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乡(二十)(1 / 1)

清枝 不觉春笙 5449 字 6天前

第54章定南乡(二十)

“徐闻铮都死了多少年了,父皇竞还对他念念不忘!”“我才是他的亲骨肉,我才是太子!论才学,论谋略,我哪一点不如那个死人?”

孟清澜推开门,入眼便是满地狼藉,太子掀翻了案几,杯盏碎了满地。她瞬间明了,萧翊这是又发作了。她眸光淡淡一扫,身后的奴仆便识趣地退了出去。萧翊抬头,正对上孟清澜的视线。

只见她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早就见惯了这番场面。他忽然想起,这确实不是头一回在她面前失控了。萧翊强压住火气,声音放软了几分,“清澜,你怎么来了?”孟清澜抬脚跨过门槛,俯身扶起歪倒的小几,正要拾起一盏碎了的瓷片时,萧翊上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这些让下人来。”他顺势将她拉起,不由分说地,带着人往外走。殿外候着的奴仆们齐刷刷地低下头,听见太子沉声吩咐了一句,“收拾干净。”“是。”

众人齐声应了一句,却没人敢抬眼看一眼。孟清澜嫁入东宫才两个月,本该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可对着太子,她总是提不起劲儿来,就连夜里亲近时,脑海里浮现的,还是那个人的影子。这明明是她苦心经营多年才得来的太子妃之位。况且太子待她视如珍宝,若是放在旁人眼里,这该是天大的福气。

她咬了咬唇,暗暗告诫自己,既然做了太子妃,就该收起旁的心思,好好侍奉太子才是。

有孟清澜在身边,萧翊的怒气渐渐平复下来,甚至还有了闲谈的兴致。他提起昨夜与孟相一同说动了父皇,要派使臣前往唐州和谈之事。“和谈?"她抬眼看他。

“不错,只要郭家军肯站在我们这边,我们便能联手歼灭熙王军。”孟清澜微微蹙眉,“可若是调走了郭家军,北境空虚,狄国大军趁机南下又当如何?”

萧翊握住她的手,“放心,如今狄国太子之位未定,那几个皇子斗得正凶,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来犯边。”

孟清澜低头思忖片刻,又说道,“若是这般……倒是个收复北境旧土的好时机。”

“限下最要紧的是稳住江山。“萧翊的手轻轻捏了捏孟清澜的手背,柔声说道,“至于其他的,来日方长,总能寻到机会。”孟清澜轻轻摇头,“徐老侯爷过世,都快三十年了。”话音未落,萧翊的脸色骤变。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三十年光阴,北境故地,寸土未收。她分明是在暗讽朝廷偏安苟且,毫无进取之心。

“清澜…“萧翊声音陡然转冷,松开了孟清澜的手,“你僭越了。”孟清澜立即低头,屈膝行礼道,“臣妾知错,望殿下恕罪。”萧翊此刻哪儿还有赏花的闲情逸致,他随手拂开挡在眼前的柳条,对着孟清澜说道,“今夜你父亲要来商议要事,不必等我。孟清澜微微颔首。

“我先去书房处理些公文。“萧翊说罢,转身便走。孟清澜在原地静立片刻,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独自往西边的回廊而去。

夜色渐深,孟清澜见萧翊迟迟未传晚膳,便命小厨房煨了一盏甜羹。她端着青瓷盏行至书房外,正欲推门,忽听得里头传来对话声。“依岳丈看,张钺此去能有几分把握?”

孟相沉吟道片刻,说道,“若单是劝降,至多一成。若加上陛下的罪己诏,或可提到三成。但若许他共治江山……“话音顿了顿,“当有七成把握。”孟清澜的手猛地一颤,手里的瓷盏差点滑落。她转头,指尖轻抵唇边,朝身后的丫鬟摇了摇头。丫鬟会意,主仆二人提着裙角,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院落。

行至回廊转角,孟清澜忽然驻足。

她仰头,只见檐角外的天空,挂着一轮明月,那抹清冷的月光,正好照着她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讥诮。

江山共治?

