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乡(十二)(1 / 1)

清枝 不觉春笙 6216 字 21天前

第46章定南乡(十二)

三个月后,京都传来消息,说是宣帝病重,卧床不起。二皇子萧翊被立为太子,七皇子萧稹封了信王,即刻就要动身去封地信州。至于五皇子萧凌,封为凌王,准他出宫开府,不必再住在皇宫里了。徐闻铮坐在食肆二楼最里间的雅座上。

窗外的日头正好,江风偶尔会扬起纱幔,阳光便拂在徐闻铮的脸上。外头那桌客人正议论着朝堂之事,话语断断续续地飘进他的耳朵里。“太子之位定了,这天下总该太平些了。”“可不是?咱们这些跑买卖的,最怕时局动荡。如今尘埃落定,生意也好做止匕〃

“话虽这么说,可北边还在打仗呢,想起来心里总归有些不踏实。”“唉……要是徐家还在,哪轮得到那些蛮子如此猖狂?”徐闻铮捧着茶盏,久久没有放下。

窗外忽地落了雨,雨丝绵密,浈江上逐渐雾气弥漫开来,没多久,远处的船影的轮廓都模糊不清了。徐闻铮望着这烟雨朦胧的江景,不知不觉间就出了祖往事如这江上的雾气般,渐渐漫上他的心头。自打记事起,他就常往宫里跑,宣帝那时候待他极好,常常手把手教他写字,下了朝还陪着他在御花园里练剑。

记得有个夏夜,他们就在宣帝的寝殿中摆开棋盘,一局接一局地下,近侍李公公来催了三回,说是寅时已过,宣帝还舍不得放他走。还记得有一回练字练得乏了,他竟迷迷糊糊的,直接趴在御案上睡了过去。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躺在龙榻上,身上盖着金线织成的锦被。伺候的宫人说,是宣帝亲自把他抱上去的,还轻手轻脚地给他掖好了被角,临走时还特意交代宫人,不许催他下床,让他多睡会儿。

他依稀记得,那个夜晚,他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宣帝轻轻叹了口气,那只温热的手掌落在他发顶,停留了片刻,声音压得极低,“若你是朕的亲儿该有多好。”

那些年,宣帝夸他次数,竞比父亲还多。

后来他渐渐大了,进宫的次数便少了。

偶尔得了宣帝的召见,他总能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带着几分恍惚和怅然。圣上时常望着他出神,眼神却像是穿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后来徐家满门尽灭,只有他一人走出诏狱时,心里复杂的滋味,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至今想起来,胸口还隐隐发闷

徐闻铮就这么坐着,直到雨停,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都未曾察觉。秋娘上来告诉他,店要打烊了,他才恍然回神,慢慢撑着桌子站起来,一步一步往楼下走去。

楼下最后一桌客人刚结了账,秋娘正利落地收拾着碗筷。清枝倚在柜台边,低头拨弄着算盘珠子,如今的她,算盘拨的极好,柜台上燃起的灯火映在她的侧脸上,显得格外柔和。

见徐闻铮下楼,清枝抬眼,对着徐闻铮笑得清澈,徐闻铮忽地心狠狠撞击了一下,他呼吸一滞,有些不自然地撇开了视线。这几个月也不知怎么了,徐闻铮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个初夏的荷塘。想着想着,身上就莫名燥热起来,最难堪的是,某天夜里,他竟做了个难以启齿的梦,梦里他将清枝整个人托起,不管不顾地亲了上去……他猛地惊醒,心口突突直跳,浑身的血都像烧起来似的。那股燥热在腰腹间横冲直撞,他蜷着身子死死按住被褥,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可越是强压着,那股热流反倒越发汹涌,最后竞不受控地泄了出来。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等那股劲儿终于过去,他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里衣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头发全都汗湿了。直到一阵夜风入窗,他才从这场沉沦中彻底清醒过来。自打那夜之后,徐闻铮见了清枝就浑身紧张。清枝倒是没瞧出异常,照常温温柔柔地同他说话,他却不受控的,总想起那个梦。有回清枝抬手想帮他整理衣襟,指尖不小心碰着他的锁骨,他竟像被火烫了似的,往后退了两步。

