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乡(四)(1 / 1)

清枝 不觉春笙 3004 字 1个月前

第38章定南乡(四)

京都城郊,丞相别院。

张钺与孟相面对面坐着,鹤亭外传来阵阵丝竹之声。身姿曼妙的舞姬正扬起舞袖,脚步轻盈,如落在水中的叶子一般,每一次旋转都连带着腰间的流苏轻轻晃动。

不远处的湖面上漂着一盏盏烛灯,暖黄的光在水波里晃动,如洒落的碎金,将周围的夜色都染得柔和了些。

张钺端起酒盏,笑意漫到眼角,“若论风雅,这满京都,还得是孟相首屈一指。”

孟相笑道,“这桌酒菜是本相特意为张大人准备的接风宴,张大人喜欢便好。”

张钺仰头喝下杯中的美酒,拱手道,“谢过孟相,还惦记着下官。”孟相也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张大人此番离京,必是身负皇命。今日又得圣上特召,想来不日便要加官进爵了。”张钺浅笑,“为圣上分忧,自当竭诚效力。至于旁的,下官倒不甚在意。”孟相抬眸凝望张钺,缓声道,“如今圣上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张大人司可曾思量,新君即位之日,朝堂当有另一番气象?”话音方落,湖心骤起涟漪,惊散了一盏盏莲灯的倒影。远处的舞姬朝着鹤亭盈盈一拜,便陆续陆续退了下去,亭中的檀香青烟袅袅,气味清冽,将方才的笙歌旖旎引入一片澄明寂静之中。张钺闻言,心中暗惊,朝堂之争竞已至如斯境地。他面上却不显分毫,只瞧着杯中的酒影,浅笑道,“相爷此言,下官愚钝,还望明示。”

孟相闭目轻叹,手中的酒杯在石桌上叩出清响,“张大人素来通透。如今有资格问鼎大位的,不过三人而已。”

张钺唇角微扬,抬眼看向孟相,“相爷心中,可有人选?”孟相忽以指尖点向他,眼中精芒乍现,“你啊你……老夫岂有选择的余地?”张钺垂眸不语。

二皇子萧翊乃孟贵妃所出,眼前这位孟相正是其嫡亲舅父。今日这湖心亭设下私宴,除他外再无旁人,其中深意,眼下便彻底明了了。夜色愈沉,湖心亭浸入一片寂静。石案上的烛影,映得二人身影渐生疏离。张钺执壶斟酒,琥珀的光倾入杯中,“下官再敬孟相一杯。”两人对饮后,张钺放下酒杯,“夜色已深,下官不敢再扰相爷清休。改日当以帖相邀,还望孟相赏光,到寒舍一叙。”孟相抬手按住张钺臂膀,微微使了些力道,“我已让你的马夫先行回府,今晚你就宿在我这儿吧。”

孟相朝对岸略一颔首,便有婢子踏着浮桥款款而来。她素手交叠,对着二人盈盈一拜。

孟相吩咐道,“引张大人往问雪斋安置。”随即又转向张钺,眼底有暗芒掠过,“老夫另备了一份大礼,望大人笑纳。”“是。”

婢子欠身引路,花灯映得她眉间的花钿明艳动人,“请大人随奴家移步。张钺整衣起身,朝孟相深施一礼,“下官告退。”张钺跟着婢女进了间僻静的厢房。

屋里点着淡淡的檀香,青纱帐子半卷着,露出里头铺得齐整的锦被。墙角铜灯台上燃着蜡烛,照得满室光影重重。

婢女俯身行了一礼,便轻手轻脚地带上门退了出去。张钺脱了官袍,随手搭在架子上,坐在榻上揉了揉眉心。他连日奔驰,刚回到京都,五更时分蒙圣上急召入宫,一出宫门,竞遇孟相遣人候在宫门外,应邀来了丞相的别院之中。忽地他眼角瞥见一道人影隐在画屏之后,纱幔轻拂间若隐若现。他一向对周遭敏锐,出声问道,“谁?”