呵,这种陈词滥调,竟也值得他们故技重施。当年旌国开国时,太祖萧若山就是这般许诺徐家的。后来诺言成空,徐家却始终安之若素。想来那满门忠烈,心里装的从来都是“天下太平”,倒是不曾在意过权势。

如今萧家的后人,竟又要将这空口白话拿去证骗他人?夜风拂过,孟清澜拢了拢衣袖,眼底的讥讽愈发的浓了。翌日拂晓,孟清澜便以上山祈福的名头出了城。刚出了城,马车便静静地停在了山道旁,车帘半卷,露出她翘首期盼的侧脸。晨雾渐散,山道的尽头果然转出一行人。

张钺一袭朱色官服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四名文官打扮的属吏,最后方跟着数十名墨衣侍卫。

马蹄声惊起林间鸟,顿时鸣叫声不断。

张钺一行疾驰而过,马蹄声如急雨一般,并未在孟清澜的马车前稍驻。“保重。”

这两个字刚从孟清澜嘴里轻声吐出,那背影早已离她数丈之巨。待那队人马彻底隐入山道的尽头,孟清澜才松开车帘,正色道,“回府。”十日后,唐州城外的官道上扬起阵阵黄沙。张钺一勒缰绳,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门,转头对着身后的众人说道,“我们今日就去会会这徐淮如何?”“大人!"随行的礼部侍郎擦了擦额角的汗,忙劝道,“咱们连日赶路,仪容不整。不如先休整两日,再去拜会徐将军也不迟…其余官员纷纷附和,“是啊,这般风尘仆仆,实在有失体统。”张钺的目光在众人期待的脸上扫过,又沉思了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诸位大人所言极是,是张某考虑不周了。”到了驿馆,待众人散去更衣,张铖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军营的方向。张钺想起徐闻铮还蒙在鼓里,既不知他是御史中丞,更认不出他现在的脸,他的嘴角便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暮色时分,张钺已换上了一身粗布军服,借着郭家军换岗的间隙,身手敏捷地混入营中。

此时大营内,篝火已燃,士兵们列队整齐,刀戟映着火光,一派肃杀之气。新兵营里尘土飞扬,徐闻铮刚结束了一场新兵试炼。他随手将长枪掷给亲卫,枪身在半空划出了一道银亮的弧线。

“今日就到这里。”

新兵们还保持着列队的姿势,只是胸膛都在剧烈起伏,有几个年纪小的已经撑着膝盖,直不起腰来,猛喘着粗气。

“末将还想一试!”

张钺从人群中缓步走出,朝徐闻铮拱手一礼,“将军,末将想试上一试。徐闻铮点头应允,伸手朝他勾勾手指,“来。”话音未落,两人已空手对起招式来。

两人你来我往,招式干净利落,身法敏捷,又尽显各自的风骨。周围的新兵们看得目不转睛,时不时发出惊叹之声。“这是什么招式?”

“刚才那一招真漂亮!”

待切磋结束,徐闻铮拍了拍张钺的肩膀,赞许道,“底子不错,反应也快,是个好苗子。”

张钺低头抱拳,“多谢将军指点。”

徐闻铮带着亲卫,转身离开了新兵营。张钺站在他身后,细细打量着他。三年光阴,那个曾经脸上还显露出几分稚气的少年,如今竟比他还高出半头。方才切磋时,触到他的腰腹紧实有力,虽不壮硕,但八块腹肌,一块不少。如今,徐闻铮的面容已稚气尽褪,下颌线条愈发分明,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特别是那双眼睛,比从前更添了锐气,俨然有大将之风。张钺正欲离去,忽被一兵卒唤住,“这位兄弟,将军有请。”张钺随那兵卒穿过几顶营帐,来到徐闻铮帐里。“将军,人已带到。”

“你先退下吧。“徐闻铮对着引路的兵卒道。“是!”

