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乡(六)(1 / 1)

清枝 不觉春笙 3955 字 21天前

第40章定南乡(六)

这些日子,虽然老婆子对清枝还是不爱搭理,但态度到底是软和了些。清枝送去的糕点汤粥,她虽不言语,却也默默收下。某日老婆子难得开了口,她说自己姓郭,今年四十出头。清枝这才惊觉,眼前这满头灰发的的老婆子竞比自己想象中的年轻许多。从此便改了口,称她郭大娘。

清枝一直留心瞧着,郭大娘原本蜡黄的脸如今终于透出些血色来,偶尔还能瞧见她扶着院墙,在院子里走动,清枝的心也松了些。日子久了,清枝虽不似之前那般日日送饭,但每逢家里蒸了软糯的糕点,或是炖了容易消化的羹汤,总不忘给她送去。今日,清枝给她端了一碗鱼汤,郭大娘接过鱼汤,忽地开了口,“你少跟隔壁姓王的那户人家走动。”

清枝偏过头,眼底映着好奇,问道,“这是为何?”这时,忽听隔壁院门"吱呀"一响。王庭溪背着个背篓迈出门槛,抬眼正往这边瞧。郭大娘嘴角一撇,脸上的皱纹都拧出个嫌恶的弧度来,却再没多说半个字,然后端着鱼汤进了自己的院子。

王庭溪神色一滞,搭在背绳上的手紧了紧。他见清枝往这边迈步,竟三两步退回了院门里,也将门关上了。

清枝望着两边都紧闭的院门,抿了抿唇,将满腹疑问都咽了回去。郭大娘方才那神情,王庭溪这躲闪的模样,活像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旧事一般。不过清枝原本对旁人的事就不甚关心,心里倒是没有疙瘩。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转眼便到了夏季。院角的葡萄树已经绿了一墙,日头也一日毒过一日,晒得石板地发烫。清枝换上了单薄的夏衫,偶尔摇着蒲扇坐在檐下,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夏日的气息便越发浓厚了。

这日晌午,出远门的秋娘回了家,还给清枝带了广府的杏仁饼。清枝接过,给秋娘道了声谢。

秋娘忙不迭地摆手,“听老二说,这几个月你们帮衬了不少,几块点心而已,算不得什么。”

说完她便抬脚出了清枝的院门。

夏风裹着荷香漫进院子,清枝拎起镰刀往塘边走去。塘子里,荷叶重重叠叠,偶尔风一吹,便露出了粉粉的荷花。她挽起裤腿踩进浅滩,手起刀落便削下三支亭亭的粉荷。回到屋里,她将莲花插进青瓷瓶中,小心地摆在徐闻铮的书案角上。

清枝在徐闻铮的房中多坐了一会儿,荷花的香气,幽幽地浮在空气中。这些日子,二哥经常出门,有时候一走就是四五日。回来时总是面容疲惫,看着像是长途奔袭一般。有次她半夜起来,正撞见他在院里舀水洗脸,一脸倦色。

清枝从不过问他的去向,只是在想他的时候,铺开宣纸慢慢练字。不知不觉间,清枝已经能识得四五百字了。

有时写着写着,窗棂外的日头都快落了山,她才惊觉自己对着二哥的名字已描了太多遍。

此时,天色陡然暗了下来,晾衣绳上的衣衫被风吹得直晃。清枝赶紧起身,将院子里晒的衣裳通通收进房中,就在她叠衣服时,一道闪电落下,忽地就听见″轰隆″一声。

风突然大了起来,远处隐约传来一阵一阵闷雷的轰鸣,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清枝刚把窗户关好,前院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她快步走到前院,一开门,是王庭溪。

王庭溪见清枝开了门,喉结动了动,却像被雨水浇熄了勇气似的,垂着脑袋,往后退了半步。

清枝扶着门框往前探了探身子,发梢让风吹得乱飞,“要下雨了,要不你先进来?”

