抄起篮子里的冬笋剥了起来。她的手指翻飞间,褐黄的笋衣便层层剥落,没多久,地上便积了薄薄的一层。将那剥净的笋肉往木盘上一放,白生生的笋肉并排放着,滑嫩嫩的,还沁着些湿气。
阿黄在柴堆缝里蜷得久了,到底是耐不住,开始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见清枝只顾着低头料理那些冬笋,它便悄悄将脑袋往外头挪了半寸。清枝余光瞥见,手中动作未停,只轻叹道,“罢了,既然你不情愿,不剪也罢。”
阿黄这才踱着步子晃了过来,挨着清枝的布鞋,蜷缩着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自己的前爪。
正当它舔到兴头上,忽然觉着后颈的皮一紧,四爪还没扑腾两下,整只狗已经被清枝拎了起来。
清枝抄起早备好的剪刀,咔嚓几下便把它右腿伤口一圈的毛剪了个干净,又拿出备好的药膏往它伤口一抹,顺手扯过纱布将它的狗腿缠了两圈,利落地打了个结。
“好了。”
清枝把阿黄往地上一搁,起身走了两步,伸手抄起一把笤帚,三两下将散落的狗毛,笋衣扫作一堆,又就着檐下木盆里的清水净了手,掏出棉布帕子擦了擦,再次坐下,继续剥起笋来。
阿黄耷拉着脑袋窝在墙角,连尾巴都蜷缩着,浑身上下都透着委屈,不再出门撒欢,也不跟清枝亲近。
徐闻铮看着,轻轻摇了摇头。
这世上又多了个被清枝骗过去的。
此时日头爬高了些,外头传来卖货郎沿街的叫卖声。隔壁炸糕坊也开了门,听见“滋啦"一声,糯米糕子放进油锅里炸的声音。不一会儿,油糕的香味便越过墙头飘了进来。清枝抬头看向徐闻铮,“今日我们吃炸酥笋如何?”徐闻铮唇畔的笑意未敛,只颔首道了声,“好。”清枝笑得眉眼弯弯,起身进了厨房。她将剥好壳的冬笋切成薄片,放在盘中。然后在木碗里加入三勺面粉,两勺水,一小撮盐,还加了几滴姜汁去腥,再用筷子调成糊状。
将柴火引燃放入灶膛,然后从罐子里挖了一大勺猪油放进锅中,待油锅烧热,将冬笋片裹好糊糊放入锅子,瞧着冬笋炸至微黄捞了出来。待油温升高,锅里有青烟透出,再将冬笋复炸片刻,直至金黄才捞出来,小心摆入盘中,然后在上面捻了一些盐和花椒沫,瞬间麻香四溢。清枝将炸好的冬笋放在桌子上,朝着徐闻铮喊道,“出来尝尝?趁热才好吃。”
徐闻铮搁下那卷杂书,起身朝清枝走去。
新炸的酥笋金黄透亮,还滋滋冒着香气,他接过清枝递过来的竹筷,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炸酥笋外酥里嫩,脆壳咬下去咔嚓作响,内里鲜嫩,带着冬笋淡淡的清甜。
清枝坐下来,托腮瞧着,心下感叹,小侯爷吃东西一向好看又得体。虽然她从未亲耳听小侯爷说过,可日子久了,也瞧出一些端倪,小侯爷他不爱吃甜食。
有时她心血来潮做些小点心,若咸口和甜口的放在一起,小侯爷都只尝咸口的。
所以,清枝后来就很少做甜口的吃食了。
她闭目舒展,张开双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脖颈轻轻转动了下,筋骨发出细微的脆响。
这片刻的闲适让她忽然觉得,若能在此长住倒也不错。可前日她听见小侯爷与张大哥在院子里商议,说是初五便要启程。明日便是初五了。
提起张大哥,自前日离开后,竞再未见过他的身影。清枝心想,许是他手头有什么要紧事绊住了脚,所以连着两日都不曾踏入过这里。说话这座宅院还是张大哥安排的。
清枝不由得感慨了一番,没想到京都一个小小的捕头,放在这里竟有这么大的面子,能给安排这么好的宅子。
徐闻铮用过几片炸酥笋,取了一张素帕擦了擦嘴角,抬眼却见清枝的眸底还凝着一丝愁绪,久久不散。
他能察觉到,清枝虽面上和往常一般会和他说笑,可那笑意却不及眼底。自峒山那桩事后,她举手投足间便添了几分谨慎,像是枝头被弹弓打过的雀儿,很难再全然舒展了。
徐闻铮知道清枝自从出了侯府,一直将自己活成个局外人。仿佛这路上的一切,都是别人的人生,而她只是一个过客。除了他,旁的东西她都不甚在意。而今她终于渐渐明白,这世道若是一方戏台,那每个人都是戏子,连她也不例夕徐闻铮暗自叹息,这一番变故,不知要在清枝心口刻下多深的印痕。临睡前,清枝又清点了下自己的包袱,将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数了数确认没有什么遗落,又一件一件放回去。
翌日一早,她便早早收拾好了。
贴身包袱往身上一背,看着车夫将两个箱子搬上马车。徐闻铮利落地跃上横木,回身朝她伸出了手。清枝将手搭上那温热的掌心上,只觉身子一轻,人已经被拉上了马车。马车的轮子吱呀作响,行到了城门口,清枝捞开布帘往外一瞧,见张钺正在城门口等着他们。还没等清枝和他打招呼,张钺便手掌撑着横杆一跃,钻进了马车里。
清枝赶紧坐到徐闻铮那头,给张钺腾出地方。徐闻铮问,“可都料理干净了?”