兵卒抱拳应声,转身退出了营帐。

帐帘落下时,外头的喧嚣和热闹,也淡了几分。帐内,烛火轻摇,徐闻铮抬手示意,“坐。”张钺唇角微微微扬起,他随意地拂了拂衣摆才落座,姿态闲适却又不失礼数。

“祖籍何处?"徐闻铮斟着茶,递给他。

“阳山。“张钺接过茶盏,先嗅了嗅茶香,才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囗。“来营中多久了?”

“今日刚到。”

徐闻铮笑了,他起身道,“带你去城里转转如何?”张钺闻言轻笑,“荣幸之至。”

此时,夜还不深,两人骑着高头骏马,缓行入城。徐闻铮给张钺介绍这里的风土人情,眉宇舒展,显然心情极为愉悦。张钺不时应和,也是一副闲情逸致。

两人寻了一家酒楼坐下。不多时,清冽又酒香四溢的陈酿,金黄油亮的烤鹅,并几样时令小菜便铺了一桌。

窗外河灯初上,喧闹又透着几分安宁。

“徐将军您尽管吃,不够再添。若有别的想吃的,随时吩咐。”徐闻铮笑了,指着一桌酒菜,“掌柜的,就我们两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

老板连连摆手,“不多不多,您二位慢慢用,有事喊一声就成!"说完便带着店小二笑呵呵地下楼去了。

张钺笑着给徐闻铮斟满酒,“看来徐将军在唐州,很得人心啊!”徐闻铮接过酒杯,忽地说道,“大哥,你还不打算说正事?”张钺神色微顿,随即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我要是说了,你会应下吗?'徐闻铮摇了摇头,“不会。可我又不知该如何拒你。”张钺看向徐闻铮,神色多了几分认真,“所以我不打算开口。“他往后一仰,倚在窗边,目光扫过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忽然问道,“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徐闻铮也顺着张钺的视线往下看,“起初只是猜测,方才试探着喊你一声大哥,你应了。"他抬眼看向张钺,“真要确定,是你刚才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张钺笑笑,举杯,“好久不见。”

徐闻铮也笑了,“三年了。“他轻轻摇头,“我猜到你会跟来,却没想到你会以这个身份。”

天珺卫与朝臣,本该是毫不相干的两种人。若让张钺朝中的那些同僚知道,这个日日与他们上朝议事,把酒言欢的天子近臣,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天球卫首领,不知该作何感想?

说不定酒酣之际,还会当着张钺的面,畅所欲言,痛骂天珺卫的种种不是。“清枝……她还好吗?”

张钺突然问道,声音低了几分。

徐闻铮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我也两年多没见她了。"他抚着空空的酒杯,轻声道,“上月派亲卫去探过,她过得还不错。”

“如今她在韶州城东市开了间食肆,生意很是兴旺。”张钺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又灌下一杯酒。

两人一直喝到深夜,店家也不上来催促。

窗外的华灯早已熄灭,唐州城的夜市渐渐沉静起来,烛火在桌前轻轻摇曳,映得两人脸上都带着微醺的红晕。

徐闻铮今日显然兴致极高,一杯接一杯,喝得畅快,连平日里总是挺得笔直的腰背都放松地斜靠在椅背上。

张钺起身下楼,大堂里早已没了食客,掌柜的正打着算盘对账,见他下来,连忙迎上来,“大人有何吩咐?”

“徐将军喝多了,劳烦找人送他回去。”

掌柜的满脸堆着笑,忙说道,“大人放心,小的这就安排人送徐将军回军吉〃

说完便朝着后院吆喝了一声,立刻有两个伙计小跑着过来。张钺站在客栈门口,夜风带着凉意拂面而过。店家和小二小心翼翼地架着醉醺醺的徐闻铮出来,将他扶上早已备好的马车。车夫轻轻甩了了甩鞭子,马车缓缓从张钺身边行过,渐渐消失在长街的尽头他收回目光,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夜风拂过,带起几分酒后的微醺气息。

