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乡(十三)(1 / 1)

清枝 不觉春笙 6035 字 6天前

第47章定南乡(十三)

十月初,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正好。孟贵妃起了兴致,要在御花园的采华轩办一场赏菊宴。

京都城里但凡有些头脸的官家千金,都收到了帖子。到了赴宴这日,各家小姐们个个精心装扮,珠翠盈头,罗裙翩跹,坐着华贵的马车进了宫。各家千金陆陆续续步入采华轩,银铃般的说笑声不断,倒比那满园的菊花还要娇美。

突然,外头的太监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太子殿下到…采华轩里霎时安静下来。

小姐们个个红着脸低下头去,也有几个胆大的,偷偷抬眼往外头瞄了一眼,又慌忙用团扇掩面。

孟清澜挨着孟贵妃坐着,神色淡淡的,与周遭那些羞红了脸的姑娘们截然不同。她抬眼看着萧翊从园子那头走来,目光不躲不闪。萧翊方踏入采华轩门槛,顿时响起一片莺莺燕燕的请安声。“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小姐们起身上前,齐齐福身行礼,一个个低眉顺眼的。孟清澜正要起身,却被孟贵妃轻轻按住了手腕。

“你与翊儿自小一处长大的,何必来这些虚礼。"孟贵妃笑吟吟地说着,手上力道不轻不重,恰好把人按回了座位上。萧翊在孟贵妃另一侧落座,随意地抬了抬手,“都起来吧,今日不过是赏菊闲聚,不必拘礼。”

“谢殿下。”

小姐们这才敢直起身来,三三两两回到座位上。采华轩里很快又响起说笑声,只是比先前多了几分刻意,倒显得气氛更热闹了。

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谁不知道这场赏菊宴的用意。可偏偏一个个都要装出天真烂漫的模样,好似真的只是赴宴看花一般。有几位小姐先前在宫宴上见过萧翊,那时他还只是皇子,如今身份不同,看他一眼都叫人心里发慌。

而那些头回进宫的小姐们更是手足无措,偶尔偷瞄一眼就赶紧低下头,手里的团扇都不知该如何放了。

太子萧翊生得与孟贵妃有七八分像。

他身形不高,但身材还算匀称,面容周正,虽算不得俊美,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到底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通身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气度。孟贵妃抬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轻啜了一口,笑道,“翊儿,去替母妃折几枝开得好的菊花来,回头摆在敏泉宫里。”萧翊闻言起身,目光却落在孟清澜身上,“清澜不如同去?也好帮着我挑挑。”

孟贵妃立即会意,轻轻推了推孟清澜的手背,“你也去吧。”清澜只得起身,规规矩矩地向孟贵妃行了一礼,“臣女去去就回。”“急什么。“孟贵妃抿嘴一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可得挑仔细些才好。”

待那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口口的尽头,孟贵妃面上的笑意便渐渐淡了。她懒懒地扶了扶鬓边的金凤钗,“本宫有些乏了,你们且玩着。”贴身宫女立即上前,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手臂。众小姐慌忙起身行礼,“恭送贵妃娘娘。”

直到孟贵妃走远了,采华轩里的气氛才真正活络起来。小姐们互相递着眼色,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来,更有几个忍不住凑在一处小声嘀咕。方才还绷着的肩膀这会儿才彻底松了下来。明眼人都瞧出来了,这太子妃的位置,分明是给孟家小姐备着的。她们这些来赴宴的,不过是来充个场面罢了。

京中人人都知道,太子属意孟清澜已久,孟贵妃自然乐见其成。若是未来的皇后出在孟家,那才叫亲上加亲呢。小姐们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会儿赏花的兴致反倒真真切切地浓了几分,横竖都是来看个热闹。

孟清澜从侍女手中接过银剪,指尖轻轻拨开枝叶,寻到那枝开得最盛的墨荷菊。

“咔嗒”一声轻响,深紫色的花头颤了颤,那支墨荷菊便被孟清澜握在了手里。

她刚要转身递给侍女,萧翊的手已经伸了过来,“给我吧。”他语气随意,却不容拒绝。

孟清澜也不推拒,将花枝递给了他,转头看向旁边的那丛菊花。这回她剪得慢了些,挑的都是花型饱满的绿芙蓉。

萧翊就站在半步开外,手里捧着花枝,倒像个专门伺候人的。孟清澜将手里的花枝悉数递给了萧翊,然后将剪刀递还给了侍女。萧翊忽然开口,“都退下。”

侍女们齐刷刷福身,陆续退开,园子里便忽然静了下来。“清澜,你可愿嫁我?”

