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乡(十)(1 / 1)

清枝 不觉春笙 3756 字 21天前

第44章定南乡(十)

食肆开张后,清枝逐渐忙碌起来。

徐闻铮特意为她设计了一本记账册子,进项出项分得清清楚楚,连每日的收支计划都列得明明白白。

清枝捧着这册子翻看,每一笔账目都像排兵布阵般整齐。她这个初掌铺面的掌柜用起来格外顺手,再也不用为算账发愁,每日盈亏也是一看便知。王庭章启程赴广府赶考去了,王庭溪忙完田间的农活,会拉着一车小菜去城西售卖,他总要绕到清枝的食肆来,有时捎带着几把鲜嫩的青菜,有时提着半篮子新挖的芋头。

清枝虽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却热腾腾的,越忙越有精神。天不亮她就起来张罗,有时夜深了还在灶前试新菜。看着食客们吃得眉开眼笑,那股子疲累就都化作了干劲。

这日食肆打烊格外晚,清枝收拾完最后一桌碗筷,外头早已月上柳梢。徐闻铮候在店门外,见她落了锁,轻声道,“这个时辰,牛车怕是赶不上了。”

清枝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抬眼望见长街尽头的点点灯火。“那咱们就走回去吧?”

两人便踏着青石板路慢慢往回走,夜色渐浓,街边的灯笼一照,石板路上便浅浅的映着两人拉长的影子。

清枝拢了拢被夜风吹散的鬓发,语气平淡,“望春楼的东家今日找上门来了。"她顿了顿又说道“说是想买我那蜜酱鸭的方子。”徐闻铮侧过头,瞧见清枝微蹙的眉头,问道,“那你应下了么?”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显得他的问话格外轻。清枝摇了摇头。

这蜜酱鸭的方子,是她整整两个月的心血。她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调配酱料,夜深了还在灶前反复试味。她记得小侯爷说过的话,这独门手艺是食肆的立店之本,不可轻易告诉他人。

清枝抬手揉了揉酸痛的肩颈,“从前只当开食肆是摆弄锅铲的事。"说着她轻叹一声,“谁知道还要操心这么多门道。”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倦意,却又带着几分不服输的劲头。徐闻铮闻言轻笑,嗓音温润,“万事开头难,日子还长,咱们一样样来。”清枝刚要点头,却忍不住掩着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都溢出了泪花,脚下的步子也跟着晃了下。

忽然,徐闻铮往前迈了两步,他单膝触地,右掌撑在青石板上,脊背绷紧了些,“上来。”

清枝怔在原地,并未上前。

“我背你回去。”

徐闻铮见清枝不应,又轻声补了一句,声音比晚风还要柔和几分。清枝俯身贴上去时,徐闻铮的背透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她这才发觉,二哥的肩膀比之前宽厚了许多。

夜风掠过耳畔,她悄悄侧首,打量着徐闻铮的侧脸,他脸上的病色已全部褪尽。

她不由自主地收拢手臂,脸颊轻轻抵在他的肩头。徐闻铮走路很稳,每一步都踏得扎实。

不知不觉,清枝便进入了梦乡。

待徐闻铮踏入清枝房门,月光已爬上窗棂。他的动作极轻地将清枝放在了床上。

晚风拂窗,带着秋夜的凉意。

徐闻铮立在床边,目光掠过她睡得泛红的脸颊,最后停在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的肩头。良久后,他才抬手将薄被往上掖了掖,转身退出清枝的房间。清枝一觉醒来,窗外的日头已爬得老高,她慌忙撑起身子,这才发觉浑身酸软。

昨日竟是累得睡过了头。

匆匆披了件外衣下床,她踩着布鞋,推开徐闻铮的房门。只见屋内静悄悄的,床上的被褥叠得方正,连枕头也抚得平展。若不是床单上还留着几道浅浅的压痕,简直要叫人疑心这床榻整夜都无人沾过。清枝提着木桶,细细地给院里的青菜果树都浇过一遍水,又转到房子后面的篱笆墙,喂了鸡鸭。

待一切收拾妥帖后,她擦了擦手,不由得想起了王庭溪。这些日子多亏他帮着照看外头的田地,让她省了不少心力。锁好院门时,清枝挎着装好酱料的篮子,径直往城里走去。正午时分,食肆里只稀稀落落坐了两桌客人。清枝端着茶壶给客人添水时,听见客人压着声音在聊天。“听说西边三州遭了蝗灾,颗粒无收啊。”一个商贩打扮的客人摇头叹气道。旁边的老者接话,“北境更不太平,战事吃紧,这几日城里粮价都涨了三成。”

清枝将茶壶放好,又转身拿起抹布,在旁边擦着桌子。“昨日我京都经商的表哥回乡探亲,说四皇子被皇上亲手处决,皇后也被打入了冷宫。"

“什么?那赵家怕是要重蹈徐家覆辙了。”“赵氏党羽遍布六部,若真要连根拔起,只怕京城要血流成河了。”“听说赣州那边更骇人,私铸官钱的案子牵扯出好几个黑矿场,听说他们抓壮丁去矿上做工,死了就往山沟里一扔,唉……造孽啊。”商人打扮的客人,又压低几分嗓音继续说道,“听说这个案子,和四皇子脱不了干系。”