第二天,宣帝派来的使团发现张钺不见了,连个人影都找不着,活像凭空消失似的。

他们急急忙忙翻遍了整座城,四处打听,却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没寻到。众人干等了三天,最后实在是没辙,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去复命。一个月后,清枝的食肆刚开了门,就有个年轻男人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清枝正对着账本,头也不抬,“客官,我们这儿刚开门,灶上还是冷的呢。”

那人走到清枝面前,声音清朗,“姑娘是这儿的掌柜?”清枝这才抬眼。

来人一袭黑色长衫,身量挺拔,倒不像个寻常找活计的。她挑眉问道,“客官有何贵干?”

年轻人迎上清枝打量的目光,面容坦然,“你这儿可缺人手?”清枝把账本往柜台上一搁,慢悠悠地,从柜台后面出来,走到年轻人跟前。她微微仰头,目光从下往上一扫,这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黑衣利落,腰间束着一条宽腰皮带,衬得肩宽腿长的。她暗自撇嘴,自己站直了才勉强够到他下巴。

她双手抱胸,歪着头打量他,“你叫什么名儿啊?”“张朝。”

他嘴角还带着一丝浅笑。

清枝挑了挑眉,“都会些什么?”

张朝低着头,眼里带着几分笃定,“掌柜的要什么,我就会什么。”清枝轻哼一声,“行,那就留下来打杂吧。工钱日结,一日三十文,行吗?”

“行。”

他答得利落,半点不拖泥带水。

清枝拿起一张抹布塞进张朝的手里,又朝堂内努了努嘴,“那先把这几张桌子擦了。”

“好。"他二话不说,将手里的抹布对折,挽起袖子就动起手来。张朝三两下就拾掇完了桌椅,一抬头,瞧见清枝正坐在柜台上对账。她眉头微蹙,左手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右手捏着笔杆在账本上勾勾画画,时不时还咬着笔头嘀咕两句。

日头从门外透了进来,照得她耳边的碎发毛茸茸的,明明是个娇俏的小姑娘模样,又摆出几分老板的架势。

张朝凑近两步,歪头瞥了眼她鬼画符似的账本,忍不住笑了,“掌柜的,您这字儿怕是要练一练了,怕是只有你自己认得。”清枝头也不抬,摆了摆手,“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横竖银子数目不错就成,管它好看难看。”

她说话间,笔尖上的墨点子溅到了账本上,她四处看了看,没找着趁手的纸巾或者旁的什么,索性拿起张钺的衣摆往墨点子那处粘了粘,“左右你穿的黑衣裳,瞧不出来的。”

郭大娘刚跨过门槛,眼睛就黏在了张朝身上,“哟,这位是…?””清枝打断了郭大娘的话,一把拍在张朝肩头上,一脸得意之色,“我新招的伙计,手脚可利索了!"说着还指了指刚才被张朝收拾过的大堂。郭大娘眯着眼打量,笑得意味深长,“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子。”最稀奇张朝的是两个店小二,这才不到一天的功夫,就跟牛皮糖似的黏着张朝,一口一个张大哥叫得贼欢实。

这日,清枝难得提早关门。

她咔嗒一声落了锁,将钥匙放进荷包里,转头瞧见张朝还站在檐下。街角老黄牛拉着板车慢悠悠的晃过来,稳稳停在了食肆门口。清枝跳上马车,扬起下巴看向张朝,“你有地儿住没?”张朝笑着,摇了摇头。

清枝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上来吧,回家住。”刚踏进院门,阿黄就撒着欢儿冲过来,这次竞然没有往清枝怀里扑,而是湿漉漉的鼻子围着张朝嗅个不停,突然“嗷鸣”一声立起来,直往张朝怀里扑。清枝皱眉,“阿黄,你尾巴快摇断了。“说完,清枝便转身往厢房走去,“我先去给你收拾房间。”

待清枝走后,张朝半蹲下,揉着阿黄的耳朵,亲昵地凑到它耳边问道,“阿黄,你说清枝有没有想我?”