画屏后转出一位佳人,素面朝天却难掩绝色,张钺认得,此人正是京都第一才女、孟相掌上明珠,孟清澜。

她朝着张钺径直走来。

孟清澜年方十九,本为太子妃不二之选,可谁知太子一直悬而未立,致其芳华空待。究其根本,还是丞相野心所至,他这些年来,一心想将自己的爱女推上储君正妃之位。

张钺记得两年前的那场秋猎,他与孟清澜有过一面之缘。彼时两人擦肩而过,她连眼角都未多抬一分,那双盛着秋水的眼眸里,毫不掩饰的不屑,一副金尊玉贵的嫡女做派,带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傲。张钺未曾料到,孟相为笼络自己投入二皇子麾下,竟不惜将自己的掌上明珠作为一颗棋子推了出来。

张钺尚未来得及反应,孟清澜已俯身跪地,素手纤纤探向他的衣带。张钺猛地握住她的手。这时他才发现,孟清澜披着一件春氅,里面竞只穿了一件轻如蝉翼的薄纱,因着她抬手动作,张钺居高临下,一眼便能瞧见那耸立着的两株红果。

张钺骤然别开脸,声音里凝着寒意,“天色不早了,孟小姐赶紧歇着吧。”他倏地起身,行了两步后又驻足停下,背对着她低声道,“今日之事,张某绝不对外提起。”

话音刚落,张钺已径直离去,再未回首。

孟清澜看着张钺头也不回地离开,心下舒了一口气,但又觉得屈辱。若今夜真与张钺有了苟且,明日她便要沦为满京城的笑柄。孟清澜紧了紧春氅,将自己重新裹住。

全京都知道,两年前的那场秋猎场上,她一句冷语令张钺颜面尽失。当时多少贵女拍手称赞,说她不愧是相府千金,连眼风都不屑扫向那等攀附权贵的臣子。

岂料今夜,她竟被亲生父亲当作筹码,轻飘飘推入对方怀中。更可笑的是,从头至尾,无人提及半句明媒正娶。

或许,她只能成为张钺一夜的消遣。

原以为张钺会趁机报复,在她身上宣泄当年的受辱之恨,待天明他可以昭告天下,教她身败名裂。

岂料他竞抽身而去,甚至许诺会守口如瓶。孟清澜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嵌入掌心。夜风卷入空荡的室内,吹散这一室还未聚拢的暧昧。她忽地觉得,这人似乎不像她想的那般不堪。她又想起一向对自己疼爱百般的父亲,为笼络天子近臣投入二皇子麾下,竞要让她这个嫡长女,被牺牲到这个程度。张钺纵马疾驰,踏碎一路的清寂。刚到府邸,已是深夜,他径直倒向床榻,指尖下意识探入怀中,摸出那枚护身符。护身符的棱角已经被磨平,上面的污渍也褪了色。张钺摩挲着护身符,又想起清枝,不知那丫头此刻是否已经安然入睡。想来这皇城里的金枝玉叶,看似尊荣,实则困于樊笼。倒不如清枝那般,虽居乡野,反到自在。

春雨刚停,清枝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王庭溪和徐闻铮往山上跑,阿黄摇着尾巴在前头开路。

整座山还湿漉漉的,草叶上挂着水珠子,一脚踩下去还能溅起来。空气里满是泥土混着青草的腥甜味儿,吸一口,凉丝丝的直往肺里钻。忽地,王庭溪瞧见了一从灌木,正开着紫红色的花,他便开始介绍道,“这是桃金娘,十月的时候,果子成熟了,可以泡酒,也可以鲜吃。”走了几步,瞧见一株乔木,又出声道,“这是余甘子,果子七月熟透,能润肺化痰。”

王庭溪一路走一路介绍,几人在山林里寻了一遍,清枝的篮子里放着各色野菜,有野苋菜,苦笋,野蒜,还采到了一个草菇和鸡枞菌。徐闻铮不紧不慢地跟在清枝后头,遇见山路不好走的地方,便不着痕迹地虚扶一把。

待他们下山时,日头已经到了头顶。

刚到家门口时,清枝又忽地瞧见隔壁那位骨瘦如柴的老婆子。清枝合上门扉,一把拽住王庭溪的袖子,“刚才站在路边,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婆子,可是患了什么病症?”

王庭溪犹豫了下,轻声说道,“她原有个大儿子,五年前投军便香无音讯。同年小儿子害了场急病,没熬过去。她丈夫三年前得罪了山匪,被绑在山材里,被山里的猛兽活活撕了。”

“如今她家里就剩她一人,因此性情大变。”清枝一听,心猛的一跳,原来是这般,那真是个可怜人。清枝端来矮凳,坐在檐下,低着头利索地清洗着野菜。阿黄趴在她脚边,偶尔用尾巴扫着青砖。

王庭溪提着木桶给果树浇完水,一屁股坐在徐闻铮对面石凳上。徐闻铮原本正翻着书册,抬眼就瞧见这小子眼睛跟粘在清枝身上似的。徐闻铮不动声色地把书往案上一扣,眼神越来越沉。清枝干起活来一向专注,并没有留意到王庭溪那股灼热的视线。王庭溪不由得看出了神,许久后对着徐闻铮说道,“徐二哥,我想娶清枝。”

徐闻铮眼神如刀,咬牙对着王庭溪说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