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定南乡(五)
清枝近来总觉得奇怪,王庭溪这阵子见了二哥,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每回他从门前经过,只要撞见二哥,立刻就把脑袋一低,装作没瞧见,贴着墙根儿悄悄溜走,那模样活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王庭章倒是日日不落,天刚蒙蒙亮就站在院前的小路上背书,声音高亢洪亮,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有时背到兴致高涨,还要特意踱到清枝门前晃两圈,若是碰巧遇见二哥,更是要摇头晃脑地吟上几句自己新作的诗,连眉梢都挂着掩不住的得意之色。不过这两日,清枝没见着那老婆子的身影,心里偶尔会泛起了一阵嘀咕。她也不敢贸然上前,只是每次路过时,总要放慢脚步,侧着耳朵在老婆子门口站上一会儿。
老婆子的院子里一直静悄悄的,连个咳嗽声都听不见。这日,清枝照例在老婆子门前驻足片刻,正听着里头,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静,刚要转身,忽听见"咂当”一声响,像是铜盆砸在地上的动静。她心头一跳,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半步,又硬生生刹住了脚。那声响过后,老婆子院里又恢复了沉寂,倒显得方才那声响动格外突兀,像是清枝的幻觉一般。
清枝忍不住抬手拍了拍门,连唤了几声却无人应答。她咬了咬唇,手上使力一推,那院门“吱呀"一声竞开了条缝,露出里头黑黟黟的堂屋。
清枝杵在门外,又犹豫了片刻。想起平日里老婆子那有些疹人的面庞,她不敢一个人贸然进去,于是转头快步走回家中,喊来徐闻铮,两人一起进了老婆子家门。
老婆子的院子不大,青砖地上扫得干干净净,瞧着倒是整洁。只是屋里头光线暗,窗纸又厚,外面的日头一点儿光都透不进来。清枝摸到桌上的半截蜡烛,又找到落在旁边的火折子,轻轻吹燃后,点上了蜡烛。
烛光颤颤巍巍地亮了起来,她拿着烛台往屋里缓缓走去。烛光一晃,猛地照见老婆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灰白的头发散落在地上。清枝心头猛跳,刚要上前,忽地被徐闻铮一把扣住手腕。他轻声说道,“我来。“然后将清枝拉到了身后。徐闻铮俯身探了探老婆子的鼻息,眉头微微松了些,“还活着。”说着双臂一用力,将人稳稳托起放到床榻上。清枝见老婆子干裂的嘴唇颤了颤,气若游丝地挤出个“水”字,于是连忙放下蜡烛,转身去倒水。
她小心地将茶盏凑到老婆子嘴边,一点一点将水喂了进去。老婆子的眼皮子动了动,总算缓过一口气来。
清枝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轻声问道,“可还要我们帮衬些什么?”老婆子浑浊的眼珠子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脸色一沉,硬邦邦地摇了摇头。清枝将蜡烛挪得离老婆子近一些,然后拉着徐闻铮往外走。外面的日头明晃晃的,照得人一时有些睁不开眼。清枝回到家中,趁着做午饭的间隙,熬了一锅小米粥。她盛了满满一碗,来到了老婆子面前。
老婆子见清枝端着粥进来,干瘪的嘴唇颤了颤,却把脸扭向墙头那边。清枝也不恼,轻手轻脚地将小米粥搁在床头的小几上,米粥熬得稠稠的,上头还飘着几粒枸杞。
“要不……我去给您请个大夫瞧瞧?”