众人纷纷摇头叹息,“心肠如此歹毒,他死有余辜。”“慎言,慎言……

突然,食客们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

清枝将手里的抹布叠在一起,抬头望了眼门外,只见天边聚着灰色的云团,阴沉沉的,却始终没落下一滴雨来。

她叹了口气,还是先过好眼下的日子吧。

暮色初临,食肆里仅剩的三桌客人也陆续散去。清枝麻利地收拾完碗筷,瞧着天色尚早,便提早落了锁。这几日她总觉着二哥眉宇间凝着一股郁色,吃饭的时候,也经常出神。她挎着竹篮去了西市,挑了两尾活鱼,想着趁今夜做些热汤饭,两个人好好说说话。

清枝路过秋娘家院墙时,里头突然爆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她驻足细听,竟是两个陌生男子的粗粝嗓音在吼骂。

忽然传来"啪"地一声脆响,惊得她心头一跳。那分明是耳光的声音。

还未及细想,她的手已经推开了虚掩的院门。只见秋娘跌坐在一地狼藉中,半边脸颊通红,神色恍惚。桌椅东倒西歪,茶具碎瓷溅得到处都是。清枝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搀住秋娘的手臂,将秋娘从地上拉了起来。她刚低声问出一句,“他们是?”

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哪来的小姑娘,少多管闲事。”另一个壮汉更是扬起手掌,恶狠狠地说道,“再不滚连你一块收拾!”清枝把秋娘护到身后,秋娘的脸上赫然显现出五道鲜红的指痕,嘴角还挂着血丝。

秋娘眼神有些涣散,"他们是我二郎的大哥找来的打手,逼我交房契。”清枝神色一暗,冷脸扫向两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大哥逼弟弟的外室交房契的!”

两个壮汉对视了一眼,笑着说道,“那短命鬼既咽了气,这宅子自然该归我们老爷处置!”

清枝冷笑,“二位怕是不知道,秋娘的大儿子此刻正在广府应试。若是金榜题名,你们这两个逼死了进士的娘亲,怕是没好果子吃!”两个壮汉忽地一愣,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气势顿时弱了三分,“便真是如此,这宅子也该收回去。”

清枝挑眉,“怎么?这房契上写的可是你们主子的名号?”见两人没回话,她又继续说道,“若是秋娘强占了这宅子,他早该一纸状子告到衙门去了,何须派你们来做这等下作勾当?”秋娘此刻终于缓过劲来,她站直了身子。

“滚!"说着秋娘抄起门边的扫帚就往两个壮汉身上招呼,“让他有本事就去告官!”

秋娘见那二人仍赖着不走,转身冲进厨房,举着明晃晃的菜刀就走了出来。壮汉见状,也不敢多留,灰溜溜地出了门。清枝快步走到院门口,一把将大门紧锁。

她与秋娘四目相对,两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清枝的后背都沁出了一层冷汗。

秋娘身子一软,跌坐在条凳上,眼中的泪终于滚了下来。“二郎他半月前突发急症,才三日就去了。”话到此处她已哽咽难言。

清枝默默递过一张帕子,轻抚着她颤抖的脊背。秋娘缓了缓又道,“那正房夫人嫌我出身低贱,连灵堂都不让进,我原想着等老大考取功名,他们兄弟就能认祖归宗,谁知……“活着比什么都强。“清枝握着她冰凉的手,“你把两个孩子教养得这般好,已是天大的福分。”

秋娘擦了泪,神色渐渐坚定,“这事先别声张。老大在外科考倒也罢了,若是让老二知道,怕是要打上门去。”

“王家到底是有官身的人家,若闹将起来,吃亏的还是咱们。”清枝点头,手脚麻利地将翻倒的桌椅扶正,拾起散落的物件归位。收拾完后,她说道,“若是家里周转不开,不如来我的食肆帮忙?工钱我给你按月结。”秋娘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我出身不好,韶州城里知道我的事的人可不少,我怕连累你被人指指点点…”“我不怕。”

清枝提起篮子,“做生意就该堂堂正正,咱们凭本事吃饭,大大方方的就成。”

秋娘怔了怔,眼角的细纹渐渐舒展开来,“成!明日一早我就来。”清枝点头,提着篮子出了秋娘家,她推开自家院门,只见小院静得出奇,二哥果然还没回来。

她懒懒地搁下篮子,坐在院里的矮凳上。

晚风吹得晾衣绳轻轻摇晃。

清枝托着腮帮子,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院门。此时徐闻铮正策马疾驰在北上的小道上,马蹄扬起一路烟尘。暮色中,青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狠狠一夹马腹,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加快了速度。

昨夜离开清枝的屋子,徐闻铮和衣倒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恍惚间他又回到了三岁时的光景。

“祖母,这些字好生无趣!"他嘟着嘴,把字本推得老远。祖母便坐在他身侧陪他玩儿组字游戏,她温暖的手掌覆着徐闻铮的小手,带着他在乌木字盘上游走。

“三字开。”

只见苍老的指尖灵巧地拨弄,三个一组的小字便整整齐齐排开。“一跳尾,首在上,次在下……”

祖母的指尖轻轻一挑,末尾的“人"字便灵巧地跃到了最前头。再将第三个字放在第二个字下面,剩下的字,也是这般依次排列。徐闻铮猛然睁眼,祖母的话语犹在耳畔,眼前却浮现出那块绢布上的字迹。灵白王处自心。

那些字忽然活了过来,按着儿时的口诀自行排列组合,首字跳尾,次字移位。

“皇灵息处"四个字赫然浮现。

皇陵!

这个念头如惊雷一般劈开迷雾。

徐闻铮顾不得其他,他踏着夜色出了院门,一路上策马疾驰,所有的谜团终于要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