萧翊这句话问得突然,孟清澜倏地抬眼,正对上太子认真的目光。孟清澜心下暗忖,她这些年处心积虑,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只要轻轻点个头,凤冠霞帔、母仪天下,都唾手可得。可偏偏在这当口,她眼前没来由地晃过那个昙花园里,朝她伸出手臂的那个身影……

萧翊见她怔忡,以为是自己唐突了。他上前一步,急忙说道,“这些年我的心心意,你应当是知道的。今日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意?”孟清澜睫回过神来,她低头福了福身子,声音轻浅,“婚姻大事,自然要听父亲的意思。”

萧翊闻言却舒展了眉头,只当她是女儿家的害羞。他伸手想触碰她的手臂,见孟清澜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他的手便停在半空,“好,那我明日就去寻舅父,问问他的意思。”

孟清澜一路沉默着随萧翊去了敏泉宫,略坐片刻便告退出来。刚出宫门,王湘珠和李绯就提着裙摆迎了上来,亲亲热热地挤进了她的马车。

孟清澜掀起车帘,恰巧瞥见张钺从马车前经过。孟清澜指尖一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今的她,是太子妃人选,一言一行,都有人瞧着。若和别的男子接触,传出去,会落下一些口舌。李绯眼尖,顺着那缝隙往外一瞧,正看见张钺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她轻轻“呀”了一声,“那不是张大人吗?”孟清澜已经放下帘子,指尖微微收紧,脸上倒是瞧不出半点异样。她朝前头淡淡吩咐了声,“回府。”

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行,王湘珠见孟清澜似乎陷入了沉思,于是起了个话头,“我这儿倒有件关于张大人的新鲜事。”孟清澜忽的抬了眼,似乎从沉思中脱离了出来。李绯更是竖起来了耳朵,催促道,“快说来听听。”

王湘珠故作神秘,压低声音说道,“这两年给他送礼的京都高门不在少数,大部分礼物都退了回来,唯独我爹去年送的一对白玉手镯,他收下了。”“什么,镯子?"李绯惊讶地睁圆了眼,“他又没有妻妾,瞧着也不像喜欢赏玩玉器的,怎会收下这个?”

想了想,她又问道,“那镯子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王湘珠回忆道,“那镯子确实稀罕,白里透着一层薄薄的粉色,对着光看时,边缘能透出些微光晕。就像桃瓣的汁水浸在牛乳里似的。”李绯不由得感叹道,“这般品相的和田玉,怕是世间少见呢。我还从未见过透粉的玉镯,一定极美。”

王湘珠掩嘴轻笑,“那对镯子可是我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来的,连我娘看了都眼馋。原以为会像其他礼物一样被退回,谁知张大人竞留下了。”王湘珠忽然又想起来什么,继续说道,“我听说张大人府上收着不少女子用的稀罕物件,什么嵌着宝石的梳蓖,南海珍珠的步摇……都是顶好的货色。“这就奇了。"李绯摇了摇头,“平日也没见他对哪个姑娘青眼有加啊。”“保不齐是给未来夫人攒的聘礼呢。"王湘珠打趣道,“要不你去嫁他,那些宝贝可不都是你的了。”

李绯顿时涨红了脸,嗔道,“胡说什么呢!我才不急着嫁人呢!”两人笑闹间,谁也没注意到孟清澜垂下的眼神微微闪了闪。李绯红了脸,赶紧把话头转到孟清澜身上。“要我说,今日太子殿下对姐姐这般上心,那太子妃的位置…王湘珠会意,立刻接茬,“可不是嘛。方才在采华轩,殿下那眼神就没离开过孟姐姐。"她说着往孟清澜身边凑了凑,“更难得的是贵妃娘娘也疼你。”“殿下这些年对姐姐的心意,大家可都看在眼里呢。”孟清澜唇角弯起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心头仿佛卡着一块石头,难受得紧。

明明之前的太子也是这般殷勤,可今日见他,心里却不自觉地在心里将他与那个人比量着。

只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硬生生按了回去。此时护城河畔的垂柳已染上淡黄,韶州城里,空气中带着桂子香,清枝的食肆门前日日排着长队。