她问得小心翼翼。
老婆子依旧不吭声,连头都没动一下。
清枝见状,也不再多言,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门。她回到院里,瞧见徐闻铮还对着那木珠子出神。她伸手拿过来,仔细地转着瞧了一圈,忽然说道,“这儿怎么有个小眼儿?”徐闻铮浅声答道,“许是昨晚摔在地上,碰到了里面的机关。”清枝暗叹,这么小巧的木球里,竞还藏着机关?她眯着一只眼,对着日头又瞧了瞧,将木珠子在掌心,“这么细的孔眼,怕是只有绣花针的尖儿才能戳进去。”
徐闻铮闻言神色一敛,他伸手接过木珠,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清枝,帮我拿一根绣花针来。”
清枝快步回屋,从绣包里挑了根最细的银针,回到院中时,徐闻铮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只是眉头锁得更紧了。
她将针递过去,徐闻铮捏着绣花针往那小孔里一顶,手腕突然发力。“咔”的一声轻响,木珠子竟裂成四瓣。里头滚出颗花生大小的泥丸,裹着一层朱砂。徐闻铮两指一碾,泥壳便剥落开,露出里头卷得极紧的绢布条。清枝屏住呼吸,不自觉地往徐闻铮的肩头靠了靠。徐闻铮手指极轻地捻开绢布,那布料薄得几乎透明,细瞧之下,才能看见上头的一丝丝墨迹。
她眯起眼睛,上头只有几个字,底下还描着好多道弯弯曲曲的线,像是画了处宅院的布局。
清枝不识字,那纹路也极为复杂,瞧不出什么门道。徐闻铮眸色骤然一沉,起身拿了一只火折子,对着它一吹,瞬间燃起了火星。
将绢布置于火星之上,绢布刚触到火星便卷曲起来,转眼就烧成了灰烬。徐闻铮盯着那点残灰看了半响,喉结动了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清枝看见绢布化成了灰,有些可惜,问道,“这东西没用处?”余音未落,一阵风掠过,将最后一点灰屑也卷得无影无踪。徐闻铮沉声道,“如今,确实无用了。”
因为他已将绢布上的内容悉数记在了脑子里。清枝的胸口像堵了团棉花。这一路她风尘仆仆,丝毫不敢懈怠的东西,转眼就化作了青烟。
她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院门。
徐闻铮整个下午,都静坐在窗前,面上毫无波澜,但心底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忽然低笑一声。如今他终于看清了圣上的棋路。徐家这场灭顶之灾,果然和南岭的那份密报有关,而藏在暗处的那人,一定也在岭南。
徐闻铮盯着散落的木珠瓣出神,眼下他想不明白的是,祖母为何偏偏选了清枝来藏这木珠。
以他的推断,清枝和祖母这些年应该不曾有过交集。清枝曾和他提过,说遣散家奴时,因为她是家生子,祖母多给了她一份银钱。
难道仅仅一面,祖母便能将清枝瞧透?
徐闻铮陷入沉思。
几日后,清枝觉得,王庭溪忽地跟吃错药了似地,对着她动不动就脸红不说,还要抢着干她家的活儿。
前院的树苗修剪了,水井找人给她来打好了,这几日还总拿着根麻绳在她屋后比划,说是要帮她围个篱笆墙来养鸡鸭。王庭溪在屋里闷头琢磨了好几天,总算转过弯来。徐二哥看不上他,原是因着他没显出真本事。细想也是,他与清枝相识不过月余,徐二哥哪能轻易信得过他的人品?
如今想来,自己那番话,确实显得唐突了些。王庭溪攥了攥拳头,把袖子往上挽了两折。横竖日子长着呢,只要他少说多干,徐二哥总能瞧见他的诚意。
于是他几乎将清枝家的农活揽在了自己身上,还抽空给清枝搭了鸡笼,外头的塘子他也拾掇好了,拔了水草,又巩固了塘堤,放了鱼苗和藕种,还见缝插针地往清枝跟前凑,对着清枝就是一阵嘘寒问暖。徐闻铮这几日心里燥得厉害,书案上摊着的宣纸好几日没动过了。那木珠里藏着的线索本该细细推敲,可他现在连碰都不想碰。这王庭溪跟打不死的小强似的,任自己如何给脸色,硬要往清枝身边凑。这天清晨,日头还没露脸,徐闻铮就堵在了小径拐角。王庭溪刚出门,一抬头正撞见徐闻铮抱臂立在前头,冷着那张脸。“走。”
徐闻铮甩下个字就大步往前迈。
“徐二哥这是干什么去?”