虽说从未逾矩,可光是动过这个念头,就让他难受得紧,因此每当脑海里出现这个念头,他便默诵着徐家的祖训。

食肆落了锁,清枝和秋娘两人走在前头,徐闻铮默默跟在后头。见她们有说有笑,徐闻铮的神色也舒缓了不少。

快到家门口时,徐闻铮敏锐地觉察到,暗处有人盯着这边。他上前轻轻攥住清枝的衣袖,沉声道,“清枝,今晚你去秋娘家睡一宿。”徐闻铮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清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睁圆了眼,见徐闻铮神色绷紧,到嘴边的疑问又咽了回去。

她轻轻“嗯"了一声,走出几步又回头望了望徐闻铮,这才跟着秋娘进了院子。

徐闻铮站在原地,直到听见秋娘家院门落栓的声响,他才转身往自家走去。推开院门时,他故意把步子放得重了些,推开堂屋的门,他拿起火折子,不紧不慢地吹燃了,将案几上的烛台点燃,对着暗处的人说道,“出来吧。暗处传来一阵窕窣声,随即走出一个身穿粗布蓝衣的中年汉子。那人看着四十出头,衣裳洗得发白,可往那儿一站,整个堂屋的空气都沉了几分,自带一股威压。

徐闻铮先坐了下来,然后虚抬了下手,“坐。”那人也不推辞,金刀大马地在他对面坐下。烛光映出一张风霜浸透的脸,两道目光刀子似的刮了过来。

他打量着徐闻铮,“我当是谁呢,没想到竞是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那人的声音极为有力,吐字厚重,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徐闻铮倒了杯茶推过去,对方没喝,只是盯着他看。徐闻铮心里明白,这就是他一直要等的人,但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情绪,只问道,“太子刚定,你怎么看?”

那人眼神一沉,像要把徐闻铮的脸上盯出个窟窿。可徐闻铮脸上淡淡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呵。"男人冷笑一声,“我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这天高皇帝远的,谁当太子关我何事?”

徐闻铮看了他一眼,声音轻和却吐字清晰,“要是皇上有个万一,新帝一旦登基,你要办的事就更难了。”

男人眼神骤冷,目光如刀,直刺过来。

徐闻铮不躲不闪,反而笑了笑,“你肯来见我,就是打算回京了。”至于怎么个回法,他故意没说透。

那人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指节在桌面上重重一叩,“你可知,这句话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

徐闻铮低头抿了口茶,脸上毫无惧色,“我既敢以口诀引你现身,便有自保的手段。”

“徐家还在时,曾收到过一封岭南来的密信。这封密信能助你登上大位。”他顿了顿,“只是眼下,时机未到。”

男子眼神锐利,“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闻铮迎着这目光,平静回答道,“我叫徐淮,两年前徐家那场灾祸,我侥幸逃过。”

那人突然嗤笑一声,身子猛的前倾,一拳重重砸在几案上,“徐家世代忠烈,就算背着谋反的罪名,老百姓照样悄悄给徐家立长生牌位,你又怎会投入叛军?”

徐闻铮慢慢啜了口茶。

旁人不知,徐家要守的,向来都是旌国的百姓,从来不是龙椅上的那位。徐闻铮将茶盏往案上轻轻一搁,他抬眼直视对方,眼底平淡无波,“清君侧,诛佞臣,这算哪门子的叛军?”

那人盯着徐闻铮的脸,忽然轻笑一声,“徐淮准…”他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你既然主动现身,就该明白,我绝不会让你活着继续留在韶州。”

徐闻铮低头,将唇边的苦涩掩去。从他瞧见那份密诏时,他便知道会有这一天。

他等了多少个日夜的时机,如今就在眼前,作为徐家的男儿,刻在血脉里的责任,他必须走上这条路。

无论前途如何,都是他的宿命。

徐闻铮问道,“首战定在何处?”

那人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叩。

韶州?

徐闻铮瞳孔骤然紧缩,指尖不自觉的收拢,在桌下紧握成拳。他沉声道,“不如选在潭州。”

那人眉头一皱,“为何?”