那些穿绸缎的贵人们常差小厮来订座。有时去得晚了,雅间没了,便见锦衣华服的管家们拎着雕花食盒,在灶房外头候着。今日清枝算完账,合上账本时,瞧见秋娘看着店外发呆,以为她又在想王庭溪了。

王庭溪上个月突然离家,至今未归,临走时只说他要建功立业,旁的什么都没说。

清枝走到秋娘对面坐下,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水,“又想庭溪哥了?”秋娘哼了一声,“这个憨子!他哪是什么发达的料子,留在我身边,过个安生日子便行了。”

清枝安抚道,“庭溪哥这两年,靠着种菜,也赚了不少银子。”秋娘叹了口气,“今日烦心的,倒不是这个。“她压低声音道,“今日二楼最里头那间雅间的客人,就是我那二郎的亲大哥。”清枝一怔,忽然想起一年多前,那两个上门找麻烦的壮汉,可不就是这位爷派来的?

她定了定神,轻声道,“咱们只管做咱们的买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旁的也碍不着咱们。”

秋娘眉头还是蹙着,“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总跟揣了块石头似的。”果然没几天,清枝和秋娘刚收拾完铺面,正要上门板,外头突然闯进来几个彪形大汉。

秋娘眼疾手快,一把将清枝拽到身后,脸上堆着笑,“几位爷,实在对不住,小店已经打烊了。您要吃饭,往前头街上走两步,还有几家亮着灯呢。”突然,门外传来一声轻笑,“秋娘,别来无恙啊。”话音未落,那位前几日坐在雅间的客人已迈步进来。清枝心头一紧,是秋娘嘴里那位二郎的亲大哥。

那人随手拍了拍条凳,皱着眉头坐下,眼睛在店里转了一圈,“生意倒是红火,秋娘这些年,想必攒下不少体己钱吧?”秋娘脸色一冷,“我不过是个帮工的,挣几个辛苦钱罢了。”那人“嗤”地冷笑一声,眼神陡然转冷,“少在这儿跟我打马虎眼。如今知州大人可是我的连襟,我早把你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这铺子的房契上,白纸黑字落了你的名字。”

他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语气忽然放软,“这样,你把铺子过到我名下,你们照旧在这儿做生意,工钱一文不少你们的,如何?”秋娘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都发了颤,“王泽光!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她眼眶通红,指着对方鼻子骂道,“二郎尸骨未寒,你就急着去谋夺二房的家产!你那毒妇更是个黑心烂肺的,活活把二郎媳妇逼得投了井,如今连我这个不沾边的外室也要吞下!”

外头逐渐聚了一些街坊,眼睛直直往里瞧着。王泽光脸色骤沉,厉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把这泼妇的嘴堵上!”秋娘眼见那几个大汉逼近,反手抄起柜台上的剪刀。两个壮汉被她这不要命的架势唬住,一时竞不敢上前。

“废物!"王泽光起身,一脚瑞翻条凳,“白养你们这些饭桶了?就算闹出人命,也有知州大人兜着!”

“王泽光!“秋娘死死攥着剪刀,声音发了狠,“你这样的黑心肝,迟早要遭报应!”

王泽光阴沉着脸,那脸色活像一团墨汁,黑得疹人。他阴恻恻道,“秋娘,你可想清楚了。你那大儿子在南洋生死未卜,二儿子前些时日也下落不明.“说着又逼近两步,嗤笑道,“如今的你,拿什么跟我斗?”秋娘浑身发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还可以跟你拼了这条命!”秋娘举着剪刀就要扑上去,清枝连忙一把拦住,转身对着王泽光沉声道,“王老爷,我们这小店开了两年,来来往往的贵客也不少,多少攒下些情面。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张通判和王参军可没少来光顾,每次都要夸我们手艺好。若真闹到他们跟前,怕是不好看。”王泽光眯着眼睛打量清枝,半响冷笑道,“今日我好言相劝,你们居然不识抬举。不过这来日方长的,我宽限你们几日,好好考虑。”他慢悠悠起身,带着人走出了店门。刚踏出门口又回头补了句,“这铺子,迟早是我的囊中之物。"说罢一甩袖子,带着那群打手扬长而去。秋娘有些气紧,后退了两步,清枝赶紧扶住,秋娘脸色有些发白,对着清枝说道,“清枝,我连累你了。”

