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定南乡(十一)
清枝连着几天回家都没见着二哥。
每回她急匆匆地推开院门,院子里总是空落落的,连个人影儿都没有。灶台上还摆着她试到一半的新菜方子,如今也没了兴致,索性搁在一边不管了。每天一回家,清枝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阿黄乖乖趴在她脚边。一人一狗就这么待到深夜,院子里渐渐起了寒意才会进屋。阿黄机灵,见清枝整日没精打采的,便变着法儿哄她。一会儿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她的手掌,一会儿叼根树枝来讨她扔着玩儿,尾巴摇得极快。清枝不由得叹了口气,院子空,她心心里也空。好在白日里还有秋娘在食肆里陪着她。
秋娘起初还惴惴不安的,生怕自己这样的出身让人瞧不上眼。谁知她天生一副热心肠,说话又爽利,反倒格外讨客人喜欢。那些走南闯北的商贩最爱跟她唠嗑,说她人实在。
渐渐地,秋娘也放开了手脚,在食肆里忙前忙后,活像条鱼儿游进了水塘,自在得很。
这天东家上门,秋娘热络地陪着说了半天话。等人一走,她就风风火火地冲到灶间,兴奋地说道,“东家说他们举家要迁去北境,正打算把这铺面卖出去呢!"她掩不住兴奋,"要不咱们把它接下来?”清枝和着手里的面团,问道,“开价如何?”秋娘伸出四根手指往清枝眼前一晃,“四百两。东家说了,若是咱们诚心要,还能再让一成。”
她凑近些,掰着手指说道,“我刚才大致算过,按如今的营收,咱们顶多五年就能回本。”
“让我想想。”
清枝也动了心心,她继续和着面团,浅声回道。秋娘笑,“成,那你回去和你二哥商量下,若是盘下,咱俩对半出。”清枝含糊地应着,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二哥这一走音讯全无,上哪儿找人商量去?
半个月后,徐闻铮在荒草丛生的山头上站定,眯着眼打量对面的皇陵。徐闻铮脑子里那几道粗浅的墨线正跟眼前的景致慢慢重合,神道的大致走向,几处主要建筑的方位,虽说绢布上画得潦草,但关键之处都对得上。他夜里潜入皇陵,照着绢布上的路线提示,俯身摸索着墙根处的青砖,指腹突然触到一块边缘磨得发亮的砖石。他手腕一压,砖块应声而落,露出个暗格。里头静静躺着卷明黄色的绸缎,依稀还能瞧见上头盖着朱红的玺印。竞是先帝遗诏。
徐闻铮呼吸一滞,随即将遗诏收入怀中。
远处传来守陵侍卫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在神道尽头若隐若现。他迅速将青砖复位,转身隐入山林之中。
他去年便答应过清枝,今年要陪她过个稳定年,于是他一路上换了三匹马,终于在除夕这天傍晚望见了韶州城的城墙。徐闻铮推开院门时,只见阿黄蔫头耷脑地趴在屋檐下,见他回来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尾巴。他心头突地一跳,这除夕夜里,清枝能去哪儿?韶州城的街道早早就没了人影,各家铺面都上了门板。他一路疾行,来到食肆门前,却见两扇木门紧闭,门环上落了一层薄灰,显然有几日没开张了。
寒风直往他领口里钻,他站在空荡荡的街口,忽地就慌了。他在城里转了好几圈,每条巷子都寻了一遍,最后只得先回家等着。刚推开院门,却见窗纸上映着暖黄的烛光,厨房里还飘出炖肉的香气。这时,清枝端着一道菜走出厨房,看见徐闻铮时,嘴角一勾,“方才去郭大娘那儿说了会儿话,回来瞧见院门开着,就猜是你回来了。”见徐闻铮不动,她又说道,“快去洗手,吃饭了。”徐闻铮喉咙发紧,垂在身侧的手攥了又松,最后只是低声应了一个字,“好”。
他克制着自己,将内心的澎湃和思念全数按下。吃了年夜饭,清枝和徐闻铮坐在门槛上,听着外头传来的炮竹声。清枝悄悄往徐闻铮那边挨了挨,肩膀抵着他坚实的臂膀,她觉得这样的吵闹声格外踏实。
徐闻铮忽然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清枝低头抿嘴笑了,瞧着地上两人的影子挨得极近。其实只要这样并肩坐着,清枝便觉得,眼下的日子是最好的。清枝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徐闻铮离开的这段日子发生的琐事。“你走后的第三日,食肆的灶台突然塌了一角,我和秋娘为了省银子,灰头土脸地修了一整天,最后还是找了个师傅来。”“王庭章秋闱结束后,托人来告诉秋娘,他要跟着下南洋的商船去做生意,秋娘托人打听,说他确实跟着南洋商船走了。”“王庭溪如今出息了,他又置了好些地,还雇人种菜,最近总来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估计是要找机会跟你再探讨一番种地的门道。”清枝似乎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转头看向徐闻铮,“我和秋娘把那铺子买下来了,家里银子也差不多见底了。"她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你不会怪我没和你商量吧?”