“潭州地处要冲,控湘江而扼南北。"徐闻铮的手缓缓松开,神色也恢复如常。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今朝廷自顾不暇,潭州守备空虚。拿下这里,既能切断京都与岭南联系,又能确保粮草供应。”他抬眼直视对方,“此乃上策。”那人静默片刻,眼底闪过一丝赞赏,“徐淮,若你不能为我所用,此刻我该杀了你。”

徐闻铮神色不变,“我随你走,但需了却些私事。”“准了。”

那人起身,背着手朝院外走去,“明日卯时,外头的弟兄会在门口等你。”说完他的身影便逐渐隐入夜色之中。

徐闻铮静坐良久,桌上的烛火摇摇晃晃,忽地门外涌进一阵疾风,将蜡烛忽地吹灭,他才蓦然回神。

他缓缓起身,第一次步伐如此沉重,每一步都让他心力尽失,走出院门,敲开了隔壁郭大娘的大门。

郭大娘见他深夜造访,明显怔了怔,却也没多问,只是侧身让出了一条道,由着他进了屋。

徐闻铮单刀直入,“郭大娘是京城人士吧?”郭大娘也不否认,只说道,“我确实是京城逃难到此处的,周至于旁的,我无可奉告。”

她在徐闻铮对面坐下,语气笃定,“你和清枝也是京城来的。”“从你们第一次来这里瞧房子,我就听出来了,这京城口音,是藏不住的。”

郭大娘不光瞧出他们是京城来的,也瞧得出,他和清枝不是兄妹。这少年当初虽病怏怏的,可那通身的气度,寻常人家是养不出来。清枝就更明显了,干活那利索劲儿,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调出来的丫鬟。徐闻铮也不多问,只说道,“我想跟你做个交易。”郭大娘不语,等着下文。

“你帮我照看好清枝,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让她留在此处,哪里都不要去。”

郭大娘笑,“这我如何保证?腿脚长在她身上,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徐闻铮抬眼,眼神肯定,“你定可以办到。”郭大娘问道,“为何你不自己告诉她,若你说出这番话,清枝一定会听你的。”

徐闻铮摇头,语气坚定,“她一定会悄悄跟来。”跟着他又是望不见头的颠沛流离,还随时可能丧命,他绝不能让清枝再次陷入危险之中。

就算清枝听他的话,乖乖留下,那傻丫头定会日日守着城门等他。可战场刀剑无眼,他此番离去,可能是一去不回……想到这儿,徐闻铮不敢再细想下去,他说道,“作为报答,我替你报仇。”郭大娘手指一颤,她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里进出刀锋似的亮光,一闪而过。

徐闻铮早就瞧出,郭大娘在准备找山匪报仇,但是这帮山匪有本地的官员护着,因此她还未寻到合适的时机。

他从第一日进郭大娘的屋子时,便留意到郭大娘的家中,有硝石和硫磺的气味,那是制作火药必不可少的材料。

那时他便明白,郭大娘因为这才不与外人来往,听见清枝和徐闻铮是京城口音,更是避之不及,每次见着都故意做一副咒骂的姿态。郭大娘的脸色阴沉了几分,语气有些怀疑,“就凭你一人?”徐闻铮也不多作解释,起身时说道,“明日一早,我便会给你一个你想要的结果。”

话音刚落,徐闻铮已转身,缓缓踏入浓浓的夜色之中。郭大娘望着徐闻铮远去的背影,心里更是笃定,这人绝非寻常的富家子弟。天刚蒙蒙亮,郭大娘便下了床,她麻利地披上外衣,这几年来她还是头一回进城。虽说不太信那小子真能成事,可心里到底还是惦记着。刚进城门,就听见满街都在议论,说是昨夜大庾岭烧红了半边天,盘踞多年的山匪窝让人端了个干净。

最骇人的是那山匪头子,被人剐了千百刀,血淋淋地捆在一棵老树上,待天亮被人发现时才断了最后一口气。

“可算老天开眼!”

卖豆腐的老汉拍手称快,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深了几分,“那群天杀的,这些年可没少下山祸害人!去年老张家的闺女出嫁,硬是在半道被他们掳了去。”旁边卖陶罐的妇人接了话头,继续说道,“可不是,后来那姑娘在崖缝里找着时……哎,造孽哟!”

卖早点的摊主也凑了上来,“何止啊,我刚还听说,王知州昨儿夜里,突然得了急症,暴毙了。”

“这急症来的及时。“老汉呵呵一笑,,“谁不知道他跟山匪勾搭着分……郭大娘木着脸从议论纷纷的人群中穿过,她表面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

她筹谋了这么多年,仇竞这样报了。

郭大娘原是京城内一官宦家的婢女,只因替另一个婢女说了句公道话,就被官家小姐的贴身丫鬟记恨上了,当时并未发难,转头找了官家小姐撑腰,给了她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她发卖给了人牙子。那人牙子见她模样还算周正,转手又将她塞进了花楼。花楼游船那夜,她咬牙跳进冰冷的湖水里,拼死游到岸边。一路要饭逃到韶州城外,饿得昏死在路边,是孩他爹把她背回了家。那时她蓬头垢面像个乞丐,可那憨厚的猎户丝毫不嫌弃,日日熬粥喂她,才将她从阎王面前拉了回来。