清枝扶她坐下,倒了杯热茶塞进她手里,“咱们一起想法子便是。”其实方才提到的这两位大人物,清枝也没瞧见过,只是从客人的嘴里听见了这两人的名讳,连人影都没见过。

食肆照常开张,清枝借着端茶送水的工夫,从食客们的闲谈里拼凑出了王泽光的底细。

原来他那三弟在连山县当县令,这些年仗着这层关系没少作威作福。如今新来的刘知州,是接替了暴毙的前任,偏巧王泽光的女儿给这刘知州做了妾,这才让他越发张狂起来。

清枝心心里有了底。

若是这般,这王泽光倒是没什么好怕的,顶多就是个狐假虎威的货色。秋娘见清枝神色如常,该招呼客人招呼客人,该算账算账,悬着的心也渐渐落回了肚子里。

如今秋娘家里冷冷清清,她索性就住在铺子后间。清枝却雷打不动,每日打烊后都要雇张叔的牛车回家。秋娘从不多问,但心里明镜似的,这丫头还在盼着她那失踪一年多的二哥回来。说来也怪,清枝这二哥走得悄无声息。

刚失踪那会儿,清枝疯了一样在城里打听,茶楼酒肆和西边的集市都跑遍了,整整三个月,愣是没寻到半点蛛丝马迹。“张叔,走吧。”

清枝利落地跳上牛车,朝秋娘挥了挥手。

张叔"哎"了一声,老黄牛慢悠悠地迈开步子。秋风掠过道旁金黄的稻田,掀起层层穗浪。清枝倚在牛车围栏上,凉丝丝的风拂过面颊,恍惚间又回到初来韶州的日子。她和二哥,还有王家两兄弟,四人挤在一辆牛车上,有说有笑地进了城。如今这田还是那片田,牛车还是那辆牛车,却只剩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坐着。

“哎嘿………

张叔今日兴致高,忽然扯着嗓子唱起了山歌。沙哑的嗓音混着车轮吱呀声,在暮色中格外苍凉。

“秋日天高云也少咧。”

“谁家儿郎从了军哟。”

“新嫁娘子望穿了眼呐。”

“这风也凉来心也凉哟,问郎几时归故乡咧。”歌声在秋风中,飘荡向远方。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清枝就回到了食肆。

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店门口指指点点,议论声不断。她心头猛地一沉,拨开人群就往里冲。刚跨过门槛,眼前的景象让她倒抽一口凉气。

桌椅板凳横七竖八地倒着,碗碟碎片散落一地。柜台被掀了个底朝天,装钱的抽屉大开着,里头空空如也。

“秋娘!”

清枝的声音都在发抖,她踉跄着往后厨跑,掀开布帘,没瞧见人,又提起裙摆往楼上冲。

二楼的窗户大敞着,染血的纱幔被风吹得翻飞,像索命的幡旗般在空中飘汤。

她颤抖着手拨开纱幔,只见秋娘直挺挺地倒在里间的地上,身下一大滩血迹。

清枝踉跄着扑倒在秋娘身旁,颤抖的双手刚要碰到那染血的衣襟,却见秋娘的眼睫突然颤了颤。

秋娘嘴唇翕动,气若游丝。

她拼尽最后力气抓住清枝的手腕,“是……王泽光……来抢……铺子。”鲜血从秋娘嘴角溢出,“他逼我……交出房契,我,我没给他,我死了他就,就没办法了”

清枝摇头,赶紧劝道,“铺子没了可以挣,你撑着,我去寻大夫!”秋娘握住清枝的手,咬牙说道,“死也……不要给他,答应我,守……住这间铺子。是秋娘,连累了,你…

最后一个字音未落,那只死死攥着清枝的手突然失了力气,重重砸在地上。清枝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秋娘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她下意识伸手去探鼻息,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清枝机械地放下秋娘的尸身,缓缓直起腰来。染血的纱幔还在风中飘荡,像招魂的幡。她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褪了色,全都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雾。

秋风从窗外灌了进来,她打了个寒颤。

这才惊觉,原来人世间的寒意,可以凉到骨子里去。她独自一人操持完秋娘的丧事,在秋娘坟前待了许久。纸钱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清枝起身时,腿脚麻木,她却浑然不觉。

她冷静地拍了拍裙摆上的泥土,转身朝着官府衙门走去。衙门前的鸣冤鼓蒙着厚厚的灰尘,她抄起鼓槌,重重地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