徐闻铮认真地瞧着她,“你如今能当家了,是好事。”清枝重新靠上他的肩头。
远处隐约传来守岁的更鼓声,她望向天空,浅声说道,“不知道张大哥这个年,过得如何。”
京都城内,张府。
张钺挥手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廊下。邻府的欢笑声混着炮竹声传来,越发显得这个院子冷清。
他仰头灌下一杯烈酒。这酒烧得厉害,从舌尖一路灼到心心口。忽地,又一阵烟花腾空而起,照见他孤零零的影子。往年大部分的春节,他也是这样过的,却不像今年这般,心里粘着一丝惆怅,怎么也挥不开。
今日宣帝竞然召他入宫,张钺踏进大殿时,地龙的暖气扑面而来,皇帝半倚在龙纹榻上,案头的酒壶已经空了大半。“你说…“宣帝突然开口,嗓音沙哑,“敛秋她会不会恨我?”张钺神色一暗,却未出声回答,宣帝却突然撑起身子,浑浊的目光直刺过来,“朕在问你!”
话音未落,宣帝已重重栽回榻上,再也没有动弹。张钺跨出殿门,唤来在殿外候着的李公公,低声道,“陛下醉了,你可要伺候仔细了。”
李公公慌忙点头,躬身踏着碎步进了内殿。张钺便缓缓步下台阶。他最近听闻宣帝在服用一种叫回春丹的药丸,已有一年光景。
这丹药他早有耳闻,服下后能让人精神焕发,病痛全消,实则是在透支元气。如今隆冬已至,他看着宣帝日渐憔悴的面容,不禁在想圣上还能否撑过这个寒冬。
此时外头的爆竹声越发密集,人声鼎沸,想是快到子时了。张钺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
这半年来他替宣帝肃清了赵家大部分势力,圣上对他已是全然信任,再不见之前的猜疑之色。
如今京都权贵见了他都要拱手作揖,暗地里送来许多奇珍异宝。那些金银珠宝都被他原封不动退了回去,直到他看见那对羊脂玉镯,莹润剔透,泛着温润的光。
他想清枝一定会喜欢的,于是便留了下来。这一年来,张钺为清枝搜罗了满满一屋子的礼物。苏绣的团扇,南海的珍珠,万金难买的金丝布匹……每件都是他亲手挑选的。他想总有一日,他能将这些都送给她。
清枝靠在徐闻铮肩头说着话,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徐闻铮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到榻上,然后回到自己房中。烛火下,他掏出怀中的诏书,缓缓展开。待看清内容时,徐闻铮眼底忽地泛起寒光。先帝遗诏上赫然写着,当今圣上并非正统继位之人。徐闻铮盯着遗诏出了神,徐家当年定是知道皇陵有一件极重要的物件,却未必知晓这其中的惊天秘密。
究竟是何人将这等动摇国本的机密,托付给了徐家,眼下还不得而知。徐闻铮缓了下心神,将遗诏缓缓卷起,放在了床下的暗格之中。徐闻铮思忖着,既然祖母特意留下那套认字的口诀,想必真正来取木珠之人必定知晓其中的玄机。
翌日,他在韶州城的茶楼酒肆间,借着说书人,将他要传递的话,用那套认字的口诀编成段子传了出去。
几个月来,韶州城依旧风平浪静。
时间一转,便到了初夏,塘子里的荷花刚刚绽放,清枝便又起了做荷花小鱼干的心思。
这次她改良了配方,分了香酥味和麻辣味,再配上她独家的茉莉甜浆冰饮,刚一推出,便在韶州城内大受欢迎。
今日,这日头刚落,食肆里两筐小鱼干就见了底。于是秋娘和清枝一商量,秋娘继续在店里守着,清枝赶紧回家,准备明日的供应。灶房里油锅烧得正旺,她麻利地将小鱼干在油锅里迅速翻炒,忽然发现备好的荷花瓣又见了底。
