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乡(九)(1 / 1)

清枝 不觉春笙 3620 字 21天前

第43章定南乡(九)

夜半三更,孟清澜和几个闺中密友提着绢纱灯笼,在皇家别宫的后山闲步,观赏昙花。月亮已经斜到西南角,夜风掠过树梢,带着秋夜的凉意。孟清澜忽地想起,上次这般执灯赏花,还是她十六岁那年。那晚月色溶溶,她与三五才子佳人同游青溪,夏荷初绽,暗香浮动。那时的她正当韶华,他们临水赋诗,一派闲雅风流。夜风掠过荷塘,荷叶轻晃,更添几分意趣。

孟清澜不由得轻叹一声,不过短短数载光阴,当初那个临水嬉闹的少女,便再难追寻了。

苏家小姐朝她遥遥招手,“孟姐姐,快些来。难得出来这一遭,咱们再往深处走走。"话音未落,她已被几个年岁小的姐妹挽着手臂往前带去。那几只绢灯在夜风里轻轻摇曳,渐行渐远。孟清澜唇边噙着浅笑,曾几何时,她也是这般活泼灵动。她继续闲庭踱步,忽见道旁一株昙花悄然绽放。那雪白的花瓣缓缓舒展,凑近些便能闻着几丝幽香。

昙花的绽放,在这寂寂深夜里,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柔美。她抬眸想要呼唤众人,却见前方的几盏绢灯早已隐入夜色,杳无踪迹。孟清澜不由莞尔,这几个丫头,当真是脱了笼的鸟儿,转瞬便没了踪迹。她不由地加快脚步向前追去。这后山圈在皇家别院之中,虽算不得广阔,但若真与她们走散,深更半夜的,到底不便。孟清澜疾步转过山径,忽见前方数盏绢灯散落一地,绢罩或被夜风掀翻,或已燃起火光,她心头猛地一沉,慌忙上前查看。方才迈出两步,绣鞋忽地绊着了什么,整个人险些踉跄跌倒。她皱眉,低头借着手里的绢灯细看,这一看竞然令她腿脚一软,苏家小姐横卧在地上,眼睛睁着,却没有动弹。

孟清澜踉跄着后退数步,才堪堪稳住身形。惊魂未定中发现几位姐妹全都横七竖八躺倒在地。刘家小姐颈间一道细长血痕犹在渗血,将她月白的衫子染得猩红刺目。只见她双目圆睁,嘴唇张着,似是临终前要呼救,却永远停在这惊惧的神情里。夜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孟清澜只觉得喉间一紧,几欲作呕。她指尖微微发颤,轻轻探向苏家小姐的鼻息,已然气绝。孟清澜活了二十余载,何曾见过这等骇人的场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此刻最要紧的是速速离开,那行凶之人说不定就藏在这暗处,正冷冷地窥伺着她。

孟清澜浑身发颤,却不得不强行镇定,一步步往回挪动。她死死咬住下唇,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耳朵捕捉着周遭每一丝风吹草动。此刻唯有寻得巡夜的侍卫,方能挣得一线生机。

说来蹊跷,这一路行来,竟未遇着半个巡夜的侍卫。孟清澜再不敢耽搁,转身疾步往回走。

就在她即将踏出后山地界时,忽见前方火光冲天,刀剑相击之声隐约可闻。几道黑影正朝这边疾驰而来,她不及细想,猛地扎进身侧的昙花丛中。不出片刻,一队人便到了后山,正停在离她藏身之处不过两三步的地方。忽然,刀剑之声近在耳畔。

只听“砰”的一声,似有重物栽在地上,不一会儿,鲜血便蜿蜒至她裙边。孟清澜死死捂住嘴,又见一道黑影当头压下,直挺挺地倒在她眼前的昙花丛上。那张惨白的脸倒悬着与她四目相对,血腥气扑面而来,她浑身剧颤,腿肽一软,险些就要惊叫出声。

忽地,周遭的厮杀声戛然而止。

孟清澜强撑多时的气力骤然溃散,身子一软,缓缓向后跌坐,万籁俱寂中,只听见她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她忽地听见有脚步声渐近,每一步都似踏在心头。孟清澜浑身猛地一颤,眼眸里满是惊惧之色,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她忽觉额前一凉,一柄利剑已抵住她的眉心。她缓缓仰首,居然是张钺。

张钺抬剑的瞬间,孟清澜认命地闭上了眼,却不见他有所动作。只听“铮”的一声清响,长剑归鞘。张钺声音低沉似铁,“有人行刺,你暂在此处躲避。"话音未落,人便转身离开,消失在夜色之中。孟清澜怔怔地望着他离去方向。

张钺原本已经歇下,忽闻窗外传来慈窣的响动。他素来眠浅,加之耳力敏锐,立时辨出这是夜行人蹑足之声。

他双目突然睁开,有刺客。

一个翻身抓起月白色的外袍披上,提剑就往宣帝寝宫赶去。张钺赶到时,只见宣帝寝宫已被黑衣人围得水泄不通,众大臣都被赶到了宣帝的寝殿外头,齐齐跪着。

他二话不说挥剑就冲了上去,单枪匹马杀入重围,硬是闯进了宣帝寝宫,一个箭步挡在宣帝身前。

张钺这才注意到,羽林卫居然没来护驾。

他略一思索,立即明白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反,再看宣帝神色镇定,丝毫不显慌乱,张钺心里顿时有了数。

恐怕这一切,早就在宣帝预料之中。

果然,就在他刚要抬手发信号时,宣帝突然一把按住他的手腕,“不急。”不多时,四皇子便带着胜券在握的神情,缓缓踏入殿内。“父皇,儿臣可算等到今日了。”

四皇子执剑逼近,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张钺见状,立即侧身将宣帝严严实实护在身后,准备随时搏杀。

四皇子眼神骤然一冷,“没想到张大人竞有如此身手,何不归顺于我?”张钺冷声回道,“臣誓死效忠皇上,别无二心。”四皇子既似惋惜又似赞赏,摇头道,“可惜了。”宣帝缓缓开口,“今日你是要弑父?”