后来两人悄悄拜了天地,还生了两个儿子。谁知那年他进山打猎,就再没回来。

后来从别人嘴里听说,他猎着了稀罕的云豹,下山时被山匪撞见。那憨子死活不肯交出猎物,就被捆在山里的老树上,活活让野兽撕咬而死。等她寻去时,只见树下散着几块骨头,连个全尸都没凑齐。记得他出门前还憨笑着念叨,若是运气好猎了云豹,定要剥了皮,给她做件暖和的袄子,省得她冬日里总生冻疮。

郭大娘买了厚厚一沓纸钱,又挑了最粗的蜡烛,来到那座荒草丛生的土坟刖。

纸灰被风吹得打旋儿上了天,她一边拨弄着火堆一边低语,“孩他爹,仇总算给你报了。”

城北官道上尘土飞扬,徐闻铮正带着一队人马疾驰出城。山道入口,已有一队人马在等着他们,领头之人正是昨晚到访的那位,只是他的脸上稍有愠色。

“我的人,你用着可还顺手?”

徐闻铮拉住缰绳,马儿便在那人的面前停下,他笑道,“果然是精锐之师。”

那人见状,也不好发作,只缓缓调转马头,厉声说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说罢便扬鞭一挥,带着队伍卷起漫天黄尘,朝着北边,绝尘而去。徐闻铮回头望向韶州城那斑驳的城墙,胸口突然像被谁狠狠攥了一把,疼得他呼吸都滞了滞。

最终他还是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骏马嘶鸣一声,便冲向北方的官道,朝着前面的队伍追去。

徐闻铮暗想,清枝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了,食肆也经营得红红火火,就算没有他在旁边照应,那丫头也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若是这次他真回不来了,好歹,他给清枝挣下了一个安稳。徐闻铮深深呼出一口气,他展开那份遗诏时,便料到会有这一天,可当真要离开时,心口却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空落落的疼。清枝早上刚开了店门,客人便陆续进来,人人面露喜色。她赶紧钻进厨房,一阵忙活。秋娘风风火火地闯进厨房,脸上笑得美滋滋的,仿佛得了天大的好处。

“清枝!你可知道,韶州城外那些山匪,昨夜叫人一锅端了!”清枝正切着土豆,手忽地一顿,盘踞多年的匪患就这么清了?她浅声问道,“难道是朝廷终于派兵了?”“谁知道呢。“秋娘凑近,压低声音,“只听说带头剿匪的人,年纪不大,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清枝继续切着土豆,语气坚定,“那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不是?这一晚上便把这个毒瘤清了,往后咱们这买卖可算安心了。“秋娘从竹篮里摸了块蒸糕,咬了一口,便打起帘子出去了,只隐约传来一句,“我先去前头忙活了,客人该等急了。”

清枝点头,继续着自己手里的活计,她不敢停下,因为一旦停下,她便会想起二哥。

此刻眼前又浮现二哥昨夜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今早她特意寻了个由头回了趟家,想着给二哥送新蒸的枣糕,推门却见二哥的床榻整齐,连被褥都没展开,外袍也没换下。清枝放下食盒,虽说以前二哥也有过这般一声不响,出门办事的时候,可今日她却心慌得紧,怎么都按不住,心狂跳不止。许是因为,这几个月来,二哥总躲着她的缘故,才让她这般不安。清枝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细细想来,二哥对她的变化,是从荷塘那晚开始的。那夜她失足落水,二哥把她捞上来时,衣裳湿透,贴在身上…

莫非是嫌弃她了?

这念头像一根刺,扎进她心里。

她咬着唇拿起菜刀,将案板上的土豆切得更快了。清枝暗想,等二哥回来,她非得问个明白不可。可这次,二哥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回来。半年后,潭州突然燃起烽火。宣帝的亲弟弟,曾经的熙王打着“清君侧,除奸佞"的名头,连破三城,朝着京都逼近。后来北境的荻国铁骑踏破了望州城门,逃难的百姓纷纷南下,竞将韶州城也挤了个水泄不通。

清枝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的墙上刻一道痕。今早数了数,歪歪扭扭的"正"字已有整整七十六道。

她突然怔住,原来二哥已经离开这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