她将最后一锅小鱼干沥在竹筛上,鱼干泛着金黄的油光。然后拎起竹篮和镰刀往家门前不远处的荷塘走去,她围着荷塘转了一圈,这才发现最外围的荷花已被她前两日割了个干净。清枝放下镰刀和竹篮,卷起裤腿,踩着荷塘的边缘下去,镰刀刚勾住一朵开得正好的荷花,脚下突然一滑。
冰凉的塘水瞬间漫过头顶,她拼命挣扎。阿黄在岸上狂吠,叫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清枝肺里的空气渐渐耗尽,耳边只剩下沉闷的水流声。她在水中奋力挣扎,手脚却像灌了铅般一直往下沉。塘里的水不断灌入口鼻,她的眼前开始发黑突然听见“扑通”一声,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猛地托出水面。原来阿黄见她落水后起不了身,立刻箭一般蹿回家中。徐闻铮刚练完枪,汗还没擦干,就被阿黄死命咬着裤腿往外拽。他心头一紧,跟着阿黄奔到塘边,正瞧见清枝在水里挣扎,他连外衫都来不及脱,便直接扎进水里。
徐闻铮摸索着抓住清枝胡乱挥舞的手臂,一把将人托出水面。清枝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搂住他的脖子,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咳得整个人都在发控徐闻铮刚低头就瞥见清枝胸口的光景,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下。他慌忙移开视线,“踩着我的腿,先上去。”
说着徐闻铮手臂猛的一用力,清枝能感觉到他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线条。她定了定神,借着他的力道往上攀,待她爬上岸,回头瞧见徐闻铮正背对着她。
清枝见他迟迟不上岸,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徐闻铮嗓音有几个分不自然的沙哑,“你先回。”
说着徐闻铮脱下自己的夏衫,直直地递了过来,他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前方的荷叶。
她接过湿漉漉的衣衫,忽觉胸前微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内衫的系带不知何时松开了。
“我……我先回去煮姜汤。”
清枝赶紧站起身,将徐闻铮的衣衫盖在身上,转身就往家里跑去,镰刀和竹篮都顾不得了。
徐闻铮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才回过头,他的身体依旧有些紧绷。他深吸口气,直接潜入水中,冰凉的塘水却浇不灭他心头那簇火苗。清枝手忙脚乱地褪下贴在身上的湿衣裳,赶紧换了件干净的粉色裙衫,她胡乱地用棉布巾子擦干了头发,便直接吹熄了烛火。躺在床上,她脑海里却浮现徐闻铮在水里紧紧托着她的情形。她下意识地裹紧被子,忽地想起,自己不也把二哥看光过么?这么一想,心里竞奇异地平复了些。
倦意渐渐袭来,她迷迷糊糊睡去,全然不知徐闻铮在荷塘里泡了两个时辰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