话音未落,天上又滚过一阵闷雷。

王庭溪忽然抬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气,开口问道,“你都知晓了?”清枝一怔,反问道,“知晓什么?”

雨幕突然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石板上,腾起一丝丝白色的雾气。

清枝顾不得多想,赶紧将王庭溪拉进院子里,两人快步奔进了堂屋,雨水糊了满脸。就在他们跑进堂屋的刹那,一道闪电劈亮了天空。清枝递给王庭溪一张干燥的巾子,王庭溪拿着,却没有擦拭,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问道,“我娘是外室的事,你知道了吧?”清枝先是摇头,顿了顿,又轻轻点头,“现下晓得了。”王庭溪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手里那块巾子也被他拧紧,“原该早些告诉你的……

尾音里夹杂着一声叹息。

清枝问道,“你冒雨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王庭溪闻言猛地抬头,见清枝眉目间并无嫌恶,反倒带着几分他读不懂的沉静,心头那块压着的石头这才轻了些。他微微颔首,湿发上的水珠随着点头的动作,落在了地上。

清枝转身倒了一杯茶水喝下,浅声说道,“二哥曾说过,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女子讨生活本就不易,不该再用那些条条框框规训人。”清枝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而且,你娘还拉扯大了你们兄弟二人,更是难上加难。”

墙边的葡萄树叶子被雨打得东倒西歪。这话说完,屋里忽然静得很。王庭溪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人撞了个满怀。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突然把拧得皱巴巴的巾子往清枝手里一塞,转身就扎进雨幕里。清枝追了两步。她想拦,却发现自己根本拦不住,王庭溪的身影早就出了院门。

第二日,清枝刚开门,就看见王庭溪拎着一桶小鱼立在门口。他小声说道,“昨晚下的笼,今早没想到有这么多,我娘说给你拿一些来。”清枝探头往桶里一瞧,忍不住“呀"了一声。那些小鱼银闪闪地挤作一团,少说也有百十来尾。王庭溪已经熟门熟路地拎着桶往灶房走去。“地里的菜要收了,我先去地里忙活了。”说完人已经快步出了院门。

清枝蹲在灶房门口,指尖拨弄着桶里活蹦乱跳的小鱼,正琢磨着该如何处置,这时一缕荷香从里屋飘来。她眼睛忽地一亮,心里有了主意。暮色刚起,清枝装好一盘油炸小鱼干,敲开了秋娘家的院门。盘里炸得金黄的小鱼干还冒着热气,混着荷叶清香直往人鼻子里钻。秋娘忙不迭地将清枝迎了进去。

“这是我做的小鱼干,秋娘你试试。"说着清枝将小鱼干放在桌子上,“趁热吃。”

秋娘"哎"了一声,两指捏起一根小鱼干。刚咬下去就听见“咔嚓”一声的轻响,酥脆的鱼骨里竞有一丝荷花的清香气来。她眼睛倏地睁圆,连手指沾了油光也顾不得擦了,“这鱼干竞还有荷花的香气。”

清枝点头,“我先将鱼干炸至金黄,又加入荷花瓣翻炒,这也是尝过桐城的特色小鱼干,受到的启发。”

秋娘又捏起一块丢进嘴里,“这手艺要搁在城里头,保准那些食客要抢破头!"说到这儿,秋娘忽地一顿,“你若是想卖这鱼干,我还真有点门路,每年这个季节,河里这种小鱼多的是。”

清枝抿嘴笑了笑,“这事容我再想想。”