“父皇可知儿臣等这一日等了多久?“四皇子一剑指来,语气狠绝,“我乃皇后嫡出,太子之位本该是我的!父皇却迟迟不立我为储君!这可就怨不得儿臣了。”

四皇子顿了顿,又说道,“若您肯写下传位诏书,儿臣自当留您性命。“他环视殿内,“包括诸位大人,只要归顺,皆可活命。但若有人不识抬举,便休怪我无情。”

宣帝目光扫过殿外,“诸位爱卿,也觉得朕该退位?”殿外众臣伏地颤抖,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四皇子信步踱至苏尚书身旁,剑尖轻挑起他的下巴,“苏大人,你来说说,父皇是不是该把龙椅让出来了?”

苏尚书浑身战栗,如筛糠一般抖动,“老臣……老臣不知…“话音未落,四皇子剑光一闪,苏尚书的脖颈间顿时血如泉涌。四皇子又走到参知政事宋韦跟前,染血的剑锋轻拍其面颊,“宋大人,该你了。”

宋韦浑身发抖,“老臣……老臣以为……圣上可,可禅位于四殿下…”四皇子终于露出笑意,看向跪倒的众人,“诸位大人意下如何?”殿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颤抖声,“臣,臣附议,四殿下乃天命所归…请圣上禅位。”

四皇子志得意满,转身看向宣帝,“父皇以为如何?”宣帝唇角微扬,眼底却凝着寒霜,“既然众卿家都这般说,朕岂有不准的道理?不过……

只见宣帝拍了拍手,宫殿内涌出一众暗卫,将宣帝和张钺齐齐围住,屋檐之上,弓箭手纷纷现身,搭箭齐齐对准了四皇子。四皇子瞳孔骤缩,他恍然惊觉,他的一举一动全在宣帝的算计之中。血战过后,张钺提剑追杀残兵,最后一队叛军被他逼至后山昙花丛中,几招内便将叛军全数歼灭。

正待收剑时,忽闻花丛中传来细微的声响。他剑尖一挑,便瞧见孟清澜惨白如纸的面容。

待张钺回到宣帝身侧时,满朝文武早已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地砖,连大气都不敢出。

四皇子双手被玄铁链反缚在身后,直直跪在宣帝身侧。皇后跌跌撞撞地朝着宣帝的寝宫而来,高声呼喊着,“陛下开恩啊!皇儿只是一时糊涂……”

宣帝垂眸看着脚下哭得肝肠寸断的皇后,眼中的寒意更甚。宣帝冷冽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在张钺身上,“张爱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张钺立即单膝跪地,“微臣不敢妄测天意!此等大事,更不敢代圣上决断!"说完他的额头便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后背紧绷。宣帝忽然展颜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缓步走到张钺身侧,亲手抽出张钺腰间的佩剑。剑尖轻挑,正指向四皇子的咽喉。四皇子口中勒着黑色的绸巾,面如白纸,眼睛里满是死寂。“陛下不可啊!"皇后死死攥住宣帝的龙袍下摆,“臣妾就剩这么一个皇儿……求您看在这二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上……”皇后哭得梨花带雨,“赵家祖上为萧氏江山流过血啊!如今满朝文武,半数都受过赵家的推举…”

皇后话音未落,宣帝手中的长剑已没入四皇子的心口。“皇儿!”

皇后的嘶喊声响彻大殿,面如死灰地朝着四皇子爬去,再也顾不得皇后的威仪。

宣帝将染血的长剑扔给张钺,“众卿且退下歇息罢。"话音刚落,他已负手抬步,朝着寝殿深处走去。

群臣颤颤巍巍地起身,双腿发软地陆续退出殿外。偌大的殿堂只剩皇后抱着四皇子逐渐冰冷的尸身,恸哭声在深夜中回荡。张钺踏出殿门,仰首便望见一轮满月悬于天际。中秋团圆夜,竟是以这样的结局收尾,不免让人唏嘘。这是宣帝给四皇子布下的局。整个局,宣帝未曾向他透露过半分。张钺叹了口气,看来这天,要变了。

他缓步来到后山,对着那片凌乱的昙花丛低声道,“出来吧,已经无碍了。”

花丛沙沙作响,孟清澜缓缓站起身子。月光下的她狼狈至极,发间还挂着几片残花。那双眸子依然惊魂未定,唇瓣轻颤。张钺走出几步,发觉身后没有脚步声跟来。回首望去,见孟清澜仍站在原地。

“为何不走?"他皱眉问道。

孟清澜小声开了口,“腿麻了”

张钺折返到她跟前,伸出手臂,“扶着。”孟清澜迟疑片刻,才将纤纤玉指轻轻搭在他坚实的臂膀上,一步一顿地往前挪动。

张钺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催促也不搀扶。孟清澜悄悄抬眼,见他侧脸如刀削般坚毅,下颌线紧绷着,却不见半分不耐之色。

说来也怪,方才她还惊惶不安的心,此刻竞渐渐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