张钺唇角一扬,眼底掠过几分自在,“有人善后。”说完他一眼瞅见阿黄的花棉衣,嘴角划过一丝嘲笑,阿黄敏锐察觉到,将头埋得更低了。
清枝怕阿黄剪了腿毛冷,专门给它做了一件衣裳,如今四肢都套着呢。张钺连着几日没休息,如今刚把案子理顺,往京都报了,至于还要不要深挖,全凭圣意定夺。他如今总算卸了肩头千斤担,往后一仰,靠在车壁上,闭着眼养神。
清枝见他困极,从箱子里抽出那件羊裘,叠成方方正正的枕头,轻轻垫在他后脑与车壁之间。
那羊裘上还残留着日头晒过的暖香,虽没有京都贵女们身上的气味香郁,但张钺闻着,格外踏实。
出了城,马车便开始颠簸起来,清枝随着马车摇晃,没多久她也开始泛起困来。昨夜一想到今日出发,又一宿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正恍惚间,马车突然碾过碎石,整个车厢剧烈一颤。徐闻铮余光瞥见清枝整个人往前栽去,他手臂倏地一揽,稳稳将人箍在怀里,手里传来温软的触感。
徐闻铮托着她的后脑,缓缓将人安置在自己腿上,如同半年前在王娘子家那夜一般。
可这回,心尖上无端掠过一丝陌生的悸动。不是因着清枝的触碰,倒是自己心底自然而然漫上来的异样。他垂眸细看,怀中的人早褪去了初见时的瘦黄模样,头发也不似原来那般干枯发黄,如今瞧着倒也顺滑,在日头下能泛起些健康的光晕。鼻子小巧,嘴唇微微张着,透着几分俏皮和灵动。徐闻铮目光不自觉凝在那抹唇色上,心头那点异样又悄悄浮了上来,他赶紧挪开视线,不敢再瞧。
可清枝乱了的青丝垂落在地,窗外一阵风倏地灌了进来,将那丝发丝吹动,在徐闻铮的手背上拂过,如羽毛一般,蹭了一下他的心。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一直以来被他刻意压在最深处的念头,此刻又显露了出来。
徐闻铮忽的觉得身体发紧,缓了片刻才压下这股异样。这一路出奇的顺遂,走走歇歇间,竟只用了八日便到了韶州地界。清枝拎着裙摆正要往下跳,忽觉腰间一紧,徐闻铮展开臂膀将她稳稳揽住,然后一个旋转,身体便轻轻落地。她的脚刚踩到地面时,身后那双手还在她腰后虚虚地护着,待她站稳了才撤开。
韶州湿暖的风迎面扑来,日头再一蒸,那水汽便往骨头缝里钻,连呼吸都带着几分黏腻。道旁的老榕树抽出了嫩芽,风里混杂着青草破土时的腥气和清新,连石板缝里都钻出些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分外可爱。才二月的光景,韶州竞已暖得教人微微发汗。他们先寻了间临河的客栈落脚。
张钺从怀中摸出一份户帖递来,打开放在徐闻铮面前,“照你的要求办的,县衙黄册上也落了朱印。”
说着他伸手用指尖叩了叩某处,那里赫然盖着韶州府衙的赤色官印。“多谢。”
徐闻铮拿起户帖,翻开一看,上面落下的名字,是徐淮二字。不多时,门外响起清枝轻快的叩门声。
见徐闻铮应了声,她掀帘进来,“小侯爷,我刚寻了牙行的人看宅子,你喜欢什么样的?”
徐闻铮想了想,“我喜欢带院子的房子,房前屋后能种菜,比如黄瓜,豆角,韭菜,豌豆,萝卜”
清枝闻言,眸子倏地一亮,唇角也不自觉扬起,“小侯爷也喜欢这样的宅子?”
“喜欢。”
徐闻铮温声回道,嘴角勾着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