这几个月来,她心里总盘算着要寻个营生。虽说家里吃穿用度不曾短过,但长久下去,还是得有新的进项。这小鱼干的买卖本钱不大,又是现成的材料,倒是个稳妥的进项。

只是她从来没做过生意,眼下二哥也不在,于是也拿不定主意。清枝从秋娘家出来,又转身去了郭大娘家。郭大娘正坐在院里拣豆子,见她进门,眼皮都没抬一下。清枝也不恼,只把碟子往石桌上一搁,“刚炸的,尝尝。”郭大娘手上动作顿了顿,到底还是伸手捻了一根放进嘴里,鱼干咬得咔嚓作响。她耷拉的眼皮微微抬了抬,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却又很快板起脸来“跟你说了少跟王家人接触,怎就是不听。”清枝坐在郭大娘对面,支着头问道,“你是说,秋娘是外室这事儿?”郭大娘闻言一僵,声音陡然拔高,“你既然知道,姑娘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清枝唇角一弯,“咱们这儿统共就三户,名声再差,还能传到哪里去?“话音未落,眼神往那碟鱼干上一瞟,“再说,你嘴里含着的鱼干还是今早王家老二送来的,你要嫌弃也可以不吃。”

郭大娘瘪着嘴"啧"了一声,“往日倒没瞧出来,你还是个伶牙利嘴的。”清枝眼波一转,忽然换了话头,“这鱼干可还合口?”郭大娘嘴巴动了动,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还成。”就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清枝眼底漫上笑意。能让这倔大娘松口的吃食,怕是真能拿去集市上叫卖了。

京都城里入了盛夏,白昼时日头毒辣,街面上空荡荡的。可一到掌灯时分,各家各户就跟约好了似的涌出来。

茶坊支起凉棚,酒肆挂上冰盏的牌子,桥头卖酸梅汤的老汉摇着蒲扇,亮开嗓门吆喝。护城河边的晚风刚透出一丝凉意,整座城便活过来了似的。戌时三刻,张钺一夹马腹,那匹骏马便嗨嗨地踩上御街,他信马由缰地走着。

今日圣上留他用膳,言语间似乎已对四皇子的野心颇为不满。更令他惊讶的是,圣上忽地随口问了一句,“张爱卿年纪也不小了,朕给你指一道婚如何?"“朕觉着,孟相之女孟清澜和你倒是极为般配。”张钺赶忙跪地一拜,“臣,不敢高攀相府千金!”殿内突然静得可怕,他就这么伏着不动,背脊绷得笔直,连呼吸都屏住了。他能感觉到宣帝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着。“起来罢。"宣帝忽然笑了一声,“朕不过白问一句。”张钺这才谢恩起身,垂着眼帘退回席位。

夜风裹着未散的暑气迎面扑来,湿漉漉地糊在他的脸上。张钺策马转过朱雀大街时,额角渗出了细汗,缰绳不知不觉间勒进了他的掌心。他心下暗忖,圣上指婚,究竟是因他三月前暗会孟相的敲打,还是真要他这媒?

他端坐马背,在熙攘的街市中缓缓穿行,面上凝着一层寒霜,全然不知,茗清坊二楼的雕花槛窗后,有一双明媚的眼眸正追着他的身影。孟清澜自打张钺出现在街头,视线便再没移开过。茶汤在盏中渐渐凉了,她却浑然未觉。

她忽地觉着,这张钺与其他文官确是不同的,他身材高大挺拔,强壮有力,并不似其他年轻文官那般身材瘦削,倒比兵部那些武将还要利落三分。那张脸乍看平平无奇,既无潘安之貌,也缺嵇康之风流,可那双眸子却像一把古剑,敛鞘时朴拙无华,出鞘时却青光逼人。“今儿我听父亲说,圣上竞有意把孟姐姐许给那张御史!”苏家小姐团扇一掩,这话像颗石子砸进平静的湖面,众官家小姐纷纷为孟清澜打抱不平。

穿杏红衫子的小姐帕子一甩,愤愤道,“孟姐姐岂会瞧上那等攀附之徒!”月白裙的鼻尖皱了起来,立刻接茬说道,“就是,孟姐姐可是京都第一才女,岂是他配得上的?”

“何况孟姐姐是相府金尊玉贵的嫡小姐。“苏家小姐轻笑了一声,“那张御史算什么?听说还是个来路不明的。”

满座顿时响起一阵嘲笑。

孟清澜的目光始终追着那道身影,看他转过绸缎庄的招牌,最后消失在街尾。

她垂眸暗忖道,是时候为自己绸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