王庭溪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徐闻铮头也不回,言简意赅,“去巡地。”“巡地?”
王庭溪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硬着头皮跟在徐闻铮身后。徐闻铮突然蹲下身,指尖戳向地里一丛青菜苗,“这是什么?”王庭溪原本有些局促,但见到熟悉的菜地,神色渐渐放松下来。他蹲在田垄边,指着那片绿油油的菜苗说道,“这是葵菜,能炒着吃,也能煮汤或者做馅儿,口感软滑味道清香。”
说着顺手摘了片嫩叶,摊在掌心给徐闻铮看,“这菜还能清热去火,消肿消炎。”
徐闻铮又看向旁边的菜,还没等他张口,王庭溪已经开始介绍起来,“这是莴苣。”
徐闻铮眯起眼打量这片菜地,放眼望去,东边一整块地竞全是齐整的莴苣由。
“这菜在本地卖得上价么?”
徐闻铮问道。
王庭溪回道,“去年这菜价钱好,所以今年大家都种这菜。“他指了指远处几块同样绿油油的菜地,“你瞧,今年家家户户都种上了。”徐闻铮的目光扫过四周,“你也跟着种了?”王庭溪赶忙指向西边那片新翻的褐土地,“正打算种呢,地都耕好了。”徐闻铮弯腰掐断一株菜苗,叶子渗出一丝汁液,“改种别的吧。”王庭溪愣住,“这是为何?”
“今年必定跌价。"徐闻铮扔掉菜苗,拍了拍手,起身道,“供过于求,满大街都是的东西,最后怕要烂在地里。”
“那种什么好?"王庭溪赶紧问道。
徐闻铮浅声答道,“自己琢磨去。”
王庭溪忽地陷入沉思,他明白徐闻铮话里的意思,于是这几日他除了村子周围,隔壁几个村他也去瞧了瞧,最终选择了茄子,雍菜和丝瓜。这三样菜,韶州城内需求多,但今年种植的农户极少。王庭溪这几日天不亮就往地里跑,经过几晚的思索,他似乎也摸到了种地的一些门道,于是开始专心研究起种菜的技艺来,偶然还要找徐闻铮指点一番。徐闻铮见王庭溪整日泡在田间地头,总算松了口气,窗前的书案重新铺开了宣纸。
清枝站在他旁边,见他今日心情又肉眼可见得变好,忽然觉得他和王庭溪两人最近都古怪得很。
一个突然沉迷种地,一个莫名心情大好。
“清枝,来。”
徐闻铮忽然搁下笔,朝清枝招了招手,“我教你写字。”徐闻铮取出一张崭新宣纸,在清枝面前铺平。他执起毛笔递给她,“初学写字,可以先练枕腕。"说着示意她将手腕轻轻贴在桌面上。清枝接过笔时,笔尖微微发颤,在纸上点出个小小的墨点。徐闻铮伸手稳住她的手腕,清枝仰起脸,笔尖悬在纸的上方,问道,“该从哪个字练起?”
徐闻铮从背后靠了上来,声音擦过她的耳边,“先学写我的名字。”他左手压平宣纸左上角的褶皱,右手突然覆上她执笔的右手,带着她提腕运笔。
清枝呼吸一滞,她感觉到徐闻铮的掌心有一层薄茧,磨得她手背微微发痒。墨迹在纸上徐徐展开,横平竖直都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清枝的呼吸有些乱了。最后纸上落下了一个“铮”字。
随后,徐闻铮撤了手,站在旁边,看着清枝屏息凝神地临摹那个“铮”字。她的笔尖在纸上走走停停,神情专注地反复描了七八遍后,忽然泄气地搁下笔。眼神透着些许祈求,“能不能换个简单些的字?”徐闻铮笑,旁的事他都可以依着清枝,可唯独这件事,他不想让。因为他想清枝学会的第一个字,是他的名字,也